第12章 金子

元晦也止住聲,看着甄停雲,眼中不覺染上了一絲的笑意。

甄停雲卻是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她看着眼前這本《始平公造像記》,從頭看到尾。

“夫靈蹤………遺形敷于下葉,暨于大代,茲功闕作。比丘慧成……”

“父母眷屬,鳳翥道場,鸾騰兜率,若悟洛人間,三槐獨秀,九棘雲敷……”

“太和廿二年九月十四日。朱義章書,孟達文。”

她眼中酸澀的好似細針紮着一般,用力抿着唇,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克制力方才忍住眼淚。然而,她還是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幼時第一次拿着筆,小心翼翼的在紙上寫字時的情景。

指尖抓着光滑冰涼的筆杆,用力抓着,然後依着先生的教導,将筆尖落在雪白的宣紙上。

墨水在宣紙上洇染開來,才寫出來的字醜的就像是一團墨點。

……

其實,讀書是很費錢的事情,請先生要錢,筆墨紙硯也要錢,就連晚上點油燈練字都要油錢。偏偏家裏的錢都在甄老娘處,每每和甄老娘要一回錢,甄停雲都要費上許多力氣,還要被甄老娘嘀咕“丫頭片子學這些做什麽”,或是“你個敗家丫頭就知道禍害銀子。”

可她脾氣倔,就是要學,就是要練字。

她還記得自己幼時,甄父時常寫信給祖母,因着祖母不識字,多是請隔壁私塾的老秀才過來念信。有一回,甄父在信上提及長女時,難得的帶了幾分溫情:

“倚雲剛過了五歲生日,看着她一日日的長大,健康活潑,聰慧可愛,我為人父,歡喜之情實難言表。

歡喜之餘,想到父母之心天下皆同,不免思及慈母,心下悔愧,潸然淚下。可嘆我為人子,不能侍奉母親膝下,未盡孝子之職,實是罪責深重。

……

我寫此信時,倚雲也坐在臨窗的小書桌前練字,托我代她與母親問安。猶記倚雲幼時,愛嬌愛鬧,總坐不住,只得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詩。稚子天真,童言無忌,時時逗我開顏,且愛且惱。幸而她如今已是懂事,能夠安坐桌前,認真練字,每日如此,寒冬酷暑從不懈怠,殊為難得。惜不為男兒身,否則兒子後繼有人,此生無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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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父是真心為着長女驕傲,字裏行間,真情流露,看着倒像是與人炫耀一般。

甄停雲那時候才三歲,初初懂事,在旁聽着也只是半懂不懂,只隐隐能夠感覺到父親寫信時的歡喜之情,下意識的記住了其中的只言片語。待得她再大一些,漸漸明了信中之意,忍不住就想要掉淚。

長姐小時,父親會抱她在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詩,偶爾還要為她童言稚語發笑;長姐五歲生日,是父親和母親陪她過的,想來十分快活;長姐臨窗練字,父親便在側看着,欣慰且驕傲,甚至還要為之寫信與祖母炫耀。

可是她呢?

每每想到此處,甄停雲便會覺得難受,就像是有細細的棉線勒着心髒,胸口悶痛難受。一開始的時候,她多少有些賭氣,暗暗想:父親既然喜歡長姐這樣努力的女兒,她也一定要努力才好;母親是女學畢業,她也一定要考上女學。她一定要似長姐一般,成為父母的驕傲,讓父親母親寫信去與旁人炫耀才是。

再大一些,那些執念倒是少了許多,甄停雲也明白了許多:讀書是自己的事,是為自己努力,而不單是為了和人賭氣,也用不着和人比較。人這一生,能活成什麽樣子,只能看自己,永遠都是靠不了別人的。哪怕是看似是應得的父母親情,實際上也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強求不得。

她其實也明白,哪怕自己這樣的自學苦練,或許也沒什麽用,很可能連女學都考不上,可能一輩子都比不上甄倚雲。

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啊!

直到此時,拿着那本《始平公造像記》,她不禁又想起了元晦早前那句話“你若是想考女學,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大概,元晦就是撞上來的希望吧?

……

想到這裏,甄停雲抓着那本《始平公造像記》的手指緊了緊,因為用力太過的緣故,骨節處甚至微微有些發青,如同青玉一般。

過了片刻,她忽的從位置上站起來,轉身對着正靠坐在床上的元晦,認認真真的施了一禮:“多謝先生教我。”

此時此刻,她是真心實意的叫了這一聲“先生”。

元晦倒是被她這一本正經的模樣逗得一笑,笑過後才道:“如今我還什麽都沒想起來,你也不知我的身份,這就叫上先生了?”

甄停雲認真道:“師者,傳道受業解惑。先生當之無愧。”

元晦看着她認真的模樣,忽然便覺心上一軟,倒是笑了笑:“好吧,就當是我運氣好,白得一大徒弟。”

甄停雲雖是有心恭謹,可是聽着元晦這不着調的話,還是忍不住抿了抿唇,小聲哼了一聲。

元晦便道:“你既讀完帖,便接着練字吧,我看着你練……”

甄停雲颔首應是,提筆蘸了蘸墨水,這就要擡筆練字。

結果,元晦又開口糾正她的坐姿:“坐好,雙腿分開,和肩距相當,雙肩齊平……腰背挺直,也別太緊繃了,放松!自然點,可以稍微前傾,但是不要失了平衡。什麽叫如臂指使?什麽叫揮毫随心?這是讓你用右臂送力至手腕,再由手腕到手指,再由手指到筆。”

“少用大拇指,”元晦說着,又笑,“說來,書法執筆是講究的是‘厭用大指’,彈琴時又講究‘厭用小指’……”

被元晦這麽前前後後的挑毛病,甄停雲差點連筆都不知該怎麽拿,好容易端正了姿态,開始寫字,就又聽着元晦輕聲自語道——

“你這字,這麽練,怕是不夠!要不,明天試着綁兩個沙袋在手腕上?”

甄停雲:“……”

真是夠了!

如此練了幾張大字,元晦眼見着時候不早便開口道:“就先這樣吧,我看你手臂都快僵了,一下子練太多其實也沒多大效果,重要的是持之以恒。”

頓了頓,元晦揶揄道:“再說了,這都大晚上了,你一個姑娘家待在我房裏,總是不好。”

甄停雲停下筆,氣惱的瞪他一眼,到底還是聽話的收拾起了東西。

元晦看她收拾東西,便又特意叮咛了一句:“做事總要有條理,回頭你仔細想一想,把這每日讀書時辰安排一下,寫個章程出來,明日再拿來給我看——你既叫我一聲‘先生’,我也該教你些正經東西才是。“

甄停雲咬着唇,心下十分感動,用力點頭。

因着明日還要過來練字,甄停雲索性便把字帖還有筆墨紙硯都留在了元晦這裏,自己則是收拾了案幾上那些碗筷,準備端去樓下廚房。

正當甄停雲要出門時,元晦像是忽然想起什麽,開口叫住了她:“等等!”

甄停雲頓住腳步,有些疑惑的看着元晦。

元晦伸手在自己枕邊摸索片刻,摸出了一樣東西,丢給甄停雲:“這個給你。我的花費都算這上面,要還少就和我說一聲。要有多的,就當是我給徒弟的見面禮吧。”

甄停雲也不知元晦要做什麽,只得空出一只手去接東西,待得入了手方才垂目去看,不由大驚失色:居然是一塊金子!

看着手上這塊金子,甄停雲下意識的問了一句:“你,你哪來的金子?!”

激動之間,她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昨夜,甄停雲讓夥計把元晦從馬背上拖下來時他就一身衣服,堪稱是身無長物。就連他當時穿在身上的那件衣服,因着已被雨水打濕,甄停雲索性便叫客棧夥計替他換了。

所以,一窮二白,起床還要人扶着才能走的元晦,他究竟是哪來的金子?

作者有話要說: 元晦:雖然我現在是躺着的,但我也是有錢養媳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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