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種機會實屬少見,衆人精神俱是一振,連坐在角落裏翻書的六公主夏宛煙也擡起頭來。

夏邑年道:“日前朕見有蒼鷹盤旋蒼穹,射其三箭而不落,朕心向往之,該如何才能得到它?”

下首一片思索的寂靜,夏邑年低頭看看夏平幼,柔聲道:“平兒怎麽想?”

夏平幼本在玩她衣襟上的金穗,聞聲緩緩眨眨眼,慢慢地道:“母皇射不中,可以叫箭術更好的人來呀,反正只要坐在那說‘唔,幹得不錯。’就可以啦,要是他不滿意,大不了……大不了就,親親他。”她揚起笑容,學舌模樣與夏邑年的溫懶七分相似。

五公主夏平幼年方總角,心思純直不谙世事,十三歲的年紀心智卻僅及六歲。她父家多病,入宮三年便早早亡故,但因夏邑年的寵愛回護,夏平幼吃穿用度不曾短過半點。

夏邑年撫着她的頭頂低笑不止,擡頭笑道:“平幼已經替朕出了個主意,怎麽,你們心中可有計較?”

三公主夏覓玄看看四周,站起身道:“母皇,兒臣認為可命衛隊兵分兩列拉網圍林,母皇帶一隊人馬在網中策馬,逐漸縮小包圍,”說到此處,她森然一笑:“三方合力,定能絞殺這畜生。”

話落,她見夏邑年面色澹澹,在椅子下踩了腳身旁的四公主,四公主連忙起身,結巴道:“兒、兒臣以為,三姐所言為上上策。”

後方角落傳來一聲細微的蔑笑,夏覓玄猛轉頭:“怎麽,六妹有何高見?”

六公主夏宛煙打個呵欠,搖頭道:“沒有沒有,三姐所言極是,小妹欽佩不已。”語調平仄,字字刻薄。

夏覓玄咬牙正欲反擊,左側的八公主夏傾顏忽然開口:“母皇,兒臣有一計。”

衆人目光齊聚向她。

夏傾顏腰板直挺,緩聲道:“蒼鷹盤旋必為獵食,可将之前射獵的活鳥綁于枝頭,以餌誘之,趁起掠食時射箭投網,雙管齊下,必能生擒。”她停了停,繼續道:“擒住之後,母皇可命人剪其羽,刺其哀鳴,順着雌鷹回應之聲尋到鷹巢,取其幼子馴養。”

夏邑年面色不明,她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訓其後代,那這只該如何處置?”

夏傾顏明顯愣住,片刻道:“不該……放歸山林麽……。”

夏邑年沉下面孔道:“你既射傷此鷹,又削去其羽,即便放歸山林下場恐怕也難逃一死,且照你說法已盡取其後代,若是此鷹成活,轉而複仇必可預見。”她放下夏平幼,行至垂首不語的夏傾顏面前,“優柔寡斷謀而不全,又意欲強出,只會招致惡果,難撐大局。罰你今夜閉門夜讀,不準用晚膳。”

言罷拂袖而出。

立于一旁的宮人大氣都不敢出,立馬跟上魚貫而出,人潮一時退了個幹淨,最後閉門的宮女還能聽見夏覓玄嘲諷的話語砸向夏傾顏。

衆人跟着發怒的帝王行出國子監,身後夏芳揣思片刻,剛想開口,後方忽而傳來個軟糯的女聲。

“母皇——”

那身影竄得很快,夏邑年方停下轉身,她便猛地沖進她懷裏。

她擡頭迎着夏邑年,攥着她明黃色的外袍,軟聲道:“母皇不要生氣。”言罷踮起腳,用力拉下夏邑年的脖子,在她頰上留下個輕吻。

“平兒給母皇親親,母皇不要生氣。”

夏邑年溢出聲輕嘆,笑紋爬上面孔:“朕沒有生氣。”

夏平幼拉住她的手,軟軟的五指從她金龍紋戒摩挲到指尖的老繭,大眼睛狐疑地觀察她一會,噘着嘴道:“母皇說謊。”她蹭蹭夏邑年彎下來前襟,轉身拉着她邊走邊道:“平兒帶你去個地方,很好看的地方,母皇去玩了就不會生氣了。”

夏邑年沒防備被她拉了個趔趄,夏芳連忙趕上來道:“五公主,這使不得啊!陛下萬金之軀——”

夏平幼回頭:“嗯?”

夏邑年平靜道:“你退下。”

“這……陛下這……”

夏邑年掃了他一眼,老太監頓了頓,躬身退到後方。

夏平幼轉回頭,專心致志地走,夏邑年任她拉着,一大一小母女二人在宮闱中穿行而過。

“母皇你真的不要生傾顏的氣,她可好了,別的姐姐來看我,就看我一下,傾顏總是來,雖然她就只是坐在邊上看書啊,寫字啊,還有總說夫子壞話,但是她會看我畫的話本子,還會說哪裏畫得好,夫子沒收我話本子的時候,她還會去燒夫子的胡子,把話本子搶回來。”夏平幼絮絮叨叨地講着,不時扭頭看一下夏邑年。

“母皇你手上有好多繭,傾顏手上也有好多,她老是看書寫字,眼睛都壞了,我跟她說,她還揪我的頭發,啊,”夏平幼連忙扭頭看她,“也沒有揪的很厲害,就是拽了一下,因為我把她的書藏起來了,她很好的,真的。”

夏邑年看着她有些畏懼的表情,低嗯了一聲,“朕知道,朕沒有生她的氣。”

“唔……”夏平幼蹙着小眉頭審視片刻,問道:“那母皇為什麽罵傾顏?”

夏邑年淡笑了一下,擡起眼指指前方枯竹林道:“是這兒麽?”

夏平幼立刻被轉移注意,用力點頭:“嗯!”

她牽着夏邑年的手走進竹林,一路叽叽喳喳:“這裏面可漂亮了,有個很好看的小湖,完全不結冰,還有仙鶴!”

夏邑年失笑:“仙鶴?這個時節哪來的仙鶴?”

夏平幼辯解道:“半個月前就有啦~”

她話剛落,風便起了。

枯竹飒飒,黃葉斑駁兜住高陽,漏過細碎縫隙打在雪地上,疏照間顯出一串不與人群相同的腳印。

風停了。

枯林豁然而開,湖水靜谧,湖畔坐着個散發的青衣背影,攬袖望着湖面。

衆人呼吸俱是一停,禁衛軍第一時間上前護駕,快,卻快不過夏平幼的腳步。她大叫一聲仙鶴哥哥,三兩步撲到那人背上,對方單薄身影被壓得一彎,半晌才緩緩轉過頭。

眉目初顯,夏邑年不自覺停了腳步。

林中一時寂靜,沉寂片刻,那人緩緩伸手摸了摸夏平幼的臉頰。

“……小棉襖……”

夏平幼歡呼一聲,拉着夏邑年跑了個來回,對他笑道:“我今天帶母皇來啦~”語落仰頭看夏邑年:“母皇,仙鶴哥哥總說他冷,我的衣服都太小啦,你能不能讓人給他做點衣服?”

夏邑年打量他一瞬,迎上他緩慢擡起的視線道:“你是哪宮的侍人。”

“……”

男子和她對視片刻,沒聽到一樣垂下頭,向夏平幼伸手:“小棉襖……”

身後太監提起嗓子:“大膽侍人,不知進退,陛下問話你竟不回?”

“夏公公你不要吵。”夏平幼摩挲着男子冰冷的手,沖夏邑年道:“母皇,他聽不懂的。雖然我有時候也聽不懂,但他比我還聽不懂,你要直接問。”言罷轉頭道:“仙鶴哥哥,母皇問你睡在哪裏呀。”

“……”男子停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一般指指竹林西面,緩慢道:“……很冷的……地方……”

夏邑年挑眉,忽然撩袍蹲下,同夏平幼一般握住男子另一只手。那手纖細蒼美,冷而僵,她握了片刻,低語道:“果真如鶴爪一般。”擡頭又道:“你姓什麽?”

男子愣愣地望着她,緩慢道:“薛……”

夏邑年笑了一下,哄孩子般溫聲道:“朕讓你暖和起來,好不好?”

“……”

男子和她對視許久,極慢地笑起來。

林風又起,送遠了他的話。

“……好。”

日晷流轉,金烏西沉。

剛入夜,符柏楠回到東廠,符肆命人端了盆藥湯擱在矮幾上,符柏楠将沁血的右手泡進盆中,符肆奉茶後躬身道:“主父,明日……是否早些去請安,也好勸勸陛下莫把朝事全推給司禮監,再這樣下去,不出兩日朝官那就頂不住了。”

符柏楠倚着春榻,懶聲道:“不麻煩了,今夜拖延朝事的借口一去,最遲後天陛下就正經上朝了。”話落又道:“給薛沽備份升遷禮。”

符肆一愣,旋即低聲道:“五公主那兒成果竟如此之快?”

符柏楠半眯起眼,随口道:“嗯,能說服貼身宮女背主不是簡單事,賞小竹子兩天假罷。”

符肆笑道:“這小子準得樂瘋了。”他見符柏楠亦勾了勾嘴角,添茶後小心問道:“主父,屬下有一事不明。”

符柏楠動了動眼皮。

符肆道:“主父如何确定半月前五公主必會經過那竹林?若五公主未發現薛紹元所在,即使小竹子說動那宮女,誘其勸五公主今日去竹林,也已經晚了,薛大人這步棋便也毫無意義,不過白損一個兒子。”

符柏楠閉着眼沉默許久,才緩緩道:“我并不确定。”他睜開眸拿起茶杯,低聲道:“即便沒有這虎毒食子的破釜沉舟,他兒子也不過老死宮中。”他咽下茶諷笑一聲:“左右都是死棋,搏一搏罷了。”

符肆默立片刻,不死心道:“那主父又如何知道陛下定會……寵幸這般性情的薛紹元?”

符柏楠将右手擡起,虎口的血已止住了。

他抽出帕巾拭淨手上的藥湯,淡淡道:“出去時帶上門。”

符肆垂下眼簾。

“……是。”

他将藥盆端起,領命而出。

三日後,薛沽果然被調離那個呆了十年幾乎發臭的老窩,兩級連升做上了正三品吏部侍郎,恰好頂了鄭伯佘被流邊空出來的缺,其子薛紹元也從西苑被遷出,安置到了離龍嘯殿一牆之隔的椒房殿。

薛家大宅迅速門庭若市起來,薛紹元卻對這樣的改變,并不那麽開心。

【砰——】

瓷碗碎在門檻前,一地湯藥險些潑髒了夏邑年的金靴。

“……”她擡起眼簾,方推開門,便見薛紹元抱着錦被縮在床頭,皺着臉雙手拼命往外推。

“不喝藥!不要……喝藥……!”

夏邑年喚起跪地的寺人道:“怎麽回事。”

寺人垂着首戰戰兢兢道:“回皇上,薛侍人體寒血虛,太醫院囑咐需得按時服藥,可……可無論奴才怎麽勸,薛侍人就是不聽,奴才實在是沒辦法了……。”

“你們先下去罷。”

“遵旨。”

夏邑年撩袍坐在床畔,抱住從錦被下迅速鑽來朝她伸手的薛紹元,揉揉他頭頂,“為什麽不吃藥?”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休,後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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