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符柏楠道:“我不缺這幾兩銀子。”
涼钰遷道:“我知道。”
符柏楠擡眼看他,涼钰遷揚揚下巴:“我不想要,以後有這種人,也得請你做黑臉給我擋了。”
符柏楠蹙眉,攤開右手道:“不過幾兩銀子。”
涼钰遷點頭:“不錯,不過幾兩銀子。”
“……”符柏楠望他片刻,輕笑一聲倚向靠背,“我倒不知你清簡到此等地步。”
涼钰遷道:“我早已言明志不在此。”
符柏楠将銀票收進袖中,執起茶杯喝了一口,道:“還有何事?”
涼钰遷道:“你知何事。”
符柏楠垂下眼簾,緩聲道:“我盡力而為。”
二人又交談兩句,涼钰遷起身離開。出門時,他恰與回報的東廠理刑打個照面,對方冷淡施禮,跨進屋中。
“主父。”
符柏楠擡起眼:“有事?”
理刑符糜道:“巡城的弟兄回報,有錦衣衛的探子在當值時越界刺探,和咱們的人起了點沖突。”
符柏楠合上奏折拿了本新的,“怎麽處理的。”
符糜道:“照主父吩咐的,同往常一樣任其施為了。”
“嗯。”
靜了片刻,符柏楠掃了符糜一眼:“還有事?”
“……是。”符糜神色古怪的糾結半晌,面上五味陳雜:“今日晌午時,西角門抓到個女扮男裝混入宮中的女人。”
符柏楠視線又回到奏折上,随口道:“小事而已,交由宮正司審理。”
符糜吞吐道:“不是……主父,這人……實際是瓦市裏的娼妓。”
“……”符柏楠頓了下,“娼妓?”
符糜有些哭笑不得道:“是,她為讨債進宮,被逮後非說人家欠了她嫖銀三月未還,不得已裝扮進宮的。”
“……欠了,嫖資?”符柏楠足足停了半刻才道:“何人所欠。”
符糜道:“說是……咱們東廠的人。”
符柏楠手中的奏折徹底放下了。
“嗚哇——!東廠的大人!您可得給民婦做主啊!你手下的人睡完了不給銀子,賴了民婦仨月了,仨月!嗚嗚……仨月啊!”
“……”
符柏楠帕巾掩口,在女人震天價響的撒潑打滾中,用力拔出被抱住抹淚的左腿,咬牙道:“報上名——”
“嗚啊啊!大人!給民婦做主啊!”
符柏楠的右腿又給抱住了。
“……”
站在一旁的一衆廠衛快忍笑忍出內傷來了,符肆捅了捅符糜,後者幹咳兩聲連忙上前道:“主父,此女名虹月,是瓦市西欄的貧娼,據她所述,應是三月前九哥領隊裏人做的。”
符柏楠鐵青着臉道:“帶她去認人!”
旁邊廠衛将虹月拉起帶走,半刻後回來,身邊還跟着蔫兒得小白菜兒一樣的小竹子,廠院裏的笑聲終于憋不住了,此起彼伏起來。
虹月掐着小竹子的手腕尖聲道:“大人,就是他!哼,這張衰臉化成灰老娘我也認識!”
小竹子苦着臉道:“你……你別拉我……”
虹月猛一拽他:“睡老娘的時候甜言蜜語,睡完了就跑,怎麽?現在知道找補臉啦?”
小竹子往符九身後縮着,忍不住道:“那、那是我睡你嗎,你簡直能生吃了我,到底誰買誰還不定呢……”
院中笑聲更大了。
虹月瞪眼,一把揪住他耳朵:“嚯喲,床上叫得響,現在翻臉不認人啦?怎麽,老娘伺候得你不舒坦是怎麽着啊?再說了,”她斜着眼掃了小竹子下半身兩眼,忽然一把抓在他裆上,駭得小竹子猛踮起腳,一個高音就飙出去了。
“哎喲!姑奶奶你輕點!我……”
“——再說了,老娘就是要你睡我,你有嗎?”
“九哥……九哥救我……”
“夠了!”符柏楠抓住小竹子後領把他拖到一旁,打懷中掏出張十兩的銀票,克制道:“銀錢已訖,你走罷。”
虹月瞟了眼銀票,哼了一聲道:“這點錢,連給老娘買胭脂水粉的零頭都不夠。”
符柏楠道:“你要多少。”
虹月絞着發尾揚頭道:“老娘的身價可是一百兩。”
“……”
符柏楠嗤笑一聲。
院中氣氛為之一變。
他扔下帕巾猛攫住虹月的下巴,輕聲道:“你可知這是何處?”他眯了眯眼:“你聽聽,仔細聽聽,聽到那頭院子裏的哀嚎了嗎?聞到鐵烙人肉的熟香了嗎?”
“你……”虹月張了張口,顫聲道:“你……你別唬我,濫用私刑,我可要、要報官的……”
符柏楠柔笑道:“那你去啊,看看官府,是升堂還你一個貧娼三四貫銀子的公道,還是對我東廠點頭哈腰。”
他猛地放開虹月,将銀票搓成一團抛給她,蔑聲道:“十兩銀子夠你躺着花上一整年,若再鬧,”他微微一笑。
“本督不介意讓這世上少一條賤命。”
“……”
目送虹月跑遠後,符柏楠回頭沖小竹子道:“以後再做這種事,給老子把屁股擦幹淨了!”
言罷走出廠院,翻身上馬,符肆緊随其出。
二人出了東廠已近晚膳時,街邊排排燈火,細雪之中,食肆門房白煙袅袅。
符肆趕了兩步馬,在符柏楠身邊道:“主父,薛侍人那……似是在被錦衣衛的探子秘密糾察。”
“如此之快?”符柏楠左調馬頭,垂了垂眸道:“此事應該拿不到把柄,叫薛沽不要自亂陣腳。”諷笑一聲又道:“便是露出馬腳,只要癡傻是真,皇帝必也不會深究。”
符肆點點頭。
二人又轉一條街,路旁夜食攤林立,熱鬧非常,駕馬極難過去。符肆探頭望了望,道:“主父,不若繞道而行罷。”
“……”
“主父?”
“……”
符肆扭頭,卻見符柏楠目光直遠望着深巷,一時有些出神。
他剛要出聲,符柏楠忽然道:“你回去同司膳司說,本督今日不回宮用晚膳了。”
符肆不知他為何突下決定,只得領命,調轉馬頭而去。
符柏楠在街口下馬套缰,只身走進裏弄,越過熙攘食客,在家蛇羹攤前撩袍而坐。
“這位爺,來碗什麽啊?”
符柏楠揣着袖子,沖對坐人偏偏下颚:“同她一樣。”
“……”低頭進食的女子動作一頓,擡起頭,咽下口中食道:“督公,勞煩把那瓶醋給我。”
符柏楠沒有動作。
二人對峙片刻,他慢吞吞抽出手,兩指将醋瓶推到對面,白隐硯傾了些在碗中,繼續安靜用食。
不多時符柏楠那碗上來了,雪白的蛇羹熱氣蒸騰,霧氣中模糊了眼前人像。他拿勺攪了攪羹湯,忽然開口道:“白老板似乎極中意這蛇羹。”
白隐硯自碗沿擡眼道:“嗯?還可以,用料考究手法得宜,雖多食與血行不宜,但偶爾吃吃還得。”她擦擦嘴角,又道:“我每年年末都要挑一個月,吃一遍京城各大食肆酒樓。”
“哦?”符柏楠挑眉諷道:“怎麽,偷師麽。”
白隐硯托颌笑道:“對也不對。食業需得活做,常年常新,采他人變化之長補自己之短,若不懂攀爬學習只固守本業,必有一日要被甩下去的。”她喝了口茶道:“我已算憊懶了。”
“……”
符柏楠垂下眼簾,舀了一勺送進口中,旋即皺眉将碗推遠,抽出帕巾拭了拭嘴角。
他擡眼見白隐硯含笑直望着他,對視片刻,符柏楠禁不住惡目:“你看甚麽。”
白隐硯玩笑道:“督公不請我一頓麽?”
符柏楠立刻譏諷一聲:“本督為何要請你?”
“因為這樣,”白隐硯視線下落,飄在他按着帕巾的蒼白手掌,“下回白娘便有理由,名正言順的邀督公一回啊。”
語落,指尖輕輕和他的靠在一處。
指尖方觸,那手迅速由掌變拳,絲帕霎時化作齑粉三分。
白隐硯目光上擡,在近前見到一個終而支撐不住破功的人,他神情可怖,嘶聲低道:“從初見到如今,你三番五次戲耍與我,到底圖謀何在!”
符柏楠雙拳緊緊摁在桌面,話語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來:“你既知本督身份,必然知本督脾性,白隐硯,你真當我不敢讓你從這九京十八坊中消失麽!”
言語如拳般狠狠砸下,說着說着,漸真帶了七分殺意。
“……”
白隐硯愣住了。
鬧市人聲喧鬧中,一桌死寂。
停了一陣,白隐硯緩緩垂下眼簾,攤下燈影中神情克制。再擡起眸時,她又沖符柏楠笑起來,眼角一閃的濕被笑紋遮住了。
“講笑罷了,白娘怎能叫督公為難呢。”她擱了幾個銅板在桌上,站起身,微點頭道:
“那,督公,回頭見了。”
語落轉身,白衣紅傘,頭也不回沒入風雪中。
“……”
符柏楠忽然沒來由地心中一悸。
這心悸陌生而龐然,它安靜而迅速地奔來,猛将他長久的壁壘撞碎,把躲縮的失防和慌張拖拽出來,用力摔在地上。
舊事新事,轟隆隆瞬息走馬而過。
你因何百裏奔襲,自污雙手。
你因何汲汲營營,圖謀此生。
你因何,打撈我。
毫無預警的,符柏楠猛然起身追去,拉住了白隐硯。
掌心觸手腕,兩人均是詫異,符柏楠反應過來,被燙到般迅速松手,在半空停了停,背到身後握成拳。
白隐硯微擡眉,轉過來望着他。
符柏楠卻并不與她對視。
他暗暗咬牙,視線落于雪上,良久沒有言語。
白隐硯看了他一會兒,亦垂下頭,了然地彎了彎嘴角。她上前半步,将雪傘罩了一半到他頭上。
“符柏楠。”
她輕聲道。
“夜路長,我有些怕,你能送我一程麽?”
“……”
二人在風雪愈疾的街口立了片刻,拉長的燈影中,符柏楠靜靜接過雪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