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類
“你聽聽他說的,那是一個老師該說的話嘛!”
“……都一天了,你怎麽還在糾結這件事。”
放學前發了一張數學試卷。出題人上寫着郭朝光的名字。班裏的人正大呼小叫:完蛋了,又全是偏難怪,老光是不是有毛病啊!徐蕭蕭盯着郭朝光三個字,想起今早辦公室的遭遇,悲從中來。
“我就是不喜歡他那個态度。”
“別放心上,他那個人,說話就是這樣的。高一的時候還罵物理社團是糟蹋學生,就因為和他的選修課時間撞了,你不記得了?”
“他這個人就有毛病。”徐蕭蕭差點沒把數學試卷撕了:“去吃飯嗎?”
段瀾搖了搖頭:“我媽寄東西給我,我去正門拿個快遞。”
附中有兩個代收快遞點,分別在前後門。段瀾在小山般的快遞堆裏找到寫着“劉瑤”兩個字的包裹,提在手裏。很沉,大概是劉瑤新搶到的什麽限量教輔資料吧,什麽清北自招,什麽培優計劃。
他拎着包裹外的粗繩,手心被勒出兩道痕。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口哨。
李見珩在鐵欄杆的那一邊沖他招手,嘴裏還叼着一根煙。煙圈飄散,餘晖照在他身後,他霧蒙蒙的,只有金色的絨毛般的輪廓。
“你在這兒……賣水餃嗎。”他其實心情并不好。但李見珩似乎是很敏銳的,他下意識不想讓對方察覺自己的不快,便主動去開李見珩的玩笑。
李見珩聽出他話裏的調侃,笑笑,掐滅煙:“什麽水餃……徐蕭蕭和我說你手機被收了。怪我。”
“怪你什麽?”
“早點把你那二十塊錢收下,也沒這檔子事兒了。”
“這也怪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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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挨罵嗎?”
“什麽?”
“那天我撞見你媽媽了——她挺漂亮的。得說你吧。”
段瀾聞到他身上的煙的味道。“嗯,會吧。”他聳肩。
“我去幫你偷出來。”
“你瘋了?明天我就得被全級通報。”
“傻子。”李見珩隔着一扇鐵欄杆笑他:“只偷手機卡不就得了。你這麽有錢,應該不止一部手機吧?”
段瀾一愣。
——李見珩非常輕易地就把卡偷了出來,過于輕易,以至于段瀾第二天還有一些恍惚。
十點過一刻,李見珩溜進附中校園。他在樓角徘徊,看着下課鈴響後學生如洩洪一般飛奔而出,湧進宿舍樓,然後搶在保安拉下鐵閘前拐進教學樓。是那張桌子嗎?他問段瀾,挨個推了推窗戶,找到一扇并未鎖死的,從軌道上撬出一條縫,拉開一人寬度,輕巧地翻進辦公室。然後就看見段瀾的手機孤零零地躺在抽屜裏。他從口袋裏摸出取卡器,輕輕一戳,“咔噠”一聲,把那張電話卡順進掌心。
于是這位小偷就大搖大擺地從樓梯走下去。正趕上保安來檢查匣門是否鎖死,探照燈朝他身上一晃,李見珩用手去擋:“不好意思啊,在教室裏學過點了。”
保安在鑰匙堆裏翻找屬于匣門的那一把,嘟嘟囔囔:“聽不見趕人啊?下次就在裏頭睡吧。”李見珩不斷地道歉,一邊輕輕捏了捏段瀾的手腕,他露出一點得意的笑容。像一只被人圈養的老虎,獵殺了食物拖到主人面前邀功。
他和段瀾沿着昏黃的路燈走到後門。
段瀾踩在他的影子上——他的影子也被淡淡的煙霧籠罩着。他忽然很羨慕李見珩,他擁有着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關于自由與愛人的能力。
段瀾忽然覺得很累,手上被快遞麻繩勒出來的紅痕早就消退了,可此時似乎又在作痛。他把手機卡放進口袋:“能分我一根嗎?”
“啥?”
“煙。”他沖李見珩努努嘴。
“你會嗎?”李見珩低頭從煙盒裏摸出一根,舉到他面前。段瀾正要伸手來夠,李見珩又狡猾地收回去:“不給。小孩子少抽煙。”
“你就不是小孩子了?”
“我當然不是小孩子了。”李見珩點着了那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回頭瞧一眼後門。保安歪倒在懶人椅上打瞌睡,因此他才敢如此放肆。煙光是暖色的。 “我複讀了一年呢。”
段瀾失笑。他不想和他拌嘴,這太幼稚了。
“是什麽味道?”
“很嗆。”
“嗆還抽這麽狠?”
李見珩皺眉,片刻後答:“解壓。”他避開段瀾,吐出一口煙霧:“你不準抽啊。”
“我不能解壓嗎。”
“你多幸福啊,有什麽壓力?”
段瀾盯着他校服褲兜裏忘記取出去的抹布——他似乎總是得在店裏幫忙——出神地說:“也對。比起你,我不應該有什麽壓力的。”
李見珩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段瀾結束恍惚中游離的回憶,瞥見徐蕭蕭捧着一沓英語試卷走回座位上。 “你聽說了嗎?” 她把試卷重重一摔:“他們要查監控呢。”
段瀾皺眉:“為什麽?”
“說有個學生丢了一千多塊錢,昨晚放在教室裏。我在辦公室聽的。”她把試卷按學號收攏,挨個登記成績,餘光瞥見段瀾眉頭微蹙,略顯煩躁地抓了一把劉海。
他倒不擔心自己——抓也就被抓了。最多挨罵、寫檢讨、記大過。但李見珩歸根到底是個外校生,半夜三更摸進教學樓,怎麽聽也不像是要幹好事——還恰巧趕上一個倒黴蛋丢了錢,黑鍋是不容易甩幹淨的,如果鬧大了,記進檔案,他會後悔一輩子。
放學後段瀾便拐去辦公室門口。
他特意放慢速度,裝作路過朝屋裏看。幾個延遲下班的老師低頭收拾公文包。
他的手機還躺在郭朝光的書桌上,蓋着一沓厚厚的試卷。
他在最右邊的窗戶旁停下了。鋁合金窗框泛着一層冰冷的光——昨晚李見珩撬的就是這扇窗。
他正出神,一只手忽然從背後靠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玻璃窗上映出周蟬的臉。他要比段瀾高半個頭,繞開他敲開辦公室的大門:“不用擔心。我把監控掐了。”
段瀾一時沒反應過來。周蟬把登記好的花名冊送進辦公室,耽擱了一會兒又從後門轉出來。沖他一揚頭:“走啊。”段瀾怔了一瞬:“監控怎麽……你怎麽知道的?”
“我拿快遞,聽見你們說話了。”周蟬微微側身和他說話。這個角度下,他的下颌線條分明,隐隐有一種淩厲感。
他想起那行秀麗的字:“溺水是一種很痛苦的死法。”不禁打了個冷戰。
周蟬的背影十分模糊。太陽在西面,把他的影子拉長。影子那麽長,像會行走的竹筷。他簡直像幽靈一樣,沉默地洞悉一切。
“那……那個紙團呢?”他問。
周蟬未搭理他。他穿過回廊,走向正門,直到翻找出一個快遞包裹,才回頭看了他一眼。
周蟬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圓框眼睛,使得其後的雙眼模糊不清。陽光照下,眼睑上留下睫毛短促的灰影。眼睛則呈琥珀色。他轉身向圖書館的方向走:“那條路只通江邊,我家就在樓上……我和你有過一樣的想法。”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把裁紙刀,在懷裏的包裹上輕輕一劃。那原來是幾本書,歷史類的書,十分厚重,像磚頭,但他一只手就托住了。書的主題大抵圍繞唐中後期的歷史問題展開,涉及軍制、生活水準、政治環境等方面,以及一本《中國朋黨史》。
“為什麽?”
他跟着周蟬走進圖書館。放學後的圖書館常年無人,只有一位值班老師倚靠在門口的借書臺邊。周蟬這道高大的人影擋住了她的陽光,她才從“吱呀吱呀”的搖椅上睜開眼睛,沖他點點頭:“來了。”
周蟬規規矩矩地答話:“陳老師。”
姓陳的女老師笑一笑,拉過臉上的眼罩又閉目養神:“沒人,你去吧。”
他領着段瀾向圖書館深處走。最裏一排,從上往下數第三層,整齊地擺着一排書。歷史、人文地理、社科、哲學。圖書館只有一側有窗,又常年不開,因而整個空間充斥着紙墨的香氣。令人聯想到泛黃的紙張上,塵埃如蜉蝣般無序地運動。陽光西斜入室,排排的圖書架子将光影分割,周蟬的背影時明時暗。他回答段瀾的問題:“我爸不讓我學文。沒前途。”
最裏處,圖書館的一排架子上,整齊地擺着一排書。
“都是你的?”
“嗯。”周蟬将新到的書擱在最右側,抽出其中一本。“我和圖書館老師說好,把書藏在這裏。帶回家要挨打的。”
段瀾皺了皺眉:“買書而已……不可理喻。”
周蟬似乎是被他的斷言逗樂了,發出笑聲。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他們可以理喻的話,你還往江邊跑幹什麽?”
段瀾不答,半晌才說:“我會保密。”
“我知道。”周蟬睜眼:“否則也不會告訴你了。我能嗅到同類的氣息。”
天上滾起了雷聲。
雷聲像飛馳的四輪馬車一樣,被烏雲拽着,憤怒地壓向港城。陣陣的驚雷在渾黑的烏雲團中翻滾着,幾道閃電迅速劃過天邊,撕開一道裂縫,炸出驚人的亮光。
十月的港城屬于風、雨、雷、電。這樣暴風雨的前奏中,班主任卡着下課鈴踩進教室。那時段瀾還在琢磨周蟬的話,“同類”,是什麽樣的同類呢?
楊秦就是這時鑽進來,見縫插針地利用本屬于學生自由支配的時間。
楊秦長得很刻薄。她很瘦,麻杆一樣瘦,又總穿緊身的西裝裙,踩着尖細的小高跟,像一根電線杆,随時随地放電來發洩她的暴脾氣。因為人過分的瘦了,所以臉上脂肪流失,顴骨高起,有點尖嘴猴腮的意思。她用大紅色的口紅來彌補臉上的慘淡,讓學生替她打水時,水杯上總殘留着一圈鮮豔的唇印。
楊秦替郭朝光帶來數學小測卷,甩在第一排課桌上,示意同學分發下去。旋即“噔噔”地扭上講臺,瞪了一眼那些寫滿抱怨的臉:“就一會兒——着什麽急,王小曼,你差這十分鐘嗎?”
徐蕭蕭的目光近乎粘在那紛飛的試卷上:“我完了,不是倒數我倒立喝水。”
兩張試卷落在書桌上。
徐蕭蕭捂着心口将自己試卷上令人痛心疾首的“105”盡收眼底,探頭來看段瀾的分數。段瀾手慢了一步,沒能捂上她的嘴:“草!你還是人嗎,142?”
“142”小範圍地引起了騷亂,前桌的人向後探頭,後桌的人則揪着段瀾的衣角,嘴裏叨叨:“段神,讓我瞧一眼!”
楊秦把水杯往講臺桌上重重一敲,一層粉筆灰洋洋灑灑地浮向空中:“行了,安靜!”緊接着一道雷聲砸下來。“聽見沒有,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她難得說一個笑話,底下的人也很給面子地幹笑兩聲,旋即安靜下來。
楊秦掏出她的會議筆記本:“剛剛級裏開了會,終于确定了今年咱們高二年級學農的時間——別吵,讓我說完!”
“總共呢,是7天,周一去,周日下午回。時間是在10月末、11月初,也就是運動會結束之後,期中考之前——唉聲嘆氣的,不就是個期中考嗎,至不至于?”楊秦低頭掃了一眼筆記本:“還有,學校決定,所有學生,一律不允許帶行李箱。那些衣服、洗漱用品,都用行李袋裝好了拎過去。學習用的資料就放在書包裏——怎麽的,劉志遠,你以為是去玩呢,學農7天,你一個字也不打算看了,回來裸考?”
哄笑聲中,段瀾的數學試卷飽經摧殘,被人瞻仰一圈後終于回到主人手中。他正捋平試卷,聽見楊秦說:“具體的事項下周的班會課上我來通知,這個周末大家可以回去自己分分組,到時候是以組為單位住在那些村民家裏的,不能少于3個人,不要超過6個人……”
徐蕭蕭拿胳膊肘怼段瀾:“聽說三中也是那個時候學農,好像和我們在一個地方——”
“徐蕭蕭!”楊秦火眼金睛,抓了個說小話的現行。
圓臉的女孩趕緊閉嘴,可機關槍已經把槍口對準她了:“這還沒去學農呢,這麽激動幹什麽?今天級長可是說了,從下次考試開始——就是咱們高二上學期的期中考——所有大考都要全級排名,張貼在門口那個公告欄上——包括月考!”
她喘了一口氣:“所以呢,希望有些不那麽自覺的同學,就當是為了自己的臉面,收收心。到時候一個重點班的學生,考得比普通班還靠後,可別說是我教的。高二了,明年這個時候,就要準備高考了,那些社團啊、課外活動啊,該停的都停一停。學校是鼓勵你們全面發展,但怎麽樣也不能耽誤了學習——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些一門心思撲在唱歌跳舞上的女同學……”楊秦朝徐蕭蕭看了一眼:“省着點,上了大學再去當交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