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心跳

聶傾羅手裏拎了兩大袋子。

一袋子裝着辣椒粉、胡椒粉、芝麻粉之類的調料,以及刷蒜蓉辣醬的小烤肉刷,另一袋子則堆滿了餅幹、薯片、巧克力和辣條。他總是遠遠地站在陰影裏。

甩手掌櫃徐蕭蕭撲上來,搖段瀾的肩膀:“你倆上哪兒去了?叫我們一頓好找。”

李見珩離她遠遠的,生怕這瘋婆子又來折騰自己:“那兒有個祠堂。我倆進去轉了一圈。明兒他們這兒有戲看,來不來?下午的。”

“來!又沒有活兒幹,為什麽不來?”徐蕭蕭說,“你是不知道,一聽我們來晚了,現在是農閑,王強臉都垮下來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不過他們組織了明早徒步去水庫,聽說來回有十幾公裏。”

“水庫?”段瀾想替聶傾羅分擔一個袋子,被他冷冷一眼趕走了,只好拎着自己的外套溜回李見珩身邊。他打了個噴嚏,被李見珩瞪了一眼:“把衣服穿上。”

“不冷。”他一皺眉,還未來得及發表深層次的反駁言論,李見珩強硬地拿過他的外套,照顧小孩兒似的給他套上:“伸手。”他只好乖乖伸手,順帶着把拉鏈拉上,瞪回李見珩,眼神分明說的是:滿意了吧!

李見珩滿意地點點頭。

徐蕭蕭說:“是啊,水庫,聽說早上那兒能看日出——但是我們到的時候多半也中午了,最曬。”

十一月份,天已入秋。白天漸漸地短了,黑夜來得格外快。

天色轉黑時,村鎮裏卻燈火通明。

唐若葵在借宿的戶主家借了一輛老自行車,嘎吱地騎着它到鎮上,接了徐蕭蕭回來。焦萬裏進院子的時候直往周蟬身後躲,因為樹下躺着一只大黑狗,正四仰八叉地睡覺。它嘴邊流出一點口水,夢裏也不忘吧嗒嘴——許是聞到了屋裏肉和醬料的香氣,饞得夢裏也想飽食一頓。

順着這股香氣,段瀾溜進廚房,見李見珩一個人頗為賢惠地站在案板前發愁。不鏽鋼鐵盆裏泡着一大碗洗淨了的雞翅,一個個地被撈出來,盛到另一只盆中,被澆上料酒、小姜、胡椒面調味腌制。李見珩一個人忙得團團轉,外頭大呼小叫的打鬧聲充斥着他的耳朵,但其中一絲微弱的腳步聲被他捕捉到。他回頭,看見段瀾杵在門口,忙招呼他:“快快快,幫我切點蔥段,我這手都占着呢。”

段瀾舉着刀一臉茫然:“怎麽切?切多大?切一整根嗎?”

李見珩瞪了他一眼,旋即繃不住地笑出聲:“小少爺,您是一點兒沒下過廚。”

段瀾臉上有些挂不住,微微浮起一層醺紅:“我是不太會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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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這麽長就行,”他沖段瀾比劃,“不用太多,主要是去腥調味。”

段瀾依言照做。鋒利的刀刃在案板上起落,一時只剩下李見珩攪動調料和切菜的聲音。還有胸膛的起伏、呼吸的交錯,和略顯緊張的心跳聲。這兒的空間實在是太狹窄了,不用轉身,只要是動作幅度稍大,都能碰到身邊的人。李見珩伸手來拿醬油瓶,沒擡眼,錯手抓到段瀾的手。

像有一片羽毛輕輕劃過心間。

原本生活中,同學與同學、父母與兒女間這樣的觸碰再平常不過,但此時,一旦他冰冷的肌膚輕飄飄地從李見珩溫熱的手心裏游過,他的心要為此多跳一下。

他忽然意識到,和所有“其他人”相比,李見珩是不一樣的。

他為這個發現忐忑緊張,小心翼翼地挪開一點距離,問李見珩:“還要幹嘛?”

“嗯……”李見珩四下掃了一眼:“刷個鍋吧,就那個小鍋,”他努了努嘴,“下個面條。這幫餓狼,肉可不夠他們吃。”

段瀾這才看見案板上躺着一只面團。

他一時有些驚異,忍不住看了李見珩一眼,心裏想:他還會和面。記憶力那總是奶奶才會做的事情——劉瑤也不會——他們的手總是那麽娴熟,善于把最原始的材料變作餐桌上豐盛的菜肴。他雖然是一個南方人,但對面食有一種奇異的嗜好:這樣裹着面粉的面團團,仿佛總能預示着家的氣息。

他想起李見珩家的那袋蒸餃。他邊擰開水龍頭邊問:“之前你給我帶的蒸餃,是什麽餡的?沒吃過。”

“沒吃過吧,”李見珩調好了腌料:“西葫蘆。放了雞蛋蝦皮和肉。我最喜歡這個餡兒。”

“是嗎?我都沒聽說過。說實話啊——我一直以為餃子只有白菜和芹菜餡。”

李見珩嘲笑他:“南方孩子。”他仗着自己長段瀾一歲,說話也要拿捏着占他的便宜。他把腌制好的雞翅擺到一邊,等它自行入味,洗手撸了袖子:“下回和我回東北,到那邊再給你做。那邊的西葫蘆大,包出來的餃子汁水足。”

“和你回東北?”段瀾一時聽笑了。記憶中他甚至沒離開過長江以南。

“怎麽,不可以嗎?”李見珩正揉捏着那只飯團,聞言擡手就在段瀾臉上惡作劇地刮了一下。面粉留在他臉上,像一朵雪花開在眼下。他本來就有一張過分漂亮的臉。李見珩一時愣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回過頭:“問你呢——不好嗎?”

“好好好。”段瀾只好哄他,無可奈何地将臉上的面粉抹掉,他下意識答:“下次有空就去。”說完他便愣住了,心裏有一絲落寞。

——下次,什麽時候是下次呢?又是什麽時候有空呢?多麽敷衍。或許是他來到這廣袤的原野太久了,得意忘形,以至于忘記不久之後,他還是要回到城市的囚籠之中。

在這兒的一切,包括與李見珩的一切,只是短暫的,人生某一刻交集相遇,不久後就會分開。等那時,他必須一個人向前走,一個人回到一個暗無天日、壓得他喘不過氣的世界中去。

他的心微微一沉,手上的動作也慢下來。但他終究沒有說什麽,只是将面粉擦幹淨。雪白的面粉在手背上留下一點痕跡……一朵雪花碎了。

天全黑了,門口的燈四周飛繞着一些蛾子。

段瀾把衛衣帽子戴起來。白天下了一場小雨,堆在廊下的木柴濕了雨,有些潮,他坐到炭火邊守着。木炭迸發出火星的聲音是天地間唯一的響動。他忍不住伸出手,靠近了,火光映照着掌紋,溫度自手掌傳導至全身。

戶主家有個寶貝孫子,白胖的兩三歲的小家夥,徐蕭蕭有心逗他,他不理,非要去招惹臭臉的聶傾羅。聶傾羅仗着人高馬大,一步頂他四五步,四下裏躲,這小孩兒一頭撞到卡車車燈上,額頭紅了,當即扯着嗓子大哭,人要來哄,還都不搭理,只邊哭邊翻着個眼睛去看聶傾羅。聶傾羅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只好把他抱起來,笨拙地拍着他的後背來哄。背上被糊了一身眼淚鼻涕,他兇神惡煞地踹了馬騰超一腳,後者正端着一箱啤酒笑得不能自已。

一片混亂中,燒烤的食物與工具被準備得七七八八。馬騰超剛一屁股坐在段瀾身邊,被李見珩揪起來:“去,上那邊兒坐着。”自己則霸占了這個位子,向段瀾丢來一瓶百威。

段瀾面露難色:“我不喝酒。”

“凡事總有第一步吧。”他沖段瀾眨眨眼。

馬騰超眼睛四下看看,只好坐到唐若葵身邊,聽了一耳朵徐蕭蕭的叽叽喳喳。聶傾羅終于把小孩哄明白了,杵到桌前一看,只有周蟬手邊還有一個空位了。他看了半晌,一把拎起馬騰超:“去,你坐那兒去。”

馬騰超還在罵罵咧咧:“你倆有病吧?坐哪兒不是坐啊……”

周蟬慢條斯理地拉開啤酒罐的拉環:“不就上回把你揍了嗎,至于這麽記仇嗎?”

馬騰超瞬間閉嘴了,目光在兩人之間打轉。

一片沉默。

聶傾羅擡腳踹開啤酒箱,臉色十分難看。他一屁股坐到離周蟬最遠的地方去:“草,你他媽不要胡說八道!”

任憑馬騰超怎樣追問,周蟬也不多說一句話。聶傾羅快把他的頭發薅下來了,馬騰超只好閉嘴,招呼着大家碰個杯。段瀾的啤酒罐和李見珩的在空中輕輕一碰,李見珩對他眨眨眼,段瀾只好低頭抿了一口啤酒——小麥的味道不多,只覺得有很重的苦澀的口感。他忍不住壓低聲音和李見珩說悄悄話:“這東西到底有什麽好喝的?”

李見珩想了想:“這東西跟苦苣一樣——嘴裏苦了,心裏就不會苦,所以不高興的時候就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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