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夢醒
段瀾難得做了一個溫柔的夢。周公賞識,為他完全複現了那日他與李見珩迎着晨霧往山上去的場景。
那日一早李見珩敲醒了。木門推開一道縫,李見珩探頭問他要不要去看日出。日出只在水庫上得見,他還睡眼惺忪,但因李見珩興致高漲,就收拾收拾同他去了。
黃土小路兩側野草葉尖還凝着露水。腿肚子劃過時,會沾上一道水痕。
有時要爬坡,走累了,李見珩同他講一些瑣屑的小事情。
抵達水庫時太陽正從雲霧中冒出一個角。所幸雲霧極薄,它散去時,天光傾瀉,包裹腳下整座城鎮。
群山因日光被勾勒成一座座剪影。段瀾正出神凝望時,聽見李見珩說:“我考慮過了,段瀾。”
他似乎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但是我基礎太差了,追不上你,怎麽辦?”
他沒有夢到自己說了什麽,或者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李見珩像小狗一樣,歪着頭過來,親昵地拱他的後背。他說:“教教我啊,段老師。”
段瀾便被鬧鐘喊醒了。從水庫回來之後,将行李一收,就踏上回程的大巴。離去時他凝望着這些灰綠色的屋瓦——只短暫待了一個星期,他竟産生留戀。或許在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都太美好了,值得用餘生懷念。
此時是新一周的周四。前幾天級裏組織了期中考試。
段瀾一邊下電梯,一邊摸出手機。一個叫“逃離學海路”的置頂微信群正丁零當啷地冒着消息。段瀾掃了一眼,大概是馬騰超要遲到了,今兒又恰巧是王浦生查早讀,正求爺爺求奶奶地讓聶傾羅替他拖延一會兒。
他退出來,看見李見珩的微信:“我們今天發卷。緊張。”後面跟了一個熊貓頭提着40米長刀的表情包。
“別緊張,”段瀾打字,“我們也是。”
楊秦邁着小高跟進來了。她手裏一張成績表。每次大考出成績後,總有些小道消息分外靈通的人,将風言風語吹遍教室的每個角落,此時面對着這張成績表,竊竊私語更是抑制不住地熱烈起來。
楊秦将這張成績表投到投影幕上去。
第一名是周蟬,緊随其後的江普只比他低了幾分。再之後,出乎意料的,是劉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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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志遠太興奮了,他根本藏不住內心的欣喜,以至于眼角眉梢都飛揚着向上挑,就差把“老子全班第三”幾個大字寫在臉上。
楊秦似乎對這樣的成績還算滿意,因而總是死死板住的一張臉上也浮現出一點微笑:“這次期中考咱們班平均分是年級第一,看來學農前我說的話大家還是聽進去了,都有在好好複習。”
緊接着便打開一組PPT,用詳盡的統計數據來分析這次考試。
段瀾在第六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全班第六,全級第十七,不算特別理想。畢竟此時還只是高二,有部分競賽生尚未回歸高考。等競賽失利的競賽生重新以高考為重點後,這樣的成績又會向後掉幾個位置。
他正想着,隐約聽見身後傳來不滿的嘟囔聲。
“當然成績好了,學農那一周她們什麽也沒幹,就窩在房間裏複習了……”
他聽出來是陳嘉繪。
陳嘉繪是個很有意思的姑娘,非要找什麽來形容她,那就是“平平”二字。她成績尚可,不算頂尖,也不算太差;外貌長相一般,不出彩,也不會過于不協調。段瀾看到她的時候,她的兩個嘴角總是又狠又用力地向下撇,神色匆匆地穿行在校園中,仿佛有千斤重的磚塊壓在她身上。
陳嘉繪在身後嘟囔了一會兒,和她的同桌念叨整個學農期間,這個那個都是如何用功的,只有她們小組認認真真勤勤懇懇地做了農活。
段瀾被她念煩了——這實在是一個好勝心太強的姑娘,于是一下課便站起來離開教室。
他一出校門,撞上周蟬,點了點頭作為招呼。
周蟬比他高太多,微低頭掃了他一眼:“臉色好差。不高興?”
段瀾随口敷衍過去了。
周蟬要去辦公室領成績條,段瀾因為要去抱數學試卷,也跟着去了。
路過樓梯口時聽見周蟬說:“成績不滿意?”
段瀾苦笑:“別說破呀。”
周蟬回頭瞥了他一眼,安慰道:“沒事。我看了,你只是語文太拉胯了,別的都是前三,挺好的。”
“倒也不是這個。主要那些自招不是會把高二開始這些大考都列入評分項嘛,就,挺麻煩的。”段瀾搖搖頭。
他們拐進教師辦公室,周蟬在楊秦身邊停下了。
段瀾繞過第二排書架一看,江普和匡曼正杵在郭朝光的辦公桌旁邊,将老光的光頭擋得嚴嚴實實。段瀾還沒走近,就聽見郭朝光拖着嗓子念叨:“你看你這個大題拿的分呀,就是列個公式在後面也可以拿兩分……我這上課不都講過嗎?”
匡曼漲紅了臉支吾兩聲。但很快她臉上的這種赧然迅速被青白替代,因為郭朝光咂咂嘴,抖了抖手上的試卷說:“我看你平時也不是不用功,聽課也認真,真是奇怪,不知道你學到哪裏去了……”郭朝光餘光瞥見江普:“你這些都是基礎問題,有什麽不會就多問問江普吧。你看,人家也是女同學,數學也是可以學好的嘛。”
郭朝光再接着口無遮攔地說下去,匡曼怕就要哭出來了。段瀾看不下去,見縫插針地往裏一鑽,向郭朝光要數學試卷。郭朝光在亂糟糟的書桌上翻找了一會兒,才把一沓機改答題卡交給段瀾。等再回過神要訓導匡曼,已找不到話頭了,只好讷讷地讓人先回去。匡曼小碎步跟在他身後輕聲道謝。
“沒事兒。”段瀾說。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基礎還行,只是融會貫通這方面還沒開竅……不要着急,沒事的。不會可以問我。”
匡曼臉上露出笑容。她似乎有點驚喜,連連道謝後迅速跑開了。段瀾才發現她嘴角有一顆小小的酒窩。
周蟬還在剪成績條。段瀾把手裏的一捧數學試卷放下,給他打下手。楊秦抿了一口咖啡,瞥見段瀾:“段瀾啊,你這成績是怎麽回事啊?”
段瀾沒吱聲,楊秦又說:“年級17,不算差,但是你可是前幾進的學校呀……目前這個排名,你也就能去浙大?怎麽辦呀,段瀾。”
他與周蟬在校後門口分道揚镳時,周蟬嘆了口氣,安慰他別把楊秦的話放在心上,弄得段瀾只好反過來哄他說沒事,才各自離去。
去學農的這一周,他把老拐寄養在附近的寵物醫院裏。他帶着老拐的頂級豪華貓包上醫院接貓時,老拐扒着籠子的鐵欄杆嗷嗚嗷嗚地叫。
段瀾失笑:“你是狼嗎?”
獸醫助理端着鐵盤從段瀾身後路過:“這原來是你的貓啊?好兇噢,一靠近就哈人。”
段瀾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撥弄老拐粉頭的小鼻子。老拐伸出舌頭,反複舔舐段瀾的指尖。貓的舌頭上長着密密麻麻的倒刺,勾得段瀾癢絲絲的。
“是嗎?可是它平時都很乖。”
“可能認主了吧。它現在跟你倒是很親的。”
一回到家中,老拐到客廳撒歡。跑累了,依偎在段瀾手邊睡了。
他把手機反扣在桌邊,低下頭,将臉頰輕輕地貼在桌面上。側頭正對窗外,從他的窗外看去,群山連綿,橘色、紫色混雜着的晚霞下,霓虹連綿成燈河。這樣五光十色的晚夜,卻讓他忽然覺得好冷,連老拐熱乎乎的柔軟的絨毛都不能有一分寬慰。
他已經努力不讓生活中各樣的話語将自己傷害。但這些輕飄飄的、不值一提的來自外人的評價,總會在不經意間見縫插針,從他千瘡百孔的傷疤中再一次又狠又快地插入心髒深處。他其實很冷靜,很理智,很清楚哪些話是無心之談,哪些言論根本不必在意。但人類永遠都是這樣被感性牽着鼻子走的低等智能,聽多了,總會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他記得小時候在江南院裏,像小猴子一樣,他總是在堂下四處亂跑,卧在奶奶膝上背新學的古詩。等長大了,他習慣低頭走路,試圖把自己隐藏在世界的角落,努力迎合社會已為他定制好的框架,只要不突兀得引人注目就心滿意足。
劉瑤或許忙,沒來得及關照他的學習情況。段瀾将期中考試的試卷一一做了改錯總結,又制訂了新的學習計劃,将近兩點時,将老拐放到貓窩裏才上床睡去。
第二天放學時,他險些拐過院門口了,才看見校外停着一輛熟悉的小電驢。李見珩在門口探頭探腦,對他招了招手。
李見珩說:“姥姥想請你吃飯。”
“請我?……為什麽?”
“我們發成績了。”李見珩從書包裏掏出一張成績表,眉目飛揚地在段瀾面前一晃:“看!”
段瀾認真掃了一眼。語文英語還是那麽慘不忍睹,但數學從七八十分飛躍到了一百二十分。這可能是自學農結束依賴段瀾最開心的一個瞬間了:“挺好的,可這是你自己考的,請我吃飯幹嘛?”
“求求你了,”李見珩從口袋裏摸出鑰匙,“我不把你帶回去,我可就吃不上飯了。”
“可是……”段瀾有點遲疑。
李見珩已不由分說地把他拉上小電驢:“走吧,不差這會兒時間,二十分鐘,我再送你回來,好不好?”
段瀾還沒說好,李見珩已經打着油門,一溜煙沖進車海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