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苦楚

李見珩大致和段瀾說了一些關于聶傾羅的事情。他與父親的關系很微妙, 像一只長大的雄鷹,逐漸脫離舊巢的束縛,要在藍天中占據屬于自己的一片領空。但父親的羽翼壓制他、打擊他, 只是出于作為父母的惶恐和不舍。

他們剛沿着樓梯拐過急診大樓門口,就看見周蟬倚在柱子邊上。

段瀾一愣:“你怎麽在這兒?”

周蟬朝急診室的方向偏了偏頭。

“你和他一起來的?”李見珩說着, 竟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支煙。

周蟬掃了段瀾一眼, 夾過了煙。他手上的骨節清晰,煙被夾在細長的手指中, 微微一晃。

段瀾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到底沒有說。他本應該問一問,比如, 周蟬,你居然會抽煙嗎?可是他看着周蟬低頭, 湊近李見珩手裏的打火機,微微顫動的火苗是橘黃色的, 映照着他的臉上一圈光暈,然後吸了一口, 吐出煙圈。他忽然就不想問了。

他這才看見周蟬的額角有一道小小的疤, 很新,剛結痂, 順着眼鏡腿的方向朝眼角爬。他用鬓角的頭發擋住了, 只是現在, 風很大, 吹開了一角, 段瀾才看到。

他便不問了。

原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楚, 每一個人的苦楚都那麽多、那麽重。

李見珩請兩人到家中吃飯。

姥姥還是那麽和藹, 她很爽朗,笑聲會充斥整個空間。周蟬是第一次到李見珩家裏來,但他總是這樣成熟自在,一點不拘束的,面面俱到。姥姥就拍他的肩膀說,你和瀾瀾都是好孩子,多帶帶我們家見珩!說着又給李見珩腦門兒來了一記彈指,半是數落、半是憐惜地說:就你,腦瓜不開竅,長這麽大一腦門兒有什麽用?

段瀾只是笑一笑。

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回來了——他上數學課時走神、和劉志遠置氣、被老拐劃傷時,那種奇異的、陰郁的、低落的情緒彌漫着,控制着他的大腦。他忽然地感到反胃,仿佛有什麽人在掐着他的喉嚨,順着食道,揉掐着他的胃。

他覺得頭暈,到廚房裏去幫着打下手。沒一會兒,周蟬進來了,他回身,輕輕把門帶上。

他身上仿佛還能聞到淡淡的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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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醫院了?”周蟬問。

段瀾愣了半晌:“對,我被我們家貓撓了,去打個狂犬疫苗。”

“沒看看別的?”他意有所指。

段瀾搖了搖頭。

天上忽然響起一聲悶雷,滾向天際處。

段瀾措不及防,手上一抖,碗筷險些掉在地上,周蟬扶了他一把。

他這才有機會問周蟬:“你怎麽會抽煙的?”

“不高興的時候,就抽煙。”

“你臉上怎麽有個疤呢?”

周蟬頓了頓:“摔了。沒看我換了副眼鏡嗎。”

段瀾才看見。他的鏡腿原先是黑色的,現在變成了金絲框架。

“是哦。不過你的鏡子,看起來和焦萬裏的不太一樣,很薄,像平光的。”

周蟬笑了笑:“度數淺。”

兩人說着離開廚房,正看見李見珩杵在門口,手裏拎着一件濕漉漉的校服外套,一個女孩渾身濕透了,十分狼狽地撩開劉海,露出一張白皙、小巧的臉。

段瀾是見過她的照片的,宋小漁,李見珩的毫無血緣關系的小妹妹。那時在照片裏,她還戴着一頂漁夫帽,身高不到一米六。現在看來,是要長了一些個頭了。

李見珩皺着眉:“不是給你帶傘了嗎,怎麽濕成這樣?”就沖他們介紹:“我妹妹,宋小漁。”

宋小漁頭也不擡,小聲地回了一句:“忘拿了。”僵硬地沖衆人一點頭,一溜煙逃上二樓了。她進了姥姥的房門。

李見珩把她的書包撿起來,瞅見側袋裏插着一把傘:“這不是有傘嗎——”話音還沒落,他把傘打開,看見幾根傘骨都七零八落地壞了。

李見珩嘆口氣:“一個小姑娘,怎麽能把傘弄成這個樣子。”

周蟬正幫着把餃子一盤盤地端出來,聞言朝樓上瞟了一眼,宋小漁正“砰”地把門關上。他坐到段瀾身邊,小聲說:“也許不是她弄的呢。”

段瀾聽見了。

但那時他還沒放在心上。

他只吃了一些,或許是三四個水餃,就不動筷子了。

他面前的醋碗裏飄着一些油星。

他忽然聯想到了許多事情。暴雨、鮮血、過去與未來,生與死。就一下子覺得很累,很惡心。掐着他的那只手,使勁揉捏他的肚子與胃的那只手,又開始作惡。

李見珩說:“不吃了?”

“吃很多了。”他敷衍。

周蟬頓了頓:“你才吃了三個啊。”

飯桌上突然靜默了小片刻,段瀾只好又夾了一個:“沒有,你數錯了。”

他咬了小半口,還沒來得及強撐出笑容,胃裏翻江倒海似的,他終于吐了出來。

雨下得太大了,段瀾又臉色蒼白,李見珩死活不讓他回去了。所幸今日也是個周末,明日一早并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

李見珩幫着姥姥洗碗時,聽見老人悶悶地問:“小同學不愛吃嗎?是不是今天的餡淡了。”

“不是的。”李見珩忙解釋,“他最近都不是很好罷了。”

他猶豫了片刻:“那天我問夢游……是因為那個晚上,我發現段瀾夢游。今天也怪怪的,被貓撓了一下,出了好多血,他就一直讓水沖刷傷口,那得多疼呀,可他人跟傻了一樣,把我吓了一跳。那個眼神……就跟看什麽東西一樣,怪瘆人的。”

姥姥沒說什麽。她走起路來,小步子邁得很短,她只是來回端送筷子、盤子,嘆了口氣說:“現在的孩子都太苦了。”

這一晚李見珩沒敢睡得很死。果然,後半夜時,段瀾便不安分了。

他倒是沒有像上次一樣爬起來,只是逐漸地,李見珩聽見他開始呓語,喃喃地說着話。太含糊了,李見珩湊近了也聽不清。夜裏是冷的,他裹緊了被子,一只手死死揪着枕頭和床單,額頭冒汗。

李見珩只好小聲下床,拿了一些紙巾、熱毛巾來。他幫段瀾擦汗,一邊輕輕拍他的肩膀,一下一下捋過額邊微濕的發絲,輕聲哄着:“沒事兒,沒事兒。”

段瀾逐漸躲到他懷裏去了。夢裏,他的眉頭依舊緊蹙。

李見珩嘆了口氣,替他松了松被子,然後一只手攬着他,摟到懷裏來。

李見珩整夜未眠。

清晨時段瀾逐漸醒轉,李見珩面不改色地問他:“睡得好嗎?”

段瀾只是說:“還行。”

李見珩看着他慢慢起床、刷牙、更衣。

他的段瀾,後背上、兩肋上,那一對脆弱的蝴蝶翅膀,仿佛已經悄無聲息地碎去了。

十二月很快地也要過去了。

港城終于入冬。樹幹枝條上,黃葉落光了。幹禿禿的,橫七豎八将天空分作幾大塊。走在這樣的荒蕪的樹下,聽不見風吹葉動,只剩下呼嘯的冷風聲,吹得人手腳冰涼。

段瀾的成績維持在一個不好也不壞的階段不動了。

但反倒他好像已經接受了一個事實:他的努力與否也許不會對所獲得的成績造成什麽影響了。就好像所獲得的成績也不會再改變任何人對他的态度。

他睡得不好,藥量逐漸加大。

褪黑素雖然能讓他勉強入睡,但做夢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大多是噩夢,噩夢纏身,不可醒轉。有時他夢見在冰窖裏,他沿着寒冷的、冒着白色霧氣的走廊向有光的地方跑,可是不管他跑得再久、再遠,那光永遠都在離手指尖半米的地方,不可抵達。從寒冷絕境中驚醒時,身上猶冒熱汗,但涼意入骨。

他開始讨厭走到教室去。

教室裏總是有嘈雜的人聲。學生們議論着學習、成績、作業、考試和大學,仿佛生活只由這些元素構成。有時,他坐在教室裏,這些聲音會突然變得無比響亮、吵鬧,就像小時候電視機開始飄雪花時,發出的刺耳的噪音。

他一開始還和徐蕭蕭抱怨,覺得教室裏真吵。

徐蕭蕭一臉古怪地看着他:“沒有人說話啊。”

他開始相信自己病了。

十二月底,本月的月考結束,班裏照例要換位置。

這個位置倒不是按成績論的,而是公平輪換。四個大組間水平平移,每組六排,每兩排學生分為一組,三個組前後平移。

但教室窄小、高中生書本又多,地上到處是書箱,每到換座位的下午,都是一團亂。。

幾個坐在前排的女生推推托托,賴在原座上不想動彈:“哎呀,我個子矮,坐到後面去都被你們擋住了,前後就不要換了嘛?”

坐在第四組最右邊的學生,這回又換到了第一組,在整個教室的最左邊,嘴裏就嘟嘟囔囔的:“從這一邊換到那一邊,我真是換了個寂寞。”

還有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直接搬起了自己的桌子:“我直接挪桌子了啊?”

帶着書包換到他們位置上的學生又傻眼了:“你把桌子搬走了,我坐啥啊?能不能不要這麽自私,收拾一下東西會怎麽樣?”

太吵了,太吵了。

這是段瀾唯一的感覺。他們的聲音似乎被段瀾的耳蝸、神經、大腦皮層一連串地放大,變成了刺耳的噪音,時刻刺激着他的心髒。

段瀾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所有學習用品都收好,帶到了新的位置上,剛坐下,劉志遠走到他身邊,敲了敲他的桌子:“段瀾,我能不能和你換一下啊?”

“換哪兒?”

“我在你後面,但是太遠了,我看不清,你又不近視,我和你換一下嘛。”

段瀾搖搖頭:“不了吧。再換很麻煩,還要征求徐蕭蕭的意見。就差一排,沒什麽區別的。”

劉志遠就“啧”了一聲:“徐蕭蕭她有什麽意見,就換一下啊,你直接搬桌子好了。”

段瀾深吸一口氣:“不換。”

劉志遠還不想放棄,或許一直以來段瀾都給他留下了脾氣好的印象,這印象時間久了,就變成“好欺負”,于是窮追不舍地說:“就換一下吧,很快的——”

“我他媽說不換你聽不明白嗎?!”

全班都倏地安靜了。目光紛紛回轉,朝教室正中心望去。

只看見段瀾猛地将手裏的書在桌上一拍,發出重重的“砰”的一聲聲響。

然後他們就聽見一直以來溫文爾雅的段瀾,使用了“他媽”這兩個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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