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學
春去秋來, 時間如白駒過隙。
又是一年夏天,天氣悶熱浮躁。
這屆學生迎來小學的最後一個學期。
一起長大的孩子裏, 變化最大的當屬周俊豪, 這些年,他的個子肉眼可見的越來越高,皮膚也沒以前那麽黑了, 升六年級之後徹底瘦下來,站在遠處看着像竹竿兒一樣,但胳膊大腿上全是結實的肌肉, 力氣也超級大。
脾氣倒是一點沒變,咋咋唬唬的,随便一張羅便有一大群朋友圍過來。
自從有體育老師向他媽媽反應過周俊豪的短跑成績特別好, 有這方面的天賦, 寒假那會兒,他便在家裏的支持下到市裏參加中小學生的接力賽,贏得一枚金牌。
比賽的含金量很高,起碼對于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講不容易。所以這學期開學, 各個班的班主任無論從前認不認識他, 知道這件事,都要在班裏吹噓他一陣子。
向來默默無聞的人, 在學校裏一下子有了知名度, 圍着他轉的人多起來, 再加上他又要忙着練短跑,一連很久,鹿桃都沒見他。
後來, 有時在學校遇見, 兩人只能匆忙地打個招呼, 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弄得鹿桃心裏很不舒服。
周俊豪在老師嘴裏風光了一陣子,很快便出現了另一位“寵兒”,陳牧也。
三年級的分水嶺一過,班裏的成績出現很明顯的分化。鹿桃以前的成績還不錯,勉強争得了上游,但随着年級升高,在數學上的劣勢越來越明顯,相較之下,陳牧也一直名列前茅,甚至還有時間提前學習初中的知識。
數學老師力薦他代表學校參加奧數競賽,拿不拿獎不重要,貴在參與。沒想到,他竟然能贏過一群準初中生,拿到銀獎。
第一名只領先他三分。
周一升國旗儀式時,班主任作為代表上臺講話,給陳牧也頒發證書。
學校裏專門拉了橫幅,挂在主席臺上方,格外顯眼。
那天陽光明媚,原本在臺下叽叽喳喳地人群,在陳牧也出現的那一刻,莫名安靜了一瞬。
他的個子比同齡人高一些,背脊挺得筆直,雖然穿着洗的發白的校服,仍舊像棵挺拔的白楊。
從那之後,陳牧也的名字算正式傳開,也收獲了一批女生的關注。只是大家尚且年少,還沒人敢把隐晦的喜歡宣之于口。
但鹿桃仍然能感受到,和他站在一起時,周圍那些算不上友好的目光。
她擡起頭想尋找來源,卻又一無所獲。
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裏,周俊豪漸漸跟她遠了,現在陳牧也也有這個苗頭。
她其實挺難受的。
鹿桃還不懂“失去”的意味,或許是本能,讓她對悲傷的結果提前做出應對。
那便是主動遠離。
陳牧也不可能沒有察覺到她的刻意疏遠,只是,他好像天生一副什麽都無關緊要的表情——不管她怎麽樣都好,他都沒有意見。
鹿桃心尖尖不停顫抖,鋪天蓋地的失落席卷而來,裹挾着她,透不上氣。
她也搞不懂自己了,希望陳牧也不要靠近,又想他主動一些。
翻來覆去,這些無法宣之于口的內心活動折騰的只有自己。
後來不知怎麽,她又開始自怨自艾。
別人都是越長大越優秀,比如周俊豪,比如陳牧也,再比如漂亮的像個小明星的蘇蔓,只有她……
鹿桃頹廢地捏了把肚子上的軟肉,甚至自暴自棄地想:既然陳牧也不當回事,那就這樣好了,反正她會交新朋友,很多很多,不缺他這一個。
周五晚上放學,照例要在走廊裏排隊,尚未離開的幾個班都在外面等着,學生們吵吵嚷嚷的,亂得人耳朵疼。
班主任屢次維持秩序未果,索性站到走廊外面跟別班的老師閑聊天去了。
十二歲,青春期伊始,班裏發育比較早的男女生臉上開始冒痘痘,皮膚沒小時候光滑水嫩,也有的人一絲一毫都沒變,比如王致,還是又矮又胖,黑黢黢的,像只吹鼓了随時要炸裂的氣球。
相比之下,站在他後面的陳牧也簡直是神仙似的人物。個子鶴立雞群,學習還好,又不愛說話,對誰都冷淡,渾身透着一股神神秘秘的感覺,一下子就引起那些青春懵懂的少女們的好奇心。
王致看着眼熱,當着陳牧也的面就跟別人吐槽他太羸弱,一瞧就不中用。聲音一點兒不遮掩,恨不得方圓十裏的人都能聽見,最好因為他的話對陳牧也戴上有色眼鏡。
可陳牧也不鬧不怒,氣定神閑地倚着牆站,把他襯托的像只氣急敗壞的跳梁小醜。
隔着一兩步距離的女生隊伍裏,蘇蔓聽見王致的話,誇張地翻了個白眼。
她對陳牧也有過萌動,雖然後來覺得這人太冷漠,不好親近,不如軟軟糯糯的鹿桃有趣兒,漸漸的對他便不怎麽感興趣了,但因為自己和鹿桃是好友,鹿桃又和陳牧也關系好,愛屋及烏,她也把陳牧也看成“自家人”。
因此,每回聽到王致說陳牧也的壞話,她都要幹點什麽膈應他。比如現在的白眼,完全是翻給王致看的,諷刺意味十足。
王致一梗,默念“好男不跟女鬥”,然後別過頭去。
鹿桃沒注意到他們暗中較勁兒,低着頭玩校服拉鏈,在心裏幫陳牧也說理。其實他一點兒也不弱,反而比同齡人結實。每年寒暑假,他都會跟着陳叔叔去部隊待一段時間,跆拳道到現在還在練。陳叔叔有時候開玩笑,說他一拳能捶死一頭牛。
不過,因為王致的話,令她想起了一件不該想起的事兒。
兩家已經達成共識,趁着孩子們學習壓力還不大,也有足夠的時間,每年假期都會結伴旅游,寒假過完年,又帶他們去了那處溫泉山莊。
鹿桃長大了,不和爸媽住,她有自己的房間,就在陳牧也隔壁。
夜裏她犯嘴瘾,偷偷跑出來去前臺買泡面,回來時便看見陳牧也在走廊裏站着。
明明是寒冬臘月,晚上溫度更低,他卻好像一點兒都不冷,只穿了件薄長袖,風一吹,衣料緊貼着胸膛。
彼時鹿桃滿腦子都是:咦?他的肚子,怎麽一塊、一塊的。
後來陳牧也跟她講“晚上不要一個人出門,很危險”雲雲,她一句都沒聽進去。
那時候他們還很和諧,現在卻……
鹿桃餘光瞥見他風輕雲淡的樣兒,哀怨地嘆了口氣。
蘇蔓立刻湊過來,抱着她哼唧:“怎麽了?你這幾天一直不開心。”
“沒事。”鹿桃勉強擠出一抹笑,口是心非地道。
她自己也說不清,如果單純為了陳牧也,好像也不是。
進入青春期之後,解釋不清的變化太多了,除了心理上的,還有生理上的。
比如身前已經稍微隆起弧度的兩只小包子經常隐隐作痛,這會兒,蘇蔓過來抱她,動作沒輕沒重的,一下就壓到那兒了,她又有點不舒服。但種私密的事情,她連岑淑婉都瞞着,更沒法兒告訴蘇蔓。
蘇蔓突然附在她耳邊,問:“你那個來了沒?”
鹿桃明白她指什麽,旁邊還有男生,她怕被人聽到,于是努力壓低聲音,怯生生地問:“還沒有。你呢?”
蘇蔓搖搖頭,“我媽媽說,現在的小孩子吃得好,發育的也快,所以來那個的時間比她那代人早。我應該也不遠了。”
她頓了下,臉頰上飛出兩道紅暈,湊在鹿桃耳邊嘀咕:“我問過咱們班上的女生,她們來那個都哭了。”
鹿桃納悶:“為什麽?”
蘇蔓說:“害怕呗。”
鹿桃抿嘴,沉默不語。
她雖然也害怕,但真到了那麽一天,自己應該不會哭。
人對于未知的東西難免覺得恐懼緊張,但是人都要長大的,沒必要把這事兒看的如同豺狼虎豹。再說了,女生都要經歷這個,害怕有什麽用。
她想,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
幹脆放松心态,躺平認宰呗。
***
在走廊裏站了有十幾分鐘,班主任才過來通知他們排隊有序離校。
學校馬路兩旁堵滿了家長,浩浩蕩蕩的學生大軍一出現,人群立刻開始騷動。
陳牧也生怕鹿桃這個小個子被沖散了,抓着她的書包帶,算不上溫柔的把她拽到人行道上。
這一路,淨是三三兩兩步行回家的學生。
他們混在其中,看起來很和諧,氣氛卻截然不同。
兩人沉默着并肩走,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這樣不尴不尬的相處模式已經持續了有段時間,小時候的默契一夜之間便失效,陳牧也絞盡腦汁也想不到哪兒惹到她,值得她賭氣這麽久。
每次他來她身邊,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現在的鹿桃不比小時候,什麽情緒都會寫在臉上。她有時會莫名其妙的情緒低落,陳牧也問她原因,她卻一臉無辜地說沒有啊,轉而和蘇蔓咬耳朵,眼珠子還提溜轉,生怕他偷聽似的。
陳牧也知道她開始防備他,秘密只願意和蘇蔓講,而且,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也不愛笑了,穩重的像變了一個人。他面上雲淡風輕的,實則心裏在抓狂,同時有點氣鹿桃。
兩人越長大越不知道該怎麽相處,近了不合适,遠了又不甘心。似乎有道摸不到看不着的屏障隔在中間,誰都不願意先主動去打破它。
陳牧也先進了樓道,幫她擋住快要關閉的單元門。
鹿桃悶悶地道:“謝謝。”
“……”
冷不丁的一句,沒把陳牧也噎死。
他冷着臉,生硬地回:“沒事兒。”
兩人各回各家,防盜門關上的那刻,陳牧也沒忍住,趴在門上透過貓眼往對面瞧。
鹿桃從書包裏掏出鑰匙,開了門,立刻笑起來,活力滿滿地嚷:“我回來啦——”
“……”
陳牧也跟猛灌了一斤老陳醋似的,酸的要撅過去了。原來她不是不高興,而是單純不待見他。
陳高峰解開圍裙,從廚房出來,瞅見他做賊似的趴在門上,吓了一跳:“你幹嘛呢?”
陳牧也沒吱聲,換鞋準備回卧室。
陳高峰問:“不吃飯了?”
陳牧也淡道:“先寫作業。”
小學的課業并不繁重,陳牧也沒別的興趣愛好,閑着也是閑着,買了好幾套卷子做着玩。
他的內驅力很強,想做什麽事便能百分百投入進去,天塌下來也影響不了。可最近就是邪門兒了,注意力總不集中,沒做兩道題就開始發呆,等回過神,又半個小時過去了。
陳牧也煩躁地合上課本,打算今晚早休息,但扭頭看見床上擺着的布偶熊,一下子想起鹿桃。這還是她送的,和她那只粉色的是一對兒。
他抿着嘴沉默一會,突地起身。
陳高峰坐在沙發上玩手機,見他出來,起身要去熱飯。
陳牧也卻往玄關走。
他納悶:“去哪兒?”
陳牧也語氣沒有任何波瀾:“找鹿桃借數學課本。”
陳高峰沒多想,在他走之前說:“拿了就快回來吃飯,菜再熱幾次就不香了。”
“嗯。”陳牧也拿了鑰匙,撞上門。
等了一陣子,裏面才傳來應聲。
或許是沒想到這麽晚了還有人來,鹿茂勳都打算休息了,匆忙穿上睡衣來開門。
見是陳牧也,他笑呵呵迎人進來,問:“找桃子?”
陳牧也點點頭,意識到這麽晚來打擾确實挺失禮的,讪讪地解釋:“借課本。”
鹿茂勳根本沒多想,說:“桃子在房間裏呢。”
陳牧也又不是小孩兒了,當然不能像以前那樣毫無顧忌的往她房間沖,趕緊擺擺手,“叔叔你幫我叫一聲吧,我在客廳等她。”
鹿茂勳點頭,轉頭去叫鹿桃。
她此時壓根兒沒在學習,桌上擺滿了輔導資料,但下頭壓着的言情小說才是她的真實目的。是以,鹿茂勳敲門的時候,她吓得一哆嗦,趕緊把課本巴拉過來,蓋住小說,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回應:“哎。”
鹿茂勳探頭,說:“阿也來了,找你借課本。”
鹿桃眼皮一跳,語氣控制不住的雀躍,“借哪一科?”
鹿茂勳才想起來陳牧也沒說,“你問問他吧,沒別的事,爸爸回卧室了啊。”
“嗯。”
鹿桃喜滋滋的打算出去,突然想起還穿着吊帶睡裙,于是折返,從衣櫃裏找了件薄外套披上。
客廳裏的光亮的晃眼。
陳牧也站在玄關處,一步都沒挪動,等着鹿茂勳回來。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鹿桃。
她扒着牆邊,表情怯生生的,局促的好像第一天認識他。
陳牧也被她這态度搞得也不太自在了。
最終還是鹿桃先開口:“借什麽課本?”
“數學。”
“哦,那你過來吧。”
“……”
陳牧也猶豫了一下,擡腳跟上。
那條通往少女房間的走廊長到仿佛沒有盡頭,兩人一前一後走着,陳牧也盯着她的背影,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個念頭:她是不是瘦了點。
手臂和肚子還是肉嘟嘟的,個子也沒長高,但臉小了一圈,嬰兒肥沒了。
背脊也單薄了一些。
鹿桃隐隐察覺到他的視線,心髒因為緊張撲通撲通劇烈跳動。
她不是小孩子了,沒辦法無所顧忌地湊過去,天真爛漫地問:“小哥哥,你是不是在看我啊?”
她現在甚至不會叫他“小哥哥”,而是連名帶姓的“陳牧也”。
推開房門,裏頭的陳設一如往常,連亂糟糟的桌面都沒變。
陳牧也飛快地瞥了眼貝殼床,小時候覺得好大啊,現在瞧,都不知道她躺在上面能不能伸開腿。
枕頭邊,放着另一只粉色小熊,她應該是經常抱着,絨毛都軟塌了。
陳牧也抿着嘴,無奈地笑了笑。
鹿桃沒有注意他的目光,埋頭在一堆書本裏扒拉,費半天勁兒才找到卷邊的數學課本,遞給他的時候,裏頭夾着的試卷嘩啦啦掉在地上。
陳牧也:“……”
鹿桃尴尬死了,彎腰去撿,企圖找補一句自己平常沒有那麽不修邊幅。但話剛到嘴邊,她突然記起來,以前訂卷子、包書皮,甚至在課本上寫名字,都是陳牧也的活兒。
真實的她什麽樣,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陳牧也看到這一幕,強迫症爆發,也顧不上兩人還在鬧冷戰,開始動手幫她整理。
臺燈昏暗的光只噫嘩能照亮屋子裏這方寸之地,陳牧也低着頭,一半臉藏在陰影裏,有股淡淡的陰郁。
鹿桃突地想起方才看得小說裏講,遺世獨立,應當就是這樣的。
陳牧也利索的整理好卷子,用訂書機訂成整齊的一沓,無奈地嘆:“鹿桃,你沒我不行啊。”
他以前也愛這麽怼她,嘲諷她不獨立,鹿桃每回都不服氣地回擊。
不過事實證明,她确實沒他有條理。
此情此景,因為這句話,兩人之間好像回到之前還能互相開玩笑的時候,隔閡随之慢慢崩開一條縫隙。
鹿桃吐吐舌頭,沒有反駁。
陳牧也把試卷放在桌上,只拿了課本,說:“明天給你送來。”
鹿桃“哦”了一聲,送他出門。
陳牧也一只手剛搭在把手上,鹿桃冷不丁叫他:“哎,陳牧也。”
他垂眸睨她,不疾不徐地道:“嗯?”
“……”
鹿桃對上他的目光,又開始犯怵。
人到了某個階段,便會變得不坦然。
她管這叫成長後遺症。
陳牧也見她猶豫不決,于是拉了一把門,做出真要離開的樣子。
鹿桃一慌,硬着頭皮,脫口而出,“咱倆還是朋友吧?”
雖然交流越來越少了,彼此之間還有不能告知對方的小秘密。但他們之間,屬于青梅竹馬特有的羁絆還是存在的吧。
她以後,雖然會有很多很多朋友,但最在乎的肯定還是他。
陳牧也頓了下,反問:“我到底做了什麽事,讓你有被絕交的誤解?”
“……”
也不是。
鹿桃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回憶起來,應該是她先跟他保持距離的。
陳牧也把數學課本卷成筒,不輕不重地敲了下她的腦袋,意味深長地道:“你把胡思亂想的功夫放在學習上,數學成績肯定能更上一層樓。”
“……”
鹿桃方才那點兒少女懷春的心思頓時蕩然無存。
還是別和好了。
不然,她早晚得被他的話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