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好在他離地面已經不算太高了,也好在地上是一片雜草而不是亂石瓦礫什麽的,不然他的脊柱就可能會摔斷了。
借着地上半人高的野草,江逾白在野草裏悄悄的翻了個身,從間隙裏望出去,看見一個小女孩上身穿着暗紅色粗布短衣,袖口鑲了一圈暗青色的邊兒,下身穿着暗綠色粗布長裙,一頭長發紮了兩個小辮子搭在身後,耳朵邊上別着一朵從旁邊的茉莉花樹上掐下的一朵茉莉花,手上端着一個暗金色有些掉漆的銅盆,銅盆裏有水。她站在燈下,燈火在盆裏的水面上反射,将波紋似的光泛到她臉上,看不清她的臉,只感覺她又一雙堪比小貓的明麗的雙眼。
“是誰在哪兒?再不出聲,我……我就要叫人了。”她的聲音裏隐含着膽怯,這膽怯似乎會支配着她,讓她随時都可能因為恐懼而大喊大叫起來。
她的手開始抖,連帶着臉上的波紋似的光也開始不安的滾動。
晚萦腿肚子也開始打顫,剛想開口大叫,卻見那草叢裏“嗖”的一下竄出一個人影來,将她猛的撲倒在地,那人的手順勢捂上了她的唇,她聞見一股泥土渣滓的氣味。
銅盆“砰”的一聲砸在地上,水在空中一陣飛舞,最後和盆一起“嘩啦”一下潑在了地上,銅盆在地上“咕嚕嚕”滾了幾個圈兒,最後靠着柱子才一頓繼而倒了下去。
晚萦瞪大了雙眼驚恐的瞪着眼前的這個小叫花子,頭發亂蓬蓬的,臉上也髒兮兮的,只能看見他一雙眼睛,是一雙沒有惡意的眼睛。
見着晚萦沒有掙紮,江逾白試探着松開了他的手,獲得自由的晚萦沒有叫,只是問道:
“你是誰?來這兒幹什麽?”
江逾白從地上爬起身,拍了拍土,遲疑了一下,還是向晚萦伸出了手去,晚萦搭着他的手也站了起來。
“我只是來你們這兒找點兒吃的,你不要叫,就當沒看見好了。”
晚萦說:
“你來早了,今天前邊兒的客人都還沒走呢,哪有多餘的東西給你吃?”
頓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又說;
“哦…我知道了,你來過這裏好多次對不對?你總是把前面客人剩下來的燒雞、鴨脯什麽的拿走,好幾次廚房裏的大娘想要半夜偷偷來找都撲了個空,她們還老是疑心是我偷吃了,好哇!原來就是你這個小賊,害我背黑鍋。”
江逾白有些窘迫,面皮漲得紅紅的,像是一只紅蘿蔔。
他兀自嘴硬,向前走了一步,說:
“你怎麽知道就是我,這京城裏的叫花子又不止我一個。”
晚萦湊到他面前,像是故意臊他,用食指劃拉着臉頰說:
“還嘴硬呢!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兒都不敢承認,要是不是你,你臉紅個什麽勁兒?”
江逾白悶着不說話,晚萦見狀還想調侃他幾句,卻聽見他的肚子“咕咕”的響了好幾聲,就像是往漏鬥裏灌水,剩下最後幾口水争先恐後往漏鬥裏鑽的聲音。
江逾白的臉更紅了,晚萦卻“噗嗤”一聲笑出來。
江逾白有些惱,轉身就要走,可晚萦一把拉住了他,斂住了笑:
“哎!別走,現在前面客人沒走沒什麽好東西可以吃,我還剩兩個冷饅頭,你要是不嫌棄就跟我來。”
江逾白已經餓得恨不得啃樹皮了,身體裏就像有一頭小獸叫嚣着要啃掉他的內髒一樣,晚萦在前面走,他也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晚萦的房間實在很小,東西也很簡單,只有一張硬板床,上面有一條黑黝黝的被子和一張暗得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褥子,中央有方小桌子,有一個棱角都被什麽給撞斷了,桌面黑漆剝落,斑斑駁駁很是難看。
這間屋子其餘的人沒人願意住,因為它周圍都是光禿禿的,一點樹蔭都沒有,窗口還向着北方,一到夏天熱得要命像是一屜大蒸籠,到了冬天又冷得不行,風從窗口呼喳呼喳地灌進來,吹得臉都要皲裂脫皮。
晚萦的手到了冬季又會生凍瘡,冷了熱了都會叫她難受得龇牙咧嘴的。
兩個饅頭就拿了一個竹篾箕扣在桌子上,裝饅頭的是個泥色的碗,幹淨倒是幹淨的,只是那顏色讓人看了實在是沒什麽胃口。可這時的江逾白顧不得許多,一看見饅頭就像一頭餓狼看見了一只麋鹿,撲上去抓着就往嘴裏塞,他黑乎乎的手在饅頭上留下清晰的五個指印,他可不在乎,此時就算這饅頭掉進泔水裏去了,抓起來他依舊覺得比滿漢全席都香。
江逾白狼吞虎咽,噎得直打嗝,晚萦趕緊給他倒了一碗水,卻見他翻起了二白眼,晚萦趕緊朝着他的後背“咚咚咚”的砸了好幾下,他才“呃”的一聲回過勁兒來。
剛想哽着說聲“感謝”就聽得外面一聲中氣十足卻不那麽令人喜歡的聲音在喊:
“陸晚萦,死丫頭跑哪兒去了,水灑了一地,盆子也倒在地上,你是不是皮癢了?”
這一聲讓忙亂的兩人同時住了手噤了聲屏了氣,晚萦用口型說了一句“我先出去了”,就打開門走了出去,沒一會兒江逾白就聽見巴掌打在背上的聲音和不斷的叫嚣辱罵聲。
晚萦再度回到房間時已經月上中天,一開門卻發現江逾白還沒走,她問:
“你怎麽還沒走?今天沒機會了,好東西都被她們給分了。快走吧!給她們逮住,可有你苦頭吃了。”
江逾白卻突然問:
“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陸晚萦。”
“這是你的真名嗎?”
晚萦說:
“我原本姓庾,叫庾晚,可這老鸨姓陸,她買了我,我就得跟着她姓。”
“那怎麽不叫陸晚?”
“因為我還有個妹妹,叫庾萦,我怕有一天會因為我離開太久而把家人都給忘了。”
江逾白側耳聽了聽窗外,夜闌人靜,只有階下的蛩音陣陣。
晚萦問:
“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江逾白回答道:
“我叫江逾白,江是長江的江,逾是逾越的逾,白就是白色的白。”
見晚萦正拿着火折子點燃油燈,火光在她臉上跳躍不住,江逾白忽然覺得她真是好看極了。接着又問;
“你為什麽不離開這兒?就趁這種夜晚,夜深人靜誰也不知道。”
“離開?怎麽離開?老鸨手裏還抓着我的賣身契呢!跑得再遠她也能報官把我給抓回來的。再說了,我出去又能怎麽樣?和你一樣去露宿街頭嗎?”
江逾白突然沉默了,以為他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擺脫眼前的這種流浪無度的生活了,又怎麽能再拉別人下水呢?
“那等我将來有錢了來贖你出去,如何?”
晚萦粲然一笑,眼睛都跟着發起光來,雙手揪着衣擺重重的點了下頭。
那晚送江逾白翻牆離開時,他爬上牆頭,騎在牆上回過頭來,俯視着晚萦道:
“你等我,等我回來帶你離開這裏,到那時候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晚萦的眼裏滲出了凝露:
“好,我等你。”
自那以後,晚萦很久很久都沒有再見過江逾白,她日日夜夜的期盼着江逾白能再次笑容明朗的順着牆頭翻過來,然後将那亂蓬蓬的宛若秋季的雜草一般的頭發撫到一邊,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抓着繩子說一句:
“哎,好久不見了!”
晚萦天天等,可是他再也沒有出現過。牆內的草已經拔了一茬又一茬了,柳樹枝幹上那被他用繩子勒出傷痕的地方早就愈合了,可他卻許久許久都沒有再出現了。
晚萦從十三歲以後不知怎麽突然就變得姿容妍麗起來,皮膚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幹巴巴的,反而是喝飽了水一樣,白白嫩嫩起來,一頭青絲如瀑,長至腰下;柳眉彎彎,黛而不濃;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像是不菲的夜明珠;鼻梁小巧挺拔,像是一座秀麗的白玉山峰;雙唇飽滿像是帶着晨露的花瓣,手雖然帶着繭,但仍然十指纖纖像是削尖的蔥根。只是左邊眼角卻因為當年被老鸨用金簪一戳之後形成了一個小疙瘩,像是長的一顆紅色的小痣。
當粗布短衣在遮掩不住晚萦的姿容之後,鸨兒終于發現了她。
鸨兒笑眯眯的将她從後院請進了前院的閣樓裏,一口一個閨女叫得很是親熱,拿着畫着西施的團扇輕輕的扇着風,一雙戴滿臂钏兒戒指手镯的雙手按在她肩頭,笑得一臉讨厭。
像是得了一個什麽價值連城的寶貝兒,倒也是,有了晚萦再加以□□,什麽稀世連城的寶貝拿不到?那些男人就是豬腦袋,只要咱們的姑娘抛個媚眼勾勾手指,什麽好東西他們不是争着搶着送到面前來?扔給他們一條用過的手絹,他們都能放在鼻子邊上,陶醉得吸上半天。
晚萦自從住進閣樓之後,後院的那些個人見了她一個比一個殷勤,笑得臉上都能開出花兒來,一個賽一個讨喜的來攀交情,晚萦雖說不曾報複但也素來不理。
鸨兒為了培養晚萦在她身上着實也花了不少的銀子,請來了京城裏數一數二的教坊司的舞樂娘子來教她彈琵琶和書畫先生來教她讀書寫字作畫,到她十六歲,鸨兒讓晚萦去接客,晚萦卻寧死不從,說只賣藝不賣身。
老鸨自然開始是好言相勸,到最後是氣得渾身發抖,伸出塗得猩紅的指甲點着晚萦的腦袋連連罵說買了個敗家子兒,就知道來算計她的錢。可打又打不得,萬一打壞了自己多年的心血不久付諸一炬了?後來見晚萦彈琴唱歌效益似乎也不錯就暫時由她去了,心裏卻在盤算着,死丫頭,老娘暫時依着你,等再過幾年就由不得你了。
晚萦心裏卻還在想着,是不是有一天江逾白就能從牆頭上翻過來,然後說:
“我帶你走。”
很久很久了,久到晚萦以為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他卻再度出現了。
晚萦從八歲等到了自己的十八歲,整整十年,晚萦覺得自己應該與他心意相通了,可實際上她不過見了他一面而已。
為什麽對他如此執着?難道僅僅是因為十年前的那一句“等我回來帶你離開這裏”嗎?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麽,就像做了一件事一定要知道個答案,種下了一棵棗樹,一定要見着它開花結果一樣。
晚萦再次見他,他和十年前已經大不一樣,亂蓬蓬的頭發已經梳理得整整齊齊,在頂上绾了個髻,一根玉簪橫插進去将發固定住,其餘的發絲披散在身後,身上穿的亦是白色的緞子,周身都泛着柔和的光。
他的臉白白淨淨,眉目如畫,手中卻握着一把黑柄黑身的長劍,恰是一副少年俠客的模樣。
較之以前,他變得憂郁不少,一雙眼睛像是兩個長滿了浮萍的深潭,幽深卻沒有波瀾。
晚萦一見他,驀地心就開始“砰砰”狂跳,她的臉也開始微微的紅了起來。她坐在紗帳裏為他彈了一曲琵琶,他斜靠在榻上,黑鞘長劍被置于身側,一條腿随意的擡起置于繡花榻面,露出白緞長袍裏灰白色的長褲,黑色的粉底皂靴,一直籠到小腿,将灰白色的褲腿紮進了鞋子裏;右手手肘杵在身後的紫色靠枕上,靠枕裏裝的不是棉花而是曬幹了的芍藥花瓣,鼓鼓囊囊的很大一包,花瓣不像棉花那般柔軟,所以他的手肘并未在靠枕上杵出一個凹陷的深窩來,而是一動,松脆的花瓣就被壓得“克克庫庫”的響,他左手空出來在屈起膝蓋上敲着節拍。
沒一會兒,他随手拈起桌上的糕點放在唇邊卻并沒有吃,眼神輕輕飄蕩,不知将要停留在何方。
一曲終了,他問:
“你叫什麽名字?”
晚萦的手一頓,琵琶聲随即停了下來,晚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待最後一絲餘音在房裏消逝之後,她才輕聲答道:
“我叫陸、晚、萦。”
接着,是窒息的沉默,晚萦渴望着,渴望着他突然起身,猛的拉開紗帳,然後抓起她手裏的琵琶用力的擲在地上,然後拉住她的手說:
“我們走!”
可是晚萦等了又等,等了又等,這短短的一刻卻像是她過去十年所煎熬過的歲月,他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沖進紗帳裏來,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然後咬了一口唇邊的糕點,那糕點的碎屑簌簌的往下落。
晚萦突然喪失了力氣,覺得自己十年的堅持與等待突然喪失了所有的意義。
他已經不記得她了,晚萦失望的嘆了口氣。
她手一動,又撥響了弦。
“小女子十年前認識了一個少年,我給了他兩個饅頭,他臨走時說有一天要回來帶我離開這裏帶我回家。”
“他說他叫江逾白。”
“公子,請問您見過他嗎?如果您見過他,請一定要告訴他,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他。”
紗帳外的人動作一頓,表情也滞了一下,随後将那咬了一口的糕點慢慢放下,緩緩走過來,似乎是十年以前的記憶突然倒退着重回了他的記憶,撩開紗帳他卻忽然“吭吭”的咳嗽了起來,一張臉咳得酡紅,手裏還緊緊的捏着那把劍,手背上青筋凸起,指節都開始泛白。
他說:
“對,我記得你了。”
他那天走的時候是從窗口下去的,因為窗口臨着街衢,他說走窗口方便,他在窗口上足尖輕點,白衣獵獵,輕輕巧巧的落在了街道中央,就像當年他踢着牆翻過去一樣,只是如今他已經再也不用倚靠那一根随時會将他摔在地上的繩子了,他就像一只自由的飛鳥,可以任憑自己的心意去到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
臨走之前,他回過頭來,對着晚萦說道:
“你等我回來,帶你走。”
多麽相似的一句話,晚萦心裏升騰起一絲不怕和害怕,怕他這一走又很久很久都不再回來。
她伏在窗口上問,俯下身多想當年他騎在牆頭俯身看她一般:
“你什麽時候回來?”
江逾白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
“很快的。”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從此以後他真的再也再也沒有回來過。
而晚萦最後一次見他,便是在刑場上。
她沒能再等到他,而他也再沒能完成他的諾言。
晚萦被輕輕搖晃着醒過來的時候,天都變暗了。遠遠近近都開始點燃了燈籠。
四周籠罩着即将末路的慘淡暗光,眼神惺忪,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影影重重,晚萦覺得額頭有些拉扯一般的疼,摸了一下,凹凸不平的,想必是印上了袖子上凸出的花紋。她一直其身體就感覺有什麽順着肩背滑了下去,回頭一看,是一張毯子。
“天亮了嗎?”
皎皎和銀月笑道:
“娘娘,是天黑了。您睡得太久,都睡迷了,頭疼不疼?”
晚萦搖搖頭,環伺一周:
“王爺呢?”
“王爺早就回去了,他看您很是疲乏趴在桌上睡着了,叫我們拿了毯子給您蓋上後就回去了。”
“他走之前說什麽了沒有?”
“沒說什麽,只是走之前問了問我們昨晚皇上是不是宿在這兒,問完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