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記憶出現一片空白。在那個将夏夜,漫天撲地無一顆星鬥,她心中卻亮如明鏡。
她剛剛,失了個孩子。
一個孩子,在她腹中孕育,不及等到到瓜熟蒂落,又從她腹中滑落。
明明,她自己還像個孩子。
不可思議。
“啊!”她淺呼一聲,翻身坐起,額上細細密密滲出一層汗珠。
夢。
又一次,她夢到江浙一晚。
“阿歡,你又做噩夢。”回來數月,承歡夜夜睡不安穩,時被夢魇糾纏,他已是什麽法子都試了,仍是無用。
而那件事,他是知道的。
尤記老父突然來到山東那日,臉色陰沉不定。承歡素來就有些怕這位公公,總覺這個喜怒不形于色的老人家對唯一血脈的這房媳婦算不得太滿意。好在與公公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但這一回父親來得突然,準備不及,只得硬着頭皮上前。
他記得當時承歡是白着臉上前問安的。
老父微一點頭,叫了自己去書房商事。他有些疑惑,這裏也就多了阿歡一人,有什麽事是不能讓她知道的?卻也沒違拗父親,跟在他身後緩緩去了。
“出去一趟,走了有兩個月,還是一個人去的,沒聽說過婦道人家這樣抛頭露臉的。”父親話語不豫。
他忙替承歡辯解:“那是她家中有變,沒辦法的事。”
“還能走掉個孩子,真是聞所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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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父親的心病。
他默默不語。
“免兒,你二十四歲了,原本就成親得晚,你看看你妹妹,比你小着兩歲,如今也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孫家只你這一房男丁,你如何能到如今還不對你母親有個交代?”
談及亡母,孫免怔忡一下,不敢答話。
承歡掉了上個孩子後,他已遍請名醫替她調養身子。本地的大夫攝于孫家名望不敢把話說死,游歷的那些就要直白得多,他記得有個游方的大夫就說過,“夫人身體傷得很了,恐怕日後夫妻房事上要節制。”
他二人面皮皆薄,默默都紅了臉。他心中暗怪這老者口沒遮攔,心道自己在房事上向來已很節制,紅臉低聲道,“請大夫好好替我夫人調養。”
“也要夫人放下心事才好,”那醫者滿臉胡髯,微微搖頭,“只是依老夫看,縱是調養的好了,子嗣方面也是難諧,大人要早做打算才好。”
兩人俱是一驚。他見承歡一張俏臉瞬時轉白,心中不忍,拉了她手安慰道,“沒關系的,你別多想,養得好的。”
承歡點點頭。
這時老父忽然發難,他實不知如何應付了。
見他久久不語,孫父沉吟道:“免兒,你成親一年了,有句話為父本不想問,你們小兩口子平日裏感情還好麽?”
“爹爹說的哪裏話,家中就這一房夫人,難道孩兒還不知疼人麽?”
“單單是你知道疼她無用。當初和珅保媒,我心裏總犯疑,這女孩兒恐怕終非池中物,你鎮的住麽?”
“爹爹不要擔心。”
思及此,孫免嘆了口氣。
“怎麽了?”承歡驚魂初定,聽到了這聲嘆息。
“也沒什麽。”
“你不必瞞我,上回公公來過以後,你日日唉聲嘆氣的,想來是公公怪責我保不了那孩子了?”
孫免眼光閃爍,“那咱們都還年輕,孩子總是會有的,沒什麽的。”
“可你遍訪名醫,都言我的身子往後在子嗣方面總是難諧,”承歡默默嘆口氣,“公公急得很,就再納一房吧。”
孫免不語。窗外的芭蕉葉撲扇地投影在窗紙上。他想起從前讀過的一句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讀詩時他尚年幼,不明其意,只用心記下罷了。承歡離去這些日子,身臨其境品其意,當真愁煞個人。
可是為何,承歡已歸,他仍有這種寂寥感。
“我們才成親一年,何必着急?”孫免話音有些悶悶的。
“我是怕你失望。”話雖如此,她卻是淡淡的。
“莫談這些個了,我再延請名醫為你調養身子便是。那些大夫,就愛危言聳聽地吓人,我們都還年輕,不着急。阿歡,睡吧。”
“嗯 。”
她默默躺下,卻再睡不着,睜眼望着床帷,心中思潮起伏。
承歡病得有些怪,在孫免眼裏,這位夫人性子上雖說有些薄涼,心志卻是堅強不屈,加之少年時在京師常年得名師指點習武,是少生病的。
這時雖已入冬,然她的性子向來喜靜,成日裹得一身厚重,在家裏看書,也不曾受凍,實在想不到怎麽忽一下病重至此。
他守在她床邊,伸手往她額頭一靠,還是燙得怕人。
她忽然坐起身抱緊了他,雙眼并不睜開。他吓了一跳,輕輕拍撫着她,柔聲問,“怎麽了?哪裏難受?”
她閉着眼,也不知是醒是夢,只是搖頭。
孫免并不催逼,招手喊小如過來,将她露在風裏的後背用被裹上,抱緊了她,靜靜等着。
“我好怕啊。”承歡緩緩開口。
“你怕什麽?”
“我不知道,你,你如此回護承家,萬一被人察覺呢?”
他略一沉吟,仍是輕拍她後背,“沒有的事,阿歡不怕,不怕!”
“你放開我!”她忽在夢裏着急起來,雙手在他後背一陣抓撓。
“阿歡?”他有些急了,“到底怎麽了?小如,再去請大夫!”
“放開我!”迷糊中,她氣力奇大,幾乎要掙脫他懷抱,“你這樣對我,不怕我告訴我爹嗎?”
“放開我!啊......還我的......我的,衣服,還我......”
他忽然愣了一下,腦中有個念頭一閃,久久不語。良久,他估摸着問,“歡兒,是誰抓着你了?”
“我走啦!我要嫁人了,你別再來了。”她迷糊着,自然答非所問。
恍惚中似在下雨,淋淋瀝瀝的嘀嗒聲,頭痛欲裂,依稀聽得有人說話。
“三爺還是進去瞧瞧吧,我家小姐,心裏挂念您。”
又隔了好久聽另一人說:“我不進了,免得,太醫說,服了這帖藥,今晚也該醒了。”
迷糊中只覺這人的聲音很熟。
再清醒時已是晚上。
滿屋子的藥香氣,小如手撐着頭在瞌睡,承歡咳了一聲。小如驚起。
“咳咳......”她被這一屋子的藥味嗆了一下。
“小姐,你可醒啦!”小如雙眼含淚。
“怎麽?”她還有些懵懂。
“你又暈了三天了,一時醒一時暈,一醒就忘事。”小如數着,這是第七次了,一暈就是幾天,醒來以後,對自己暈過去的時候一點也不記得。
“我暈了?”
小如顧不上答話,“小姐,您先吃點東西,我去叫菜!”
不一會兒,桌上就圍滿了菜,看得出,小如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都是些适合病人的清單菜肴,菜色卻是精致不已。小如招呼她,“小姐,您先吃東西,再慢慢問我。”
“不忙。夫君呢?”
“嗯......”自那一晚,孫免心中起疑後,已把這裏托付給小如,幾天不踏足她卧房了,小如支吾着,不知如何回話。
“爺有些公務要處理,吩咐奴婢好生照看小姐,您先吃東西。”
承歡略略放心,就着小如攙扶,喝了幾口清粥。
大病乍醒,身子還是弱,不一時,她就倦了,和衣卧床。孫免來了。
“你又醒了。”他喝了酒,有些熏熏的。
她聞不慣酒腥,不由皺眉,“怎麽?今天公務這樣繁瑣,喝這麽多?”
他唔地一聲,背過身不語。暗夜裏,迎風站着一個,床上卧倒一個,兩個人都有心思,氣氛有些詭異。
“啊切——”承歡感到一點寒意,打個噴嚏。
他轉身看了她一眼,踏出門掩起來。
“夫君......”承歡叫了一聲,奇道,“你不留下?”
“你好生休養。”孫免言簡意赅。
她個性素來敏感,當下不做強留,待他走了,叫了小如過來細細盤問,這段時候家裏是發生什麽大事了。
小如一開口,她如遭晴天霹靂。
“是三爺,來過家裏。”
“哪個三爺?”京師離這裏萬裏之遙,她一時怎麽也想不到福康安頭上,忽一問出口,心中卻了然,“福三爺?”
“是。”
“他怎麽會來?”
“說帶兵路過此地,順道來看小姐。”
“帶兵?他身有重孝,帶什麽兵?”
“奴婢不知。”
承歡一顆心突突直跳,額上立刻滲出一圈汗珠,稍穩了一下,道,“他,什麽時候來的?說了什麽?夫君就為他來看我的事不高興?”
“三天前來的,帶了軍中的大夫來瞧了瞧,在家裏坐了半日,只是走的時候進來房裏拉着你說了一會,當時奴婢離得遠,聽不大清。之後大公子臉上就很難看。”
“怎麽?夫君就由了他進我房來了?”
“三爺堅持說要來看,大公子他,沒攔。”
她心裏又是惱怒又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一時搖擺不定。也不知過了多久,夜色深沉下來,嗒一聲輕響,燈芯就要燃盡,屋裏昏黃起來。她漸漸安定下來,輕輕地問,“三爺還好嗎?”
“嗯,像瘦了點兒,其他還好。”
“你一點也沒聽到他跟我說什麽?”
“當時奴婢在外間,聽不清楚。”
“他沒問你什麽?”
“問了一下小姐的身子調養好沒,病了多久,嗯,又去書房看了看你平時看的書寫的字。”
“哦。”
長夜寂寂,她的心一點點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