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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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瑤一口氣飄回到漢營,直直掠過那些夜間巡邏的漢軍,躺回到自己的身體裏。

她倏然睜開了眼睛。

四周圍一片沉沉的黑暗,唯有營帳外邊還能透進來一點朦胧的微光。那位膠西王翁主已經睡過去了,不過手腳卻被縛在了營帳邊上,确保她不會在夜裏亂來;而且她手邊還纏着一根繩子,另一端系在了那位小姑娘身上,如果膠西王翁主想要起夜,只需拉一拉那根繩索即可。

雲瑤定了定神,起身走出帳外。随後從衣袖裏抖落出三枚銅錢來。

既然高肅不讓她跟着,那她便替他蔔上一卦罷。

叮、叮、叮。

三枚銅錢掉落在地上,呈現出一個漂亮的形狀來。

其勢坤,其位兌,上坤下兌,以尊莅卑。

享厚愛眷愛,剛正和順化育不息。

上吉。

雲瑤徹底松了口氣。眼前卦象為上吉,那自當是此行順利,從混入匈奴營裏到誅殺中行說,無往而不利。假如說剛剛她還有些擔心,現在的卦象一出,她心裏的憂慮便淡去了大半。

不過一次卦辭或許不準,她接連又蔔了三卦。

上吉。

上吉。

上吉。

接連三次卦象都是上吉,雲瑤終于徹底放下心來。她俯身将銅錢拾到衣袖裏,仔細辨認了自己剛剛來時的方向,慢慢朝漢營外走去。途中偶爾碰到巡邏的漢軍,盤問兩句之後,便放行了。

她用的借口是如廁。這裏都是男子,她一個翁主,總不好在這裏如廁罷。

等走到漢營邊上的時候,雲瑤鬼使神差地,又為高肅的随從們蔔了一卦。

卦辭曰:上吉,吉中有兇,利有攸往。

她心裏忽然一驚,緊接着又感到有些迷惘。

這卦辭,到底是什麽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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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肅坐在那截枯木上,一動不動地望着那座漢營。

朦胧的月光下,漢營裏透出一些微微的火光。他看到那裏跑出來一個小小的身影,穿着薄薄的秋衫,身子也稍有些單薄了。她一處漢營,便有些匆忙地朝這邊跑過來,表情有些微微的迷惘。

他站起身來,兩步迎上前去。她一頭撞在了他的懷裏。

“阿瑤。”

高肅低低喚了一聲。一縷淡淡的清冽氣息萦繞在鼻端,如同雨後竹葉的清新氣息。他埋首在她的頸側,含糊不清地又喚了一聲阿瑤,如一只慵懶的大貓,将昔日的鋒芒全數都收了起來。

溫軟的肌膚在他的指下微微凹陷,連一絲細微的脈搏跳動都顯得分外清晰。

他細細摩挲着她的面頰,忽然俯下/身,在她的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輕輕淺淺的吻從她的面頰一路往下,直到她的唇瓣上反複碾轉流連。溫熱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肌膚上,将她微涼的肌膚熨得有些微微發燙,連帶着目光也有些朦胧起來。

他低低地喚道:“阿瑤。”

她怔怔地呆住了,目光也有些朦胧。

耳旁響起低低沉沉的笑,溫熱的呼吸與微燙的指腹在她的肌膚上肆意流連,連淡淡的月光都仿佛有些迷離起來。靜谧的曠野,斷成半截的枯木旁邊,他擁着她,有些放肆地輕吻着。

“阿瑤……”他的吻漸漸移到她的頸側,在她的耳旁低低問道,“你會不會偷偷跑去尋我?”

低啞的嗓音猶如鼓聲重重擂響,在她的腦海裏翻攪着,将她的思緒攪得一團亂。她會不會……偷偷跑去找他?其實在剛剛蔔出最後一道卦辭的時候,她想過偷偷跑去找他的;但後來她又想到,剛剛高肅說過,如果她也在那裏,會使他分心的。

她閉着眼睛,喃喃道:“你不讓我去。”

一個溫熱且輕柔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睛上,随後便是高肅低沉且帶着幾分沙啞的笑聲。

“阿瑤。”他啞然笑道,“你果然還是想去尋我,果然還是……”

——果然還是,心裏放不下他。

高肅撫過她的面頰,淺淺地吻了吻她的耳垂,而後才在她耳旁低聲道:“莫要跟着我。阿瑤,我答應你一定會回來。平平安安地回來。阿瑤,莫要跟着我。”

但凡阿瑤跟在自己身邊,不管自己能不能看到她,他都會分心的。

這回誅殺之事,斷斷容不得他半點分心,也斷斷容不得半點差錯。

他攥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放在唇邊一根根地輕吻着,溫熱的氣息吹拂在她的指背上,連她微涼的肌膚都熨得微微發燙起來。“阿瑤。”他低聲道,“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她微微仰起頭,望着高肅的眼睛,輕聲問道:“你此去一回,要多少日才能回來?”

高肅略微松開了手,眼裏也驟然多了一抹鋒銳之意。從這裏到匈奴人的大營,大約需要三日左右;他不能留在匈奴營裏太久,至多一到兩個晚上,不論是否得手,都必須要回轉。留在那裏太久,便會夜長夢多;如此細細推算起來,應當要花上六七日的時間。

他思量停當之後,便道:“大約六七日罷。”

雲瑤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如果不甚順利呢?”但她知道蘭陵王此行順利得很。

高肅緩緩搖頭道:“不管順利與否,至多七日都要歸來。遲則生變。”

雲瑤輕輕唔了一聲,枕在他的肩窩裏,輕聲說道:“那等到第七日的夜裏,我便去尋你。長恭,等到那時,不管你是否歸來,我都會去尋你。”

按照高肅剛剛的設想,大約等到第四日、或是第五日,他便能順利回轉了。

她等到第七日夜裏再去尋他,已是極大的寬和。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低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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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高肅便帶人離開了漢營。

他們是趁着清晨離去的,天光尚有些朦胧。馬蹄聲在沾了露水的草葉間肆意蔓延,得得得得,一下下地擊打在人的心髒上。等他們都離開之後,才有一個淡淡的影子從漢營飄出來,舉目眺望。

十餘騎漢軍一路策馬,晝夜兼程,趁着軍臣單于還未派出第二波使者,連夜趕往匈奴大營。

他們在距離匈奴大營半裏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高肅翻身下馬,揀了一處幹淨的地方安置,然後從馬背上的皮囊裏,翻出了一把弩。

細細的弩/箭從暗黑色的小孔裏冒出了尖兒,從弩身到手握處,全都泛着微微的金屬光澤。

這是一把秦弩,他從一個積灰的角落裏翻揀出來的,最适合在夜色裏偷襲。

随後他又翻出了一些零碎的小東西,開始改造這把弩。

秦弩雖然好用,但和後世的弩比起來,還是有很大的差別。他在後世擅用長/槍,不過他的同僚和麾下的将士們,卻多半都擅長使弓/弩,因此高肅對于弓/弩并不陌生。

現在他改造這把秦弩,就是為了讓它更适合在夜裏,暗殺一個藏在營裏的人。

咔咔。

咔咔。

弩上的兩個小東西被拆卸了下來,又有兩個零零碎碎的小東西被重新安了上去。今晚的月光很好,明明淨淨的如水一般,即便不用火光燈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張弩上的每一個細節。

最後一聲咔咔聲響過後,高肅握着那張微微發亮的秦弩,站起身來。

今晚要偷襲匈奴營的人,是高肅。

但如果高肅被人發現了,便會有一個人過來替他,引開匈奴人的視線。

如果高肅再被人發現了,便會又有一個人過來替他,引開匈奴人的視線。

這裏總共有十餘位身體輕捷的漢軍軍士,預備時時接替他,引開匈奴人的視線;在匈奴營裏,還有三四個人在等着接應他。假如在這樣的情形下,高肅仍舊失敗的話——

那便意味着暗殺一途,從此斷絕。

高肅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低沉道:“走罷。”

漢軍們借着夜色掩映,朝匈奴人營裏直掠過去。高肅的速度極快,身體矮矮地貼着地面,不多時便掠過了兩處營帳。阿瑤曾對他仔細描述過周圍的地貌和地勢,甚至連周圍到底有多少個匈奴營帳、匈奴人又會在那幾處營帳之間巡邏,都曾仔仔細細地說給他聽了。

因此今天夜裏,他的行動甚是順利。

高肅不是西漢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因此他知道,匈奴人的這位軍臣單于,已經沒有幾年壽命了;現在太子于單和大單于的王弟伊稚斜都在争奪王位,因此軍臣單于的營帳周圍,守衛最是嚴密。

他謹慎地避開了軍臣單于的主帳,又避開了兩路巡行的匈奴衛兵,往層層疊疊的營帳中間掠去。今夜的月光很好,可以清晰地看見一座低矮且有着幾分暗色調的營帳。

那座營帳雖然絲毫不起眼,但它便是他今夜的目标。

高肅微微抿着嘴唇,眼裏驟然多了幾分厲色。

夜風微微地吹拂過營帳,掀起了帳篷一角。

營帳裏傳出了一個細柔的嗓音:“去打些水來。”

取箭,搭弩。

嗤——

在小奴提着木桶,剛剛要走出營帳外打水的那一瞬間,一支細細的弩/箭貼着他的面頰擦過,從掀開的帳篷裏疾射進去,又撲地一聲,發出了沉沉的悶響。

有血在虎皮褥子上蔓延開來,刺眼的鮮紅色,顯然是刺破了大動脈。

那位替大單于出謀劃策的權宦,漢廷的叛臣,直挺挺地躺在了虎皮褥子上。

死了。

小奴驟然發出一聲尖叫,空蕩蕩的木桶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脆響。

高肅一擊得手之後,不再停留,趁着夜色掩襲,悄然退去。

剛剛預備替換他的那幾個漢軍,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匈奴營帳裏響起了尖銳的唿哨聲,嘈雜的腳步聲,此起彼伏的咒罵聲和低低的咆哮聲。軍臣單于在貼身近侍的攙扶下走出營帳,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座低矮的營帳裏。小奴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那位昨日還在獻計擊殺衛青的謀士,就這樣死在了虎皮褥子上。

身體尚帶着餘溫,顯然是剛剛死去未久。

頸側上插/着一支細小的弩/箭,泛着微微的金屬光澤。

不管是力道還是準頭,又或是出手的時機,都把握得剛剛好。

軍臣單于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恨不得立刻将那人找出來,狠狠地剮上三五回。中行說是這些年來,他身邊最最得力的謀士之一,而且他出身漢廷,對長安城,對大漢的皇帝,全都了如指掌。

中行說一死,從此他便少了一雙窺探漢廷的眼睛。從今往後,匈奴探子就成了半個瞎子。

那人到底是誰……是誰!

軍臣單于虎目圓瞪,眼睛鼓鼓的幾乎要凸出來了。他口裏吐出一長串匈奴話,周圍的匈奴武士們如潮水般地退了出去。不多時,兩位萬騎長便點了親兵,親自在營帳裏搜尋漢軍的蹤跡。

但他們哪裏搜尋得到。早在一擊得手的那一霎那,漢軍們便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

“追!!!”

軍臣單于從牙縫裏狠狠迸出一個字來。

如一只被挖去雙眼的猛虎,蟄伏在漢廷的北地,低低地咆哮。

匈奴營帳裏升起了大單于的王旗,在夜風裏發出獵獵的聲響。數千騎最最精銳的匈奴騎兵馳騁出營,胯/下是最最骁勇的戰馬。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只隐約知道匈奴大單于震怒,要他們在周圍八十裏地的範圍內搜尋漢軍;一經發現,立刻就地格殺,勿論。

黑壓壓的匈奴大軍如同潮水一般湧來,在明亮的月色裏靠得越來越近了。

“将軍。”一位漢軍策馬上前兩步,靠近高肅,低聲問道:“匈奴人追上來了,我們該怎麽辦?學李廣将軍躺在地上詐一詐匈奴人麽?”

高肅緊握着缰繩,目光鋒利如刀,一字字道:“匈奴人不會上第二次當。因此此計不能再用。我等再快一些,轉到那片小山坳裏去。匈奴大軍在那裏施展不開。所有人都聚攏在一處;他們的數目是我等的數十倍,要是分散開來,便會被他們逐個擊破。公孫将軍會在前面接應我們。”

而且這回他們出來,還留了一着後手。

衛青。

☆、37.37|

這裏距離他與公孫敖約定的位置,大約還有二三裏地左右。

假如快馬加鞭,是可以在醜時之前,趕到那裏的。

高肅沉沉地說了聲“走罷”,一夾馬腹,策馬馳騁而去。

漢軍們緊緊地跟在高肅身後,不敢距離他太遠,也不敢分散得太開。他們很快便進到了一片密林裏,周圍都是參天古木,泠泠月色顯得有些幽深。漸漸地,匈奴人的馬蹄聲變得稀疏,而且還有些雜亂;至于剛剛那些呼嘯而過的那些箭簇破空之聲,已經聽不到了。

身後一片沉沉的靜谧。大概是匈奴人追到這裏時,被密林阻攔了腳步。

有人稍稍回頭望了一眼,看見林子外邊黑壓壓地站着一大片人,匈奴王旗在月夜下獵獵飛揚。前邊兩排匈奴武士手裏舉着火把,舉着盾牌,整整齊齊的站在林子邊上;而後面的那些匈奴武士們,則從箭囊裏取出箭簇,澆上油,在火焰上輕輕碰了一下,随後挽弓搭箭,激射而出——

“将、将軍!”

“他們要放火燒掉這片林子!”

漢軍聲音裏帶着微微的惶恐,還有些不知所措的惶急。這片林子裏到處都是參天古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枯枝和落葉。要是匈奴人開始放火燒林,那他們就真的完蛋了。

高肅回頭望了一眼,沉聲吩咐道:“不要回頭看,跟着我,快些出去。”

嗖嗖的箭簇破空之聲再次在夜空裏響起,一簇簇火光在夜空裏劃過漂亮的弧度,直直落在密林裏,瞬間燃起了漫天大火。枯葉發出畢畢剝剝的響聲,火勢裹挾着滾滾濃煙,順着密林一路蔓延。

“跟着我。”高肅沉沉地重複了一聲,策馬躍入一片山澗裏。

清涼的水花在馬蹄周圍四下飛濺,将那一絲駭人的熱度稍稍阻了一阻;漢軍們不敢耽擱,便一個接一個地跟着高肅,躍入那片淺淺的山澗裏,一路策馬而去。

潺潺的溪流剛好沒過了馬蹄,将蔓延開來的火勢阻攔在了河岸邊。

高肅緊緊地抿着唇角,眼裏一片沉沉暗色。剛剛他們來時,便已經商議好了:他負責帶人前往暗殺中行說,公孫敖帶着人在路上接應。假如他們行動順利,不曾驚動匈奴人,那自然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假如他們驚動了匈奴人,而且還剛剛好把匈奴人的精銳都引了出來——

就像現在這樣,軍臣單于在震怒之下,把手底下的精銳都派了出來。

——那麽衛青将軍便會帶着漢軍精銳,奇襲匈奴營。

但現在自己身後的那些匈奴追兵,他們身上帶着火油,已經開始放火燒林。

滾滾濃煙夾雜着火勢,在密林裏肆意蔓延,很快便連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了。漢軍們撕下裏衣,沾濕了水捂住口鼻,沿着山澗一路往前邊馳騁。大火沿着山澗的兩旁蔓延,吞卷着大片的參天林木。

天空中響起了悶雷聲,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地落下。

漢軍軍士們精神一震,又在臉上抹了一把,跟着高肅沿着山澗溪流,朝着前邊未燃的林木馳騁而去。雨水稍稍沖刷幹淨了一些黑煙,他們的視線更加清晰起來。

等越過這片山澗之後,便是一片堅硬的沙礫地了。

大火燒不過來。匈奴人自己被大火攔住了腳步,也追不過來。

高肅策馬一路馳騁,帶着身後的漢軍們越過那片沙礫地,又轉過兩處隐隐冒着黑煙的小林子,才看見了月色裏整整齊齊的漢軍。公孫敖百無聊賴地坐在馬背上,看着頭頂上的月亮發呆。

等那十幾騎漢軍一路疾沖過來,個個身上都沾着黑煙,公孫敖便被吓了一跳:“你們、你們放火燒了匈奴營?”不能罷,明明說好的是他們暗殺中行說,夜裏突襲的人是衛青将軍。

高肅在公孫敖跟前勒住了馬,搖頭道:“不是我等放火燒營,而是匈奴追兵放火燒山。”

他回過頭,望着身後隐隐約約的黑煙,眼裏的那一抹沉沉暗色,一點點地變得鋒銳起來。“公孫将軍。”他指着另一條岔路口說道,“你我前往增援衛青将軍罷。”

蒼茫月色之下,漢軍如水流一般湧向了匈奴大營。

暗殺,夜襲,增援,掩撤,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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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瑤在營帳裏一日日地數着日子,等得有些心焦。

現在已經是第四天了,距離高肅所言的第七日,才剛剛過了一大半。但是四天前,衛青将軍帶着營中的主力離開了;兩天之前,公孫敖将軍帶着剩下的那些人也離開了。他們一走,營裏便空蕩蕩的,偶爾只能聽見一些蒼老的談話聲。他們都是傷兵和軍醫。

按理來說,雲瑤不應該感到擔心的,畢竟那一夜她連蔔三卦,卦辭都是上吉。

但不知為何,她心裏仍舊感到有些焦慮。尤其是在衛青将軍帶人出營的那一日,那種莫名的焦慮就達到了頂峰。身為蔔算師,她的第六感往往比常人要敏銳一些。因此這種焦慮,并非是吉兆。

雲瑤走出到營帳外面,再一次替高肅蔔了三卦。

上吉。

上吉。

上吉。

連續三次上吉,又像是在嘲笑她的胡思亂想。

她定了定神,将三枚銅錢收回到衣袖裏,又慢慢地回轉到了營帳。

那位膠西王翁主已經老實了,委委屈屈地坐在營帳一角,眼睛有些微紅,身上縛着的繩索細布已經盡數除去了。那位小姑娘坐在旁邊,牢牢地盯着膠西王翁主,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這位翁主又鬧騰出些什麽事來。

見到雲瑤進來,小姑娘便遞過來一碗水,安慰道:“翁主且歇一會兒罷。”

雲瑤道了聲謝,接過那碗水飲盡了,感到心裏的焦躁之意漸漸淡去了一些。

她想到衛青将軍離開之前,随軍帶着的大批草藥;還有公孫敖将軍離開之前,随軍帶着的那些古古怪怪的東西,忽然間想到,高肅從匈奴營裏回來,不會恰好和那兩位撞在一處罷?

她将瓷碗擱在一旁,又走到營帳外邊,接連蔔了五卦。

第一卦,衛青将軍此行,吉兇如何?

卦辭曰:中吉。

第二卦:公孫敖将軍此行吉兇如何?

卦辭曰:上吉。

第三卦:漢軍此行吉兇如何?

卦辭曰:吉。

第四卦:高肅會與他們碰上麽?

卦辭曰:然。

第五卦,兩卦合卦,問高肅與其他人碰上之後,吉兇如何?

卦辭曰:兇煞。

——兇煞!

雲瑤一霎間變了臉色。她即刻便想到,自己第一卦蔔出上吉,是因為高肅帶人前往匈奴營裏,誅殺中行說,事情進行得很是順利。她給其他人蔔出了吉,也是因為其他人此行相當順利。

但是卦辭到此為止了。

高肅回轉之後,會在途中碰上衛青将軍或是公孫敖将軍。

然後他們會在路上商議一些別的事情。

但他們碰面之後所議定的那件事情,主兇煞,大兇。

雲瑤艱難地拾起那三枚銅錢,恍恍惚惚地往回走,指尖泛起一片涼意。

她大致能猜測到,高肅和那兩人碰面之後,到底商議了一些什麽事情。總之不是突襲匈奴大營,就是趁着夜色掩襲,給匈奴人設一些陷阱。但不管如何,這件事情都很危險,相當、相當的危險。

現在是第四日,距離高肅所言的第七日,還有整整三天的時間。

她答應過高肅,不會提前去尋他的。

但是……

雲瑤回轉到營帳裏,朝那位小姑娘點點頭,疲倦地說了句“我要歇一會兒”,便阖上了眼睛。

随後一道淡淡的影子從她的身上飄了出來,直往漢軍主力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高肅離開前曾說過,希望自己不要偷偷跑去找他。

那她便不去找他,她跟着漢軍的主力走。

那道淡淡的影子飄到漢營外面,很快在地面上看到了一些痕跡。那些痕跡是漢軍離開時,馬蹄和人的腳印,還有戰車和盾牌留下的一些深深的轍印。這些痕跡很深,從漢營前一路蔓延到遠方。

她沿着那些痕跡追過去,很快便追上了離開的那支漢軍。

他們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鏖戰,身上帶着血跡,混合了泥土和草葉,空氣裏彌漫着血腥氣,而且都神情疲憊地坐在地面上,偶爾有些傷勢過重的,便被扶到林子裏,讓随軍的醫者救治。

她慢慢地飄落到林子裏,在一片曠寂無人的陰影下,變成了一個相貌普通、平平無奇的漢軍,然後,他一瘸一拐地從林子裏走出來,滿臉的絡腮胡子,而且腿也瘸了一條。

沒有人會将眼前的這位漢軍,和漢營裏那位安然靜卧的代國翁主聯系在一起。

他(她)走到同伴們中間,有意無意地離他們遠了一些,避免旁人觸碰到自己,而後粗着嗓子道:“真是晦氣。”

“是啊,真是晦氣。”旁邊立刻有一位漢軍應和,“本來昨夜事情好好的,老子殺匈奴人正殺得正痛快,哪裏知道北面忽然又來了一支匈奴大軍。衛将軍倒是反應快,讓弟兄們先撤,但可惜昨夜那大好的機會,就這樣生生耗光了一半,唉。”

“已不錯了。至少這回殺得他們龜縮在營裏,出不來了,哈哈。”旁邊又有人笑道。

他(她)輕輕噫了一聲,又粗聲粗氣地問道:“那弟兄們就在這裏幹等着麽?”

“自然是不能幹等着的。”旁邊立刻有人解釋道,“北面來的那支匈奴大軍,據說是大單于的親弟弟,一個叫伊稚斜的人帶着的。此人狡詐如狐,直接帶人将我們都圍住了,差一點兒就出不來。衛将軍讓我們在原地休整,應當是為了我們好。”

“衛将軍自然是為了我們好。”旁邊的漢軍們三三兩兩地應和。

他(她)呼吸輕輕一滞,喃喃道:“伊稚斜?……”

她自然知道伊稚斜是誰。未來的匈奴大汗,搶了自己侄兒大單于之位的人。

那一卦兇煞,是因為伊稚斜,還是因為剛剛他們口中的“将我們都圍住了”?

他(她)定了定神,又粗聲粗氣地說道,“真是晦氣得很。唔,對了,你們誰會匈奴話?教我兩句罷。等到了陣前,我也好用匈奴話與他們對罵上兩回。”

旁邊有人乜斜過來一眼:“原來是個新來的。”

但凡在漢營裏呆過三五年的人,都能說上幾句匈奴話。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他(她)撓撓頭,又粗聲粗氣地說道:“兄弟腦子一貫蠢笨得很,學了半年多也學不會。唔,‘還不趕緊退兵’,用匈奴話到底該怎麽說?”

旁邊的漢軍們都哄笑出聲來,随即又有善心的漢軍翻譯給了他(她)聽。

他(她)暗暗将那句話記在了心裏,又随意揀了兩句話來問。她的記憶力本就比別人要強些,而且眼下是硬記,很快便将那些匈奴話都強行記住了。偶爾有些音節古怪的,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過了一會兒之後,教他的那位漢軍不幹了:“你小子真是腦子蠢笨學不會?我瞧你剛剛學得挺順溜的呀。怎麽,從前忙着滾犢子去了,沒跟匈奴人幹過架?”一面說,一面要來拍他的肩膀。

他(她)哪裏敢讓旁人碰到自己,現在她的身體輕盈如薄霧,一碰就露餡了,于是便噌地一下站起身來,指着自己那條斷腿道:“我到裏面去,讓軍醫們上點兒藥,省得待會兒流膿了。”

一面說,一面躲開那位同伴拍過來的巴掌,一瘸一拐地走了。

身後傳來了漢軍們的笑聲,連連說他簡直跟個姑娘似的,碰不得。

他(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林子深處,直到一片曠寂無人的地方,才慢慢地變成一道淡淡的影子,悠然飄了出去。那片林子外邊是一片濕地,還有些沼澤和泥淖,再往北面一些,便是匈奴的大營了。

匈奴大營裏一片狼籍,處處都是大火焚燒過的痕跡,顯然是昨夜被人端了老巢。

這座匈奴大營的旁邊,又另起了一座新的大營,不過打的卻是伊稚斜的旗號。兩座大營裏基本都是空蕩蕩的,先前的那些匈奴武士們都離開了,或者是在另一個地方與漢軍鏖戰。

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之後,便沿着地面上那些淩亂的印記,往前面飄。

她的速度比駿馬要快多了,不多時便飄到了一處被烈火焚燒過的小樹林裏。林子裏殘留着一些箭簇和火把,還有一些微微濕潤的痕跡。前天夜裏這裏下過一場大雨,将一切痕跡都抹除幹淨了,唯有那些被燒焦的枯樹上,還散發着一縷未褪的煙火氣。

匈奴人的馬蹄印到這裏就停住了,然後又拐到了另一個方向。

她沒有過多停留,便沿着那個方向,一路追了過去。追了二三十裏地之後,匈奴人終于出現在了眼前。她看到前不久剛剛見過的那位軍臣單于捂着胳膊,指着眼前的一位青年,正在用匈奴話大聲說着什麽;他們身旁站着不少匈奴武士,而且很明顯地,分成了兩撥。

雲瑤感到有些奇怪。

剛剛在匈奴人營裏,她看到空蕩蕩的一片;在這裏,也是空蕩蕩的一片。

那匈奴大軍到底在哪兒呢?

她撇下軍臣單于,沿着地面上的轍印和馬蹄印,繼續朝前面飄去。直到再往前面飄了二三裏地之後,她終于看到了一片黑壓壓的匈奴大軍,個個持着弓箭大刀,口裏在不停地咒罵着一些什麽。

他們很明顯地圍成了半個圓,圓裏隐隐飄着兩面旗幟。

那是,漢軍的旗幟。

雲瑤心裏咯噔一聲,将事情完完全全地聯系在了一起。

——他們被匈奴大軍堵住了去路。

不知道裏面那支漢軍是誰帶着的?衛青?公孫敖?又或是……高肅?

她心裏隐隐掠過的一些不好的念頭,但眼下的情形,卻根本容不得她多想。她飄到匈奴大軍後面的一座小石山裏,照着剛剛見到的軍臣單于的模樣,一點點地開始改變形貌。

片刻之後,一位軍臣單于從小石山後面走了出來。

他找到一匹無主的戰馬,策馬馳騁到匈奴大軍的中央,照着軍臣單于一貫的口氣,不耐煩道:

“退兵。”

這一句匈奴語,是她剛剛跟那些漢軍們學會的。

周圍的匈奴人都愣住了。

☆、38|38|

周圍的匈奴人都愣住了,一個個擡頭望着自己的大單于,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他們看到大單于緊握住缰繩,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顯出來,宛若猙獰。

“怎麽。”大單于冷然道,“爾等認我是大單于,還是伊稚斜?”

這話一出,大單于的心思便有些昭然若揭了。一些心思活絡的人即刻便想到,或許大單于的本意并非是“退兵”,而是因為“這道命令是伊稚斜所下”,大單于心裏有了疙瘩。

再聯系到剛剛大單于和伊稚斜大王的争吵,越來越多的匈奴人認為自己猜到了真相。

要是他們當真按照伊稚斜大王的意思出兵了,事情有一就有二,日後大單于的話就漸漸地沒有人願意聽了;這樣一來,大單于便會被伊稚斜大王架空,從此變成一個垂垂老矣的空殼子。

一些大單于的親信們面面相觑,臉上出現了猶豫的神情。

他們的大單于掂了掂手裏的缰繩,用一種嘶啞且粗聲粗氣的音調說道:“我知道你們心裏在想什麽。先撤兵,再整隊,出兵。”

“先撤兵,再整隊,出兵”,這幾個字一出,周圍人便再也沒有懷疑。大單于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要出兵可以,但這道出兵的命令,必須是由他親自來下達的。他們之所以出兵合圍,所遵從的并非是伊稚斜大王的號令,而是大單于的號令。

至于漢軍們會不會趁機跑掉?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當然會。

——大單于果然是老了,有些老糊塗了。一半匈奴人如是想。

——大單于與伊稚斜大王的争端,果然不假。另一半人如是想。

但他們依然聽從了大單于的命令。三萬匈奴大軍很快後撤了半裏地,讓剛剛還在和匈奴人對峙的漢軍們有些不知所措。但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擺在他們面前,再把握不住就是傻子了。漢軍們很快便突破了匈奴大軍的重圍,朝剛剛雲瑤經過的那片林子裏退去,與漢軍的主力彙合。

匈奴大軍還在整隊。

漢軍們順利到達了那片林子,又将剛剛匈奴人的異狀告知了自己的主官,主官再告訴主官,然後再告訴主官……如此層層上報,很快便報到了公孫敖的面前。現在衛青不在。

雖然公孫敖行軍打仗的本事欠缺了一些,但此人身為長安城裏屈指可數的大夫之一,腦子還是很好使的。他很快便從匈奴人自相矛盾的舉動裏推斷出來,大單于和王弟伊稚斜有些矛盾。

這種兄弟争權的戲碼,長安城裏每隔幾十年就要發生一回。遠的不說,當年的梁王和先帝,就是這樣一出活生生的兄弟争位大戲。

因此公孫敖即刻便下令,趁此良機,再幹他一票大的。

匈奴大軍仍舊在整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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