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54

作者有話要說: 即便宮外是融融的春日,她也依然感到如墜冰窟。

少年瘦削且蒼白的面容、虎贲中郎将的那句“位置一直給他留着”、還有劉盈未曾過世之前,對她說過的那一席話,全都讓她感到心底發寒:

“那天混亂得很。有人要暗殺母後,有人要趁火打劫,還有人趁亂推了你一把。要不是舅舅身邊的虎贲郎眼疾手快,你的後腦勺便要磕在青石板上了。阿嫣,阿嫣?……”

刺客,混亂,重傷。

她埋首在自己的膝蓋間,聽着火盆裏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音,有些難受。

一縷細微的火光透過她的指縫,熠熠地跳躍在那片龜甲上。皲裂精美的紋路在煙霧裏蔓延成一副畫,但那幅畫卻分外地諷刺和妖嬈。她呆呆地望着,一動也不動。

直到很久以後,才聽到屋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太後?”

來人是她的宮侍,也是這一年多以來,貼身服侍她的人。

從雲瑤初來到漢宮至今,高燒、昏迷、直到住在未央宮裏照顧劉恭,都是這位宮侍在陪着她。随後這位宮侍又陪她過了劉盈的祭禮,再加上今年開春這場大祭祀,林林總總算起來,這位宮侍,應當是她最親近也最貼心的人了。

她收拾了情緒,從火盆裏将龜甲揀起來,用帕子擦幹淨上面的爐灰,道:“進來罷。”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宮侍端着一把新蠶絲,還有一卷不知是哪裏來的竹簡,輕輕隔在了案幾上。還沒等雲瑤開口,便輕聲解釋道:“方才一回宮,太皇太後便讓人送來了這個,說是賜給太後您的,奴婢便做主留下來了。您……”她瞅瞅雲瑤,有些惋惜又有些憐惜地勸道:“看開些罷。”

她以為雲瑤是整日被鎖在北宮,因此才會整日悶悶不樂的。

但現在雲瑤已不是昔日那位皇後,現如今在北宮裏居住的,不過是個吉祥物罷了。

雲瑤笑笑,面容不掩蒼白之色:“我知道了,你下去罷。”

她無意與眼前這位宮侍解釋,也無從去和這位宮侍解釋。

讓她一直這樣誤會下去也好。

宮侍輕聲說了句“奴婢告退”,便退下去了。

偌大的宮室裏空蕩蕩的,只剩下雲瑤一個人。她一頭栽倒在卧榻上,怔怔地望着帳頂發呆,心裏愈發地感到難過。

不知道外面到底如何了,但現在她想見他,瘋了似的想。

慢慢地,一道淡淡的樣子從她的身上飄了出來,沿着熟悉且又陌生的宮室,往前面飄去。

她在宮裏兜兜轉轉,不多時便來到了未央宮,呂後正在宮裏陪着劉恭聽政,裏面傳來士大夫們激烈的争吵聲。似乎是呂後要罷免丞相,分封諸呂為王,大夫們正群請激昂地慷慨陳詞。

假如她沒有記錯的話,從今往後,呂後都會牢牢地把控整個朝堂。

但這些暫且與她無關了。

她沿着記憶中的路,慢慢地飄到宮外,試圖在刺眼的陽光下找到一批虎贲軍,

很快,她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片刻後,一位虎贲衛匆匆離去,正是朝着茅廁的方向。她趁此良機,拟容成那位虎贲衛的模樣,從陰影的拐角裏走出來,粗着嗓子問道:“今晚去看看那個倒黴蛋如何?”

——那個“倒黴蛋”,是她今天春祭歸來時,聽見他們對高肅的調侃。

旁邊的人紛紛應和,而且還湊做一堆,争論應該帶着什麽去看望那位倒黴蛋。

她笑了笑,又悄無聲息地退開了,靜靜地站在一旁,聽着他們争論。

現在是未時二刻左右,再過一些時間,他們便要交班了。

先前上茅廁那位仁兄——也就是被雲瑤拟容的那位——很快便回來了。他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同僚,因為他的同僚們紛紛宣稱,剛剛他的提議很好,他們決定跟他一同去看望那個倒黴蛋。

那位仁兄表情抽搐地跟同僚們解釋,自己确實是偷溜了一小會兒,不過是去上茅廁了,從來不曾提議過去“看望那倒黴蛋”,他發誓。

可惜周圍人都不相信他的話。

任憑他費盡了口舌,他的同僚們都一致認定,此事就是他發起來的。

到最後,那位仁兄便只能捏着鼻子認下來了。此事也成為虎贲軍裏懸而未破的十大疑團之一。

轉眼間,便到了太陽落山的時間,虎贲軍們交接的時間到了。

他們分頭去置辦了些東西,又一同前往高肅家裏。在他們身後,一道淡淡的影子飄在半空中,跟他們拉開了十丈遠,不緊不慢地跟着。

他們一面争執那位仁兄到底是否出現過,一面敲開了高肅的家門。

開門的是一位老仆,似乎瘸了半條腿。老仆見到那些虎贲軍,表情有些意外,但依然将他們放到了屋子裏,又一瘸一拐地去倒水。那些虎贲軍們進到屋裏後,便收起了剛剛那副嬉笑怒罵的樣子,一個個地走到昏迷的同伴前,或勸慰,或嘆息,或咒罵,總是都是讓他早日醒過來的。

最後他們又留了些東西,便告辭離去了。

老仆神色平靜地他們送到門口,又一瘸一拐地将他們送到了巷尾。

在他們離開的時候,一道淡淡的影子飄進了屋子裏,又慢慢地飄到了卧榻旁邊。

她看到他了。

榻上的少年依然在沉睡,身形消瘦,兩頰深陷,時不時發出一聲沉沉的悶哼。他的胸口微微地起伏,呼吸聲很是微弱,肌膚下可見跳動的淡青色血管,幾乎可以用“枯槁”二字來形容。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酸澀之意,漸漸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她輕輕喚了一聲長恭,飄到卧榻旁邊去,伸出手,輕輕覆在了他的面容上。

他看起來比先前瘦削得多,也憔悴得多了。此時看起來不過是七八歲模樣,但一副蒼白的病容,卻是前所未有的。她觸碰不到他,便只能一寸寸地輕撫過他的面容,心裏猶自酸澀。

假如她能早一些想到,假如她能早一些占蔔出他的位置來……

但那又有什麽用呢?一年前她便派人送了許多珍奇的藥材過來,太醫令也親自帶着兩個醫者親自過來詳查,但他的病情卻絲毫不見起色。她猶記得那時太醫令說,這小子古怪。

沉沉地昏睡了一年有餘,外傷不好不壞,時不時地發高燒,但卻始終不醒。

她閉上眼睛,澀澀地喚了一聲長恭。

外面換傳來了輕微的吱呀聲,有人進來了。

她回頭一看,原來是剛剛那位老仆。老仆一瘸一拐地走進屋子裏,點燈,收拾屋子,動作甚是熟練。她仔細看了片刻,發現那位老仆臉上帶着疤,還烙着一塊印記,顯然是個犯過錯的罪奴。而且他的那條腿,不像是被人打折的,反倒像是自己摔斷的。

而且那位老仆身上,有一種極古怪的,有些肅穆又有些陰冷的氣息。

他動作熟練地收拾了屋子,很快便又走到另一間屋子裏,将食盒端了出來。與他一同出來的,還有一位年紀稍長的仆婦。他們兩個一人扶起榻上的少年,另一人服侍他用了些流食,又淨了手面,才又重新扶着少年躺下了。

期間少年發出過一聲沉沉的呻/吟,但是卻不曾醒來。

服侍少年用過膳後,老仆與仆婦便走到隔壁那間屋子裏,似乎是在交談。

雲瑤在旁邊靜靜地看着,最終,又幽幽地嘆了聲氣。

她回到少年榻邊坐下,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他的面容,頭一回感覺到了自己的無力。假如她是一個醫者,那麽現在便能知道,高肅到底是什麽了,要怎樣才能讓他醒過來;假如她不是被呂後關在北宮裏的太後,那麽起碼她還可以設法出宮來,替他做些什麽。

但現在,她連觸碰他都做不到。

他依然無知無覺地躺在那裏,不曾醒過來,亦不曾知曉身邊發生過什麽事。

直到夜幕降臨時,她才俯身下來,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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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宮。

入夜。

雲瑤回宮的那一瞬間,便聽到了宮裏此起彼伏的驚叫聲。她睜開眼睛,撐着身子坐起來,努力回憶着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的宮侍們看見她醒來,都紛紛地迎上前來,詢問太後可還安好。

剛才她們曾經試圖喚醒她,但雲瑤卻仿佛睡死了一般,一直都沒有醒。

她搖搖頭,疲倦道:“我并無大礙。”

随後又道:“宮裏可還有輔食麽?”方才錯過了暮食,現在腹中饑餓得厲害。

宮侍們齊齊松了口氣,一半人去給她端了些清粥小菜過來,另一半人去回禀太皇太後。剛才在前朝,幾乎就要血濺當場了,後宮裏又出了事兒(太後沉睡不醒),呂後正糟心着呢。

雲瑤慢慢地喝完了粥,又接到了呂後的一封旨意。呂後的意思是,既然前朝正亂着,太後就一直居住在北宮裏不出來好了。至于皇帝劉恭,他只需要每日晨昏過來問安就夠了。

她苦笑片刻,将那封旨意擱到一旁,又将那片龜甲捏在手心裏,反反複複地摩挲。

她想要知道高肅到底怎麽樣了,想知道他何時才會醒來,還真是要叩問卦辭不可。

等到夜深人靜時,她趁着宮侍們都不在,便再一次将龜甲丢到了火盆裏。

袅袅煙霧在龜甲之上升騰,一幅朦朦胧胧的畫卷在她的眼前展開:少年卧在病榻上,形容枯槁,面容憔悴,口中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麽。細細聽時,隐約便是“阿瑤”。突然某一天,有一個人闖進了屋子裏,少年驀然睜開了眼睛,迷茫地看着來人,随後又微微地抿着唇。

進屋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面容與少年有七分相似,顯然是少年的父親。

他們兩人争執了片刻,中年男人便拂袖而去了。少年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頗為複雜。最終少年慢慢地站起身來,按住胸膛上的傷處,嘶啞着聲音道:“你當真要離去麽?”

沒有人說話。但片刻之後,少年卻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随後煙霧便一點點地慢慢消失了,龜甲上隐隐約約地出現了半個扭曲的“兇”字,但因為是在煙霧裏,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火盆裏發出了細微的噼啪聲,隐約有火光四下飛濺。

場景消失了。但那個場景所代表的意思,雲瑤看懂了。

在她來到漢宮時,也曾經昏睡了小半年之久。據說在那時,誰都叫不醒她。

那時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皇後張嫣對她說,自己要離開了,從今往後她便是張嫣。

她想,高肅應該跟她經歷了一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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