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

尾聲

更新時間:2017-03-18 20:00:07 字數:2711

回到京師時,約是快要入冬時節。

馮無鹽下了馬車,拉緊鬥篷上的連帽,掩去突如其來的冷風。

京師一如往昔的景象,她卻有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感觸。她往馮府大門看去,不知何故,竟是人人圍着,好似在等待什麽。

龍天運随後也下了馬車,留意到這情況。他環視一周,果然見到一個美貌少年自另一處匆匆過來。

他們走陸地,由晉城一路到京師,順道看這一路上的風景:喜子帶着幾名護衛走河道先回到京師。

“爺,”喜子眼睛閃閃發亮,“許久沒見到爺了,喜子真是想念。”龍天運看着他,戲論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也想你了。”

喜子立即轉移話題:“馮姑娘的妹妹人宮了。聽說康……陛下很寵她,允許她探親。”喜子試着在語氣裏注入幾分慎重之意。他實在不好意思說他這個包打聽在宮中小有人脈。康王……陛下啦,看重的是青梅竹馬的皇後,在金璧裏用了寵這個字冠在妃位前,從來就不是多重要的。但,馮無鹽是她姊姊,怎樣也要尊重點。

馮無鹽完全不意外,依十六的顏貌采選必人宮,也必定會是寵妃。如果今天龍天運沒有與康王易位,十六也會是他的寵妃吧,畢竟是親兄弟,在喜好上也會差不多?思及此,她心裏是有那麽點不舒服。

這一次,她回到京師,最主要是告訴家人她還活着的消息:當然,還多了一個丈夫。這個丈夫她會說是買來的。十六已是宮中妃子,比起她這個小小雕版師,已經夠讓她的父親轉移目标了。

等明年開春,就直接出海。

現在,她又恢複了喝藥。他改變了主意,打算出海幾年後才要孩子,要是不喝藥,依她身邊男人對情事的需求,怕是沒幾個月就會有孩子……有時她也混亂,這男人到底是對她的身體太迷戀,還是男人本來就重色?但,還好,只約現在。

不是約白首,是只約現在。

不用對未來有太多的設定與期待,她好好過着當下,就算所謂的過了幾年後才要孩子,結果什麽都來不及有,他們也曾經彼此忠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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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誠。她嘴角微微翹起。

龍天運瞥了她一眼。

喜子還有事要說,拿出一本圖冊送到馮無鹽面前。“馮姑娘,你看,先前齊總管來信說,有一位姓胡的雕版師一直在晉城打聽一名姓燕的女性雕版師,好像是急切地想找到她問什麽。齊總管将他的作品一塊送來,我在京師也看見這作品在販售。”

“胡?”

鐘憐想起來,連忙上前。“就是在拍賣會那位胡公子,姑娘還記得嗎?你與他進了內室談……”她看見龍天運往她看來,補充道:“只談版畫,門是開着的,奴婢親自守着的。”

馮無鹽接過圖冊一打開就是呆住。

鐘憐瞄上一眼,訝道:“彩色套印圖本?”這不是姑娘一直在做的嗎?從晉城回到京師時,一路上也一直嘗試着分版分色的彩色套印,務求精細而不失畫中神韻,連她都成為姑娘的得力助手,因此她再眼熟不過了。

喜子再道:“我在京師的書鋪前看過人手一本。齊總管說,這位胡大師已經在晉城開立門派了。他找馮姑娘是……”

馮無鹽認認真真一頁接着一頁翻過,最後輕吐一口氣,笑道:“他找我,約莫是想再問清楚制作彩色版畫的細致過程。”她随意指了本子裏畫的幾處。“太粗糙了。當日我只是跟他交流點子,細部談得不多,顯然他都用上了。或者他想找我再問清楚點。”

“姑娘,這分明是在抄你的點子,如今他盜了你三年的研究,成了彩色版畫第一人!”

馮無鹽應了一聲,沉默一會兒,又笑。“說出去時沒想到這點。既然都這樣了,随他吧。他若靜下心,說不定會在彩色版畫上另辟蹊徑,看見我所沒有看到的世界,到那時我再欣賞他的世界,這樣也挺好的。”

喜子眨了眨眼。這度量大啊……他往龍天運面上看去,若是爺對他使眼色,他便知道怎麽做了,偏偏爺直盯着馮無鹽面上,似在觀察什麽。

喜子也跟着看着馮無鹽的臉,她還在看着手裏的圖冊,嘴角始終噙着笑意。喜子一怔,這才發現她一直有着笑容,雖然笑容只是漠漠的,但比起一開始見到這女人,好像有那麽點……放松?

“如今很多京師雕版師都去晉城一訪胡派,喏,像馮姑娘的姊夫,還有錢家傳人都趕着去了。”

馮無鹽喔了一聲,心裏知道自己又在想歪了。她在想,胡伯敏是不是有姊妹,所以他們趕着去了。

這時,宮裏的馬車到了。喜子看見一個宮裝女子從車裏下來,當她一擡臉時,他倒抽了口氣。“爺!她她是……”那天被他放催情香的美麗少女啊,跟馮姑娘是姊妹啊!

龍天運往宮裝女人的面上看去。

馮無鹽聞言,瞄一眼臉色古怪的喜子,再微往龍天運瞟去。他正打量着十六,雖然眼底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還是讓她想起在京師夜市裏他追逐着十六的目光。

她轉頭看着十六。就連她有時也會看十六人了迷,瞧,現在不就是了嗎?少女的青澀去了,添了幾分媚态,如果她下筆,會從……

她心緒頓了頓,一時腦袋有點亂,無法去判斷繪畫上要從哪下筆。她再度看向龍天運,這時龍天運已經轉回注意力挑着眉看着她了。

她拉住龍天運,跟他說道:“跟我來。”

龍天運不問原由,跟着她走進小巷裏。

居然這麽容易就跟上來,一點猶豫都沒有……馮無鹽注視着他,抿着嘴笑,心裏又微微放松了。

“嗯?巷裏有你少年的記憶?”他含笑。

她主動搭上他的頸子,他本能地摟住她的腰身,聽見她低聲說道:“你是我的,現在。”

接着,他被吻了。

這是馮無鹽第一次主動親吻他。

他稍稍回神之後,眼底有了明亮的喜意。他立即用寬袖掩去她的容貌,将她整個人遮得嚴嚴實實讓人瞧不見一眼。

然後,任由她一心一意地吻着他。

大約是夏天夜裏,在船上的時候。

本就淺眠的他,忽然被驚動了。

他張開清明的黑眸,往身邊的女人看去。

她正抱着他,熟睡着。

大部分時候是同睡一床,偶爾是各自睡,但同睡一床時,她還是保有她自己的習慣——彷佛是在獨睡一般,不主動靠近他的身體。

直到現在。

他不動聲色,掌心貼在她光滑的裸背上,讓她摟得更舒服些。他俯下臉,目光落在她的側面,隐約可見她翹起的嘴角。

睡夢裏在笑麽?

他眼裏也有了淺淺的笑意。

“馮無鹽。”他無聲念着她的名字,頓了頓,再道:“現在,還在當下。”

番外一:明喜I

更新時間:2017-03-18 20:00:07 字數:13133

随心室裏,明喜心神不定地站着。

男人正坐在椅上,練着字。

天未明到中午的時間歸政事,午後便是帝王閑暇時間,數年未改:而閑暇時間裏每日必抽一個時辰在随心室看書、練字。

人人都道這個璧族陛下好晉學,明喜也這麽認為。陛下在随心室時他都在,一進随心室就能感受到安寧閑适,老實說他還滿喜歡的,有時會有錯覺他已陪着這個帝王在此許多年。

“怎麽了?心不在焉的。”男人頭也不擡。

明喜回過神,連忙答道:“可能……可能是受了點風寒。”說到此處,他掩嘴咳了一聲,退了兩步,與男人保持着距離。

男人喔了一聲,瞥他一眼。“別站在這了,去找太醫看看。”

明喜猶豫片刻,躬身施禮後才走出随心室。候在外頭的少年太監低聲與他說了什麽,他轉回随心室禀報。

男人聞言,放下筆墨。“既然跟軍情有關,就在議事廳吧。”出了随心室,一陣秋風吹來,衣袍都揚了起來。他轉頭對明喜溫聲說道:“別跟來了,去太醫院找程太醫看。”又對着在外候着的少年太監道:“就你吧,跟朕過去。叫什麽?”

小太監眼底立即澱放明亮的光采,喜出望外地報着自己的名字。

丘七,念快些還像丘喜,明喜心裏同時代答着。他是不怎麽信陛下不記得丘七這人,這兩年丘七跟他走得近……也不能這樣形容,應該說,因為他是陛下身邊的太監,其他太監總想跟他交好,就算只是露個面也行。

這幾年相處下來,他早就發現陛下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帝王。他敢打包票只要是陛下看過的人,陛下心裏都有個底。

明喜目光從丘七面上轉開,正好對上男人注視着他的眼。

“丘七美麽?”男人突然問道。

明喜一怔,再往丘七看去,點頭。“是美的。”金璧的太監都是晉人,能夠被選進宮的晉人,相貌自然差不到哪去:而他是例外。

丘七聞言,滿面通紅。

男人播播嗯了一聲,轉身走了。丘七連忙跟上。

明喜心裏想着,下回要提醒丘七,別人稱贊他貌美,別像小姑娘一樣羞答答的,陛下可不喜歡……他思緒一頓,又想,那麽陛下喜歡什麽呢?

自金璧建立以來已有數年,陛下至今仍然只有七個妃嫔,除去頭一年小皇子出生,到現在後宮連個孕字也沒有再聽過,都快令人懷疑璧人在男人勇猛方面的傳說都是華而不實的。

也或許是這幾年還在穩定期,陛下太過煩勞,所以壓力過大,房事上有了艱困?非常有可能。

他也不會好奇去追究答案。

前朝給他的教導就是不屬于自己範圍的事就別管,管了必死。皇子只有一個也好,平平安安的長大,不必跟兄弟争皇位,皇室也不會面臨某種意義上的家破人亡,多好——他一向沒什麽野心,這就是他簡單的想法。

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就往好處想就對了,但這種話他不敢透露出去。萬一讓陛下知情,說不得給他一個詛咒皇室不多子多孫的罪名呢。

帝王都是喜怒無常的,這也是從前朝得來的經驗,還是小心些好。況且,他隐隐有感陛下本身并不是很喜歡太監。

明喜掩嘴咳了聲。真有點受到風寒,于是認命地轉往太醫院的方向。風寒沒有治好是會丢了性命,可是現在他煩惱的不是這個,而是……

有宮女想要跟他對食。

他又捂嘴輕咳着。至今想來他還是有點尴尬,他自幼入宮當閹人,于情字一事上或許是一開始就絕了念,明明白白知道這一輩子不會跟誰成親生子,所以在這方面他遲鈍許多。

那宮女,也是晉朝滅亡那日一塊關在殿裏的,可以說是有共生死的情誼:這幾年來因為在宮中工作的地點不同,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一見面倒是能說得上話,雖然大半時間是對方在說。

……這樣就能生了情意?

四周無人,他終于忍不住流露出苦惱。他是真的不會分喜不喜歡跟他在一起有什麽好?又不能有後代,而且、而且他又不能……他嘆了口氣。跟個太監真不好,想圖他什麽?

晉人愛美色,男女皆然。他不是什麽美人,又是太監,喜歡他什麽啊?八成是因為他在陛下身旁做事,看起來“位高權傾”吧。

他仔細回憶了那名宮女的面貌。他的審美還是偏前朝的,那宮女是前朝就在的,美就不用說了……這樣仔細想,陛下雖是璧人,可經過這幾年後,在他眼裏好像變好看了點?

“明喜師父。”有太監匆匆過來。

明喜一眼就認出是唯妃身邊那個跟了幾年的太監。

年輕的太監道:“我主子想請明喜師父過去,有點事想麻煩師父。”

明喜面無表情說道:“後宮有後宮的太監,娘娘有事要麻煩就找你們吧,我是萬萬幫不上的。”

前兩年陛下徹底冷了唯妃,因為在她的宮殿裏出現詛咒的木人,詛咒的對象是小皇子與其母妃。雖然唯妃咬死是嫁禍,但這種巫蠱只前朝才有,璧族根本是前所未聞,要其他妃子幹這種事還真是為難她們了……金璧剛定,陛下也不公開這事,就這樣半是封閉了唯妃的宮殿,平日只有裏頭的太監、宮女能夠出人。當然,會留下的奴婢屈指可數,眼前這個自幼就跟着唯妃,也算是忠心了。

就他來看,唯妃之所以還留有一條命,是陛下根本不信這種詛咒。

“明喜師父,這事一定要你幫忙才行。主子真的是被冤枉的,她本來就是前朝的小公主,什麽都不懂,肯定是被害的。都三年了,陛下還是不肯聽,只能拜托您了。若您不肯……奴婢親自與陛下說去!”

“你找死嗎?”明喜罵道。

“這是春來該做的,就算會死也是春來的命。”太監痛哭失聲。

明喜聞言,臉色難看起來。當年小皇子高熱不退,就是他偶然間發現了那個詛咒用的小木人……現在要再藉他的口來洗刷“冤屈”嗎?

其實根本沒有用,陛下不會聽的。他看似是宮裏的第一太監,卻無法左右陛下的想法:況且他也不想去左右,他只想本本分分當個太監。真以為陛下只聽他的話沒有去查嗎?也太看得起他了。

“明喜師父……”

他見不得忠心的人最後落得慘死的下場,便嘆了口氣道:“我去瞧瞧吧,不過要我做什麽背叛陛下的事,我是做不來的。”

春來面露感激,生怕他反悔似地快步領他而去。

這時夕陽剛下,宮裏略顯昏暗不明,春來加快腳步,明喜卻是放慢了步伐。他一向只在白天走動,入了夜很少有機會出來。他不是很喜歡夜裏的皇宮,總讓他想起前朝的肮髒事。

“主子,明喜來了。”春來喊着,宮女一個傳一個,将話遞了進去。

明喜走進殿裏兩步便停步不前,躬身施禮。“娘娘。”

靈帝在相貌上是個精致的玉人兒,哪怕已經事隔多年并且只有遠遠見過幾次,那樣的五官仍是深烙在他心裏,難以忘懷。唯妃是前朝小公主,雖不及靈帝美貌,卻也是一個水做的大美人。

她成為唯妃時十八……已是寡婦,才嫁給朝中大臣半年。其實在那之前……有風聲說她……所以他才不喜歡夜裏在宮中走動,那會激發出他心中的恐懼。

有時他也會想,前朝亡了也好,靈帝所作所為違背了人倫綱常。他可以理解唯妃下巫蠱,只是他納悶為何她的對象會是小皇子與昭妃,照說對象應該是陛下才對。

他也可以理解陛下出身璧族,不介意是否完璧之身,政治的路上總是需要這樣的婚姻作為平衡。

雖然都可以理解,可是,宮裏的氣味他并不是那麽喜歡,他想老了就出宮吧……找個鄉下當地主,好像也不錯。

他對唯妃還有幾分憐憫心,所以他來了。

“明喜,你終于來了。好幾年不見了,你還活着呢,真令我吃驚。”

明喜眼皮一跳,微微擡頭往唯妃看去,一陣寒意猛地襲上臉皮,頓時,他不寒而栗了。

他有多久沒見到唯妃了?十八入宮……如今二十三,他記得當年唯妃帶點稚氣的美麗面貌,如今年紀大了點是不是愈來愈像靈帝了?

他心跳有點快,低下眼眉瞪着地上,看着這位小公主宮裝裙擺進入他的視線範圍內。

“明喜,今天我求你來,是想請你幫個忙,替我在陛下面前說說好話。那種小木人我連見都不曾見過,怎會拿來害小皇子呢?你是到底有多恨我,才會幫其他人來加害我?”她溫聲細語地質問着。

“奴婢不敢!”

“不敢?不管皇兄曾對你做過什麽,你畢竟是晉朝宮裏出身,你不幫我,卻去幫別人,明喜你良心何在?”

明喜一怔,擡頭看她。“靈帝沒有對奴婢做過什麽。”

她也愣了一下,仔仔細細看着他的五官長相,面上的幽恨之色轉為古怪。

“……以前在晉宮裏我确實對你沒有印象。”金璧之後,偶爾見到那位帝王身邊的太監也只覺得生得普通,但在大晉時給她的記憶太深了,在靈帝身邊與後宮裏的太監哪個沒有幾分姿色,連她身邊的春來也是她挑中的美貌閹人……“那麽,為何你不幫我?”

明喜沉默一會兒,答道:“奴婢的忠心在陛下身上。娘娘,那巫蠱……是陛下查出來的。”

“你這卑賤的閹人!你是存心的還是真不知情?!陛下根本不信這些,他只是将我冷着放,遲早會放我出去。

但女子花季能有多長?到那時我什麽也沒有了。明喜,我只要你一個舉動,把陛下帶過來。把他帶過來。”

明喜看着她。

她又道:“你什麽都不用做,只要把他帶過來。”

“帶來了……又有什麽用?”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你是個閹人,不知道男人的心态。皇兄他是一個……只要見了他,就能原諒他做的任何錯事的人:你說,現在陛下看見我,還舍得我獨守在這座宮殿嗎?”

明喜心一凜,撇開目光。

她微地一怔,像知道什麽秘密似地笑道:“明喜,你喜歡皇兄吧?”

“不,奴婢沒有。”

“不管你喜不喜歡,都幫幫我吧。”

明喜暗嘆口氣,低聲道:“奴婢忠于陛下,萬不敢左右陛下心意。”

她臉色驀地冷漠,對他伸出手,柔聲道:“明喜,如果你答允帶陛下過來,我願意與你一度春宵,絕不虛細致雪白滑膩的手背在明喜眼裏瞬間成為晉朝裏魔鬼的枯爪,一股惡心感猛地翻湧了上來,讓他憶起了在大晉宮裏的那些夜晚。

他臉色大變,連連後退。“娘娘,明喜先告退……”

他的背後撞到一個人,還來不及轉身,有人力道極大地圈住他,他竟無法掙脫。在唯妃這裏哪來力大如牛的人?

素白的帕子驀地捂上他的口鼻,一股異香盡入他的體內。

完了,明喜想着。沒死在前朝後宮,倒死在金璧後宮裏。虧他這幾年想,什麽正統不正統的好像也不要緊了,待在陛下身邊遠遠勝過朝不保夕的前朝宮中生活,也正因這幾年日子安心,讓他失了防心。現在可好……莫名其妙地給弄死了……他的憐憫心真是太可笑了。

他的四肢無力地垂了下來。

“春來,殿門關上,把人都差出去,照之前說的,去把陛下請來!”明喜這才知道那個力大如牛的男人是春來。第一次見到春來時他還是個少年,轉眼間已是可怕的青年。難道他不知道入了宮,只能忠于帝王,這家夥在找死嗎?唯妃這不是在害身邊的太監嗎?

明喜意識尚且清楚,全身卻是被抽光了力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聽見殿門被關上,心裏咯噔一聲。現在是怎樣?找陛下來看他的屍體?唯妃這才叫找死吧?

他又看見唯妃走到他的身邊,居高臨下注視着他,而後,她露出陰冷的笑容,單腿跨過他的身子,然後坐了下來……

他一整個心跳停住,思考停頓。唯妃跨坐在他身上想做什麽……

她猛地打了他面上一巴掌,他毫無反系之力,只能硬生生受了。他還搞不清狀況,就見她扯亂了自己的衣襟。

“一個外族人,還不能了解你們這些賤婢心裏的龌龊,今天就讓他看看他身邊的好太監做了什麽!”

等……等一下!他慌亂地發現這位前朝公主扯着他的衣衫,露出他單薄的胸膛。

“你怎麽不死在當年呢?晉人的狗就該忠于晉人,你不随着皇兄去死,居然敢侍二主!”

她在說什麽明喜已經聽不見了,他發紅的眼眸瞪着她抓起他軟弱的手掌,往她雪白的胸口摸去。

現在他全身無力,麻感也占據了他所有的知覺,他毫無摸到女子柔軟胸脯的快感,只有恐懼與驚惶。她似乎說了什麽,一臉嫌棄,随即甩開他的手,又用力掐起自己臂上、肩上,甚至胸口……

他知道她要做什麽了……她想營造出他這個太監侵犯她的假象……

前朝這種事層出不窮,但大半都不是太監主動侵犯,而是、而是……雖然結果都是一樣的。他是前朝那樣肮髒宮裏留下來的太監,陛下當然會信她……就算不信,他也已經碰到唯妃的身子,除死無路。原來在改朝換代後還是死路一條啊……

她身子往前傾,朱唇開開合合,不知在說些什麽。其實這時他的意識已開始模糊了,看人的眼光有點處在半幻覺裏。唯妃往他面上湊近時,他誤以為是靈帝,剎那間渾身毛骨悚然起來……要不是心裏一直告訴自己靈帝早在當年就死了,他真會認為現在、現在……靈帝正在吻他。

唯妃的面上有靈帝的眉眼……他恍神到腦袋呈一片空白,連緊閉嘴唇的力量都沒有,就這麽被她闖了進來。

他被麻住身子,連唇也麻了,此時唇瓣沖破麻感微微刺痛着,他才知道她咬破了他的嘴唇……一縷銀絲混着鮮血在他與她的唇間連着,令他備感惡心。

他又見到她抽下發間簪子,朝他得意地笑了笑。他已經看穿了她的把戲——明喜公公試圖非禮冷宮裏的娘娘,娘娘為保商節奮力抵抗,最後手刃明喜公公。

靈帝就是一個美到任何人見了他都可以原諒他任何錯事的人,只要陛下走進這殿裏,便會對她心存憐惜。

可是,就算陛下不介意女子的貞節,也不必這樣做到底啊。他很介意、非常介意!以後他再也不敢對任何人有憐憫心,雖然也沒有以後了……唯妃跟靈帝真是親兄妹……

唯妃有仇必報,等了三年多終于逮到機會殺他,這種人留下來對陛下不是好事……明晃晃的簪子落了下來,明喜把之前蓄下的力量一鼓作氣用來翻身避開,尖銳的簪子在他太監的袍子上狠狠劃下一道口子。

一擊不成,她拔出簪子又朝他胸口刺來。

在這一瞬間,明喜心裏閃過很多想法:例如,看見唯妃就像回到大晉靈帝還在時,這種女人留下來太可怕:例如,他可能在随心室待太久了,對金璧這個皇朝居然有那麽點安心感,若然陛下被唯妃騙了,把皇朝後宮弄得污穢不堪,難保金璧将來不會再出第二個靈帝,讓整個皇朝崩壞……

還不如……還不如一起死……正生出此念,要用僅存的力量抱住唯妃時,遠方傳來轟然大響,似有什麽破裂開來。

明喜的動作還無法那麽俐落,只能緩慢地轉過頭去。

一抹紅影掠進他的眼瞳,緊跟着,唯妃被踹飛了出去。

好像看見了朱色宮裝裙擺被拉得老高,光裸的蜜色長腿踹出去……可不可以稍遮掩一下,陛下怎麽不告訴這些妃子禮儀的重要,讓人發現了會認為是野蠻人啊……再一擡頭,看見昭妃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晉人……力氣……打下去啊……”

他聽不真切,還有點恍恍惚惚,但大概知道昭妃是在說:我就知道,你們晉人的力氣就是小,要是不爽就打下去啊。

昭妃武力強,個頭比他還高,跟幾個妃子打起來的樣态對他而言可謂天搖地動。陛下在旁悠閑觀戰,他內心卻在想自己遠不如這些璧族的女人,還好他并不是男人,不必去比。

昭妃盯着他,輕訝一聲。“明喜,你被她給輕薄了啊……”她臉色一變,上上下下打量他,異常地驚恐起來。

這一次明喜就聽得清楚些,臉色也跟着一變,滿腹的惡心感湧上喉口。他狼狽地爬起來,也不知是靠誰扶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往殿外沖去,中途還撞上門也不停止,就這樣跌墜在階下,撲在地上張嘴就嘔。

好像……好像靈帝在親他一樣……一想到靈帝,就想到剛才親他的女人……兩人間帶血的銀絲……他嘔的一聲,又吐了出來。

在大晉時,宮裏的夜晚他是不喜出來走動的,那是因為……

他屏住呼息,站在樹葉交錯間,連動都不敢動。

人家說,京師繁華,此時正是太平盛世:又有人說,京師外早已民不聊生,各地起義都名不正言不順,因為皇室裏的男子只剩這位大晉皇帝。

他不知道哪方的說詞才是正确的。入了宮當太監,生死就随帝王決定,外面亂不亂,他們真的無能為力。只是,沒人告訴他,入宮當太監……還要……還要……

都麻木了,他想。在宮裏最不缺的,就是一雙眼睛:他看了許多宮裏發生的事後,不免感慨以往史書都沒有記載過這些肮髒事:或許不是那些朝代沒發生過,而是都被隐藏了起來。

就如同眼下這位帝王一般。

鮮血的氣味沖人他的嗅覺,他隐隐想吐,卻不敢有任何的動作。從他這頭其實必須非常仔細看,才能看到肉片自帝王身下那個太監身上一塊塊掉了下來……

他無數次慶幸自己生得不夠美,可也很害怕會不會哪天太監消耗量太多,他必須頂上去。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位美麗的帝王追尋刺激到這種地步?還是因為太貌美了,所以上天給了這種懲罰來平衡?

他想在宮裏活到老……但這種平實的願望恐怕很難了。

如果哪天,萬一他真的被挑上,他寧願迅速一死。

……萬幸靈帝早他一步走,而他活下來了。

這個念頭讓他心中的烏雲散去,意識頓時清明。

他張開眼,發現時辰已至半夜。這是他的房間,桌上的燭火微微照亮一角。記憶回籠,他既惡心又是松了口氣……他想起将要面臨的責罰。怎麽看,都是個死字啊。他冒犯了陛下的妃子,雖然他完全不想冒犯……

他眼角一瞥,有個人影倚在窗邊,那姿态彷佛正低頭看着書。

燭光只照到那人的衣角,其餘全隐在黑暗裏。那衣角他太熟悉……是陛下——就說吧,陛下哪這麽深愛晉學,根本是裝模作樣,明明在随心室裏看書時久久才翻一頁。看吧看吧,這樣的黑夜裏要是能看書才怪……等等!陛下在他的房裏?!

“陛下!”他略啞道,硬是坐了起來,想要下床跪拜,卻聽見男人說:“待在床上吧,朕還沒這麽無道,要親近的人受驚了還下跪。”

明喜一怔。親近的人……陛下這話是在明示他無罪嗎?他嘴上仍本能道:“請陛下責罰。”

男人自黑暗裏現身,走到床邊。難得的,這一次他臉上沒有噙着笑,眼眉十分漠然。他随意放下書,坐在床前的凳子上。

不太對勁,明喜想着。夢裏的血腥味像是進入現實中,混合在冷冽的空氣裏,讓人忍不住戰栗起來。

他下意識往屋裏黑暗處掃過一次,确定不是身在夢裏。

“陛下……今日要早朝,陛下不休息麽?”明喜小心翼翼地問。其實他想下床站着比較好,但男人坐的方向杜絕了他下床的可能性。“還好,今晚剛殺了人,精神尚可。”

明喜頓住。

男人又道:“太醫來看過了,天亮後會送藥過來。除了風寒外,你的傷,朕也教太醫看了。”

傷……嘴嗎?提到這傷,明喜認為自己也離死期不遠了。“陛下,奴婢去唯妃那……”

“你在唯妃那裏,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不宜流露出去。恐怕之後外頭的風聲,是朕輕薄了你。”說到此處,男人面上終于隐隐有了笑意。

明喜不知該接什麽話。

“朕曾耳聞過前朝宮裏一些事,不過,那樣的宮裏事并非朕想關注的,也就不去多探究什麽。可是,現在朕反悔了,既然你還會在朕身邊,朕就問你一句:你心慕靈帝麽?”

明喜一整個傻了,立即脫口:“當然沒有!”

男人含笑道:“朕以為在你這個晉人的審美觀裏,靈帝必定是你的首選。”

“但那并不表示我會喜歡一個男人啊!”明喜連忙澄清。

男人笑容一頓。

“陛下千萬別誤會。奴婢也不喜歡女人,都不喜歡的!”

男人喔了一聲,盯着明喜,彷佛要看出他每一細微表情,然後慢吞吞問道:“男人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這是在騙朕嗎?”

怎麽讨論起他的感情了?明喜有點茫然,仍是答道:“奴婢就是個太監,是不談感情的。”說到這裏,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什麽戰戰兢兢回覆的情緒。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在大晉宮裏時他日日如履薄冰,在金璧建朝初始時也是一樣的小心翼翼:畢竟新帝出身野蠻部落,說不得發起狂來比靈帝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人頭随時會落地。後來……後來日夜相處,他漸漸習慣了新帝私下的好脾氣,那真真是好脾氣,就算偶爾的喜怒無常也必定是他沒有察覺到背後的原因。看,他都能替這位陛下找理由了,由此可見,他開始有了安心感。

當然,一個能夠建國的帝王絕對不會是溫和的人。他曾聽說,在戰場上的新帝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殺伐果決,真要狠了,仁道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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