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晚飯時分初芝領了徐仲九進飯廳,季太太連忙讓人安排座位,就擺在季祖萌的旁邊。

初芝在季太太下手坐下,原來他們讨論了整個下午,“難得休息日,徐大哥被我害得還要勞神。皇帝不差餓兵,我想他那裏雖然有人做飯,但大鍋飯總不如小竈的好吃,硬拖着他來了。”

如今縣政府做飯的是兩個上了年紀的婆子,季太太早聽人說過,每頓只有兩個炒菜一個湯,大鍋煮好了放在那,到時間各自去吃,有時做得份量不夠,去晚的人竟然得靠幹點心果腹。當下笑道,“說得在理。但當年你父親為了有人稱帝連官都不肯做了,你怎麽好意思把自己比到那個位置?”

季祖萌和初芝都笑了起來。知道母親是玩笑話,初芝毫不在意,向徐仲九笑道,“我媽這話說的。重點在于我們老爺也是做過官的,就像‘我們家-先前闊過’。”季祖萌笑得更大聲了,“仲九,你看我這個女兒,這張嘴啊。”

徐仲九微笑,“用西洋人的話來說大小姐是幽默。”

季太太不知道“幽默”的意思,初芝解釋一番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就是講笑話兒。大女還是臉皮厚。”大家又笑了起來。季太太又讓徐仲九多吃菜,“都是家常菜,嘗嘗我們鄉下風味。”又打聽他家庭的情況。

友芝知道季太太是替她打算,然而她并不打算領情,悶頭扒了半碗飯,擱下碗筷便要走。

季太太眼風掃過去,友芝感到腳上被人輕輕碰了下,但她仍無畏地回了母親一眼,朝祖母和父親說了聲慢用,推開椅子起身走了。

季太太滿心不自在,但當着徐仲九的面不好說什麽,只能偷偷瞪了季祖萌一眼,無非你看你養的好女兒。季祖萌一笑,拿過她的碗幫她舀了碗湯,“太太今天忙了什麽?”

季太太仍有些悻悻,“我能忙什麽,無非家務事。”

季祖萌好脾氣地問了兩句立夏日的安排,老太太插嘴問夏裝的添置。季太太當了許多年家,自是早已安排妥當,說起來樣樣周全。

幾個小的吃完了不耐煩聽大人說話,初芝和保姆領着她們下去,剩下明芝陪在桌邊。她低着頭,兩條長辮垂在胸前。從徐仲九那邊看過去,僅能從她顫動的睫毛确定她并未睡着。

好一付溫柔婉順的閨秀模樣。

徐仲九嘴角微微彎了彎。他相信自己不會看錯,等她見多了幾次血後,骨子裏的東西就藏不住了。到時候該怎麽用,他現在還沒想好,但總能派上用處的。

季祖萌見太太的注意已被引開,想起近日鄉間的一件案子,一佃農因田被收回而上吊身亡。佃農的地主被控侵占土地、逼死人命,案子送到了縣裏。季祖萌和地主并不相熟,但平日此人樂施好善,夏天捐款給善堂,冬季捐棉襖給監獄,只不知道此番何以鬧出事。估計其中必有誤會,他家既然托到季祖萌這裏,少不得為他說上兩句。不是教沈鳳書徇私,總歸兼聽則明。

徐仲九諾諾應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那邊初芝回來了,皺眉道,“阿爹,我聽說那人真真算得上是個土劣,因此黨部才有人出頭控告他。”

季太太不贊成地說,“女孩兒家家,你又如何知道孰是孰非。”她倒不是反對女兒管事,但當着徐仲九的面還是不要太出格,免得傳出去不好招婿。

初芝并不辯解,淺笑着依母親坐下,聽父親和徐仲九說話。

明芝見他們相談甚歡,低聲跟老太太、季太太告了退,慢慢地出了飯廳。她病了幾日,格外怕冷,依然穿着薄夾襖,行走在夜風中倒也正相宜。

季明芝早知自己不是好人,然而她對自身的憎惡在此時達到了新的高處。她恨初芝中途攔了徐仲九去,他來探望她這個病人,話都沒說上就被截走。以初芝的待人接物,沒把她放在心上,才有如此唐突的行為。她也怪自己,已經被許給表哥,不該有其他的想頭,不要說見外客,管得嚴的家庭連學都不給上了,所以初芝的态度也沒有錯:來探病,禮送到就是心意到了,人見不見沒所謂。

受友芝的影響,明芝也看過兩本西洋小說,此時不由得一時怨一時惱自己無用,在父母面前話都不敢多說一句。遇到瘋狗,她知道必須馬上開槍打死,不能站在那等別人來救,怎麽其他事她就不知道如何解決了。

人鑽了牛角尖,哪有那麽容易出來。明芝反反複複地想,她也是季祖萌的女兒,然而十六年裏過得不如有體面的大丫頭,臨到該婚嫁的時候還把她許給太太娘家的侄子,明知道沈鳳書受過傷。她一只手火熱,另一只卻冰涼,握在一起熱的仍舊熱,冰的仍舊冰,還是想她的心事。這是她一輩子的事,她才十六歲,難道以後守着活死人似的沈鳳書過?

季太太替初芝、友芝留心人選,給她們跟別人接觸的機會,卻把她安排給了沈鳳書,她還得感謝她給了一條好路,吃喝不愁,生活富裕。

她想不出來辦法。

徐仲九跟初芝去了整整一個下午,又跟着回來晚飯。

對十六歲的季明芝來說,這意味着她前幾天的想法全是自作多情。幸好沒來得及說或做些什麽,否則,她只好去死了。

她打了個寒顫,不由自主握緊拳頭。

在春風拂面的夜晚,季明芝懷着一顆和年齡不符的沉重的心,回到她和三妹友芝住的環秀居。

友芝沒在自己房裏,坐在她那,桌上攤開本書。

“小月說我那屋裏亮,她們在弄耳洞。”友芝頭都不舍得擡,直盯在書上。

說是百花生日那天穿耳洞不會爛,但風俗不可信,小月一只耳朵又紅又腫,積了一包膿。小月不敢下手擠,叫來幫手的阿芳也不敢,見到明芝回來,兩人硬把她拖過去,“二小姐,你們學堂裏教過救護,你行行好,幫我治一下。”

那些都是意思、意思的課程,明芝哪有實戰過,但小月求得懇切,她卷起袖子只好上了。

“你-忍着點。”

直擠到鮮血出來,明芝才停手。她幫小月抹上消毒的軟藥膏,又找了片西藥給小月吃了,“這幾天別沾水,我明天再幫你要點藥回來。”

小月那只耳朵熱烘烘的痛到麻了,握着鏡子看了好幾眼,“多謝二小姐。幸虧你來,否則這個沒用的連看都不敢看。”

阿芳申辯道,“腫成那個樣子,我哪敢動手。你不也是,我都說幫你拿着鏡子你自己來擠?”

小月啐道,“關公刮骨不也得靠別人下手,我要能對自己下手,成什麽人了。二小姐,你真厲害。我聽說女子也可以學醫的,可惜你已經訂了親。”

是,有女醫學博士。然而,她是不成的了,“還不快點收拾好,熱水打了沒?我和三小姐明天還要上學。”

友芝坐下就不肯挪窩,“等我看完這幾頁,再有一會會就好。”

幾頁又幾頁,明芝知道的。她自管自收拾了上床休息,裝作不經意地問友芝,“剛才飯桌上你站起來就走,母親不太高興。”

友芝撅嘴道,“我還不高興呢。她整天想着把我們嫁出去,嫁了你又想嫁掉我,我才十五歲,急什麽,等我讀了大學再嫁也不遲。”

季太太雖然出自松江沈家,又嫁到了季家,但畢竟沒受過西式教育,不明白如今的女子想法已經不同。梅城跟大上海離得又太近,季友芝知道的世界不止是娘家婆家,她還小,還想出去看看。

友芝的回答讓明芝又難受了兩天,都是季家的女兒,怎麽她就成了這樣。人,尤其是女子,總得講點節操。

出于道德上的自責,明芝再見到徐仲九,倒是能夠從裏到外的安安靜靜了,至少她那點說不清、道不楚的念頭已經打消。

高等小學堂的春季運動會,因為季祖萌的盛情邀請,所以縣裏也很重視,沈鳳書特意抽了時間出席開幕式。明芝按季太太的要求打扮成一個時髦淑女陪伴在未婚夫的身邊,以表示外界的流言都是無稽之談-沈鳳書絕沒有煙瘾,身體也沒有殘缺。

季明芝身上的旗袍是季太太讓裁縫按大城市最流行的款式趕做的,白底淡黃碎花。前幾年流行袖口寬大,今年袖子和腰身收小,下擺也改為到膝蓋處。明芝平常穿慣上衣下裙,猛地換上後很是拘束。但她個子高,穿着旗袍比平時多了幾分婀娜。

徐仲九奉沈鳳書命送她回去時,自然不吝贊美之辭。

明芝和從前一樣,低頭坐在後排座位上,一言不發。改變不了命運,那就接受命運。

這可不是徐仲九希望看到的。他笑了笑,不動聲色把車開了去觀海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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