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切發生在片刻之間。
沒有燒灼給肌膚帶來的痛苦,液體臭不可聞,是不知從哪裏掏來的老糞,能有多惡心就有多惡心。
徐仲九被淋了一頭一背。
被擺了一道!
他一把推開明芝,大步沖向街角。丢東西的人往那邊逃的,此刻只剩下遠遠的人影。
明芝前一秒正滿心感動,毫無防備地摔倒在地,衣裙難以避免沾染了污穢。不過一時間她還來不及想到這些,慌慌張張爬起來跟着追過去,生怕徐仲九落了單會出事。
徐仲九人高腿長,又一直勤于鍛煉,發力狂奔之下沒多久就追上使壞的家夥。他一把拽住對方的衣服,惡虎撲食般把那人壓在自己身下,揮起拳頭沒頭沒腦揍下去。對方痛得哇哇直叫,用力掙脫徐仲九,回轉身奮力去踢徐仲九的胯下。
徐仲九不躲不退,迎上去一把摟住他的腰,一手抱住腿,然後擡腿用自己的膝蓋頂向對方的腿彎。那人受了這下,疼得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抱着腿滾來滾去。
徐仲九一把抓住對方的衣領,把他的頭當皮球一樣連連撞向地面,發出“呯呯”的聲音。那個可憐的家夥已經完全失去戰鬥力,胡亂嚷着一些讨饒的話。但徐仲九沒理會,這種壓倒性的勝利按下了某種開關,讓他欲罷不能。
明芝氣喘籲籲趕到時,徐仲九正擡腳重重地踩向地上那人的胸膛,一下又一下,而後者連慘叫的氣力也沒有了,只徒勞地扭動身軀妄想能避開下一次。不幸的是,一下也沒避開,低弱的喀巴聲響了不止一次。
徐仲九沒事就好,明芝松了口氣才發現地上好大一攤血,根據敵我雙方形勢的判斷,這些血來自敵方。她跑過去拉住徐仲九,“別打了。”打死人的話太麻煩了。
徐仲九哼了聲,拍開她的手,往後退了幾步。
明芝不明所以,微微的有一點生氣,她是好意,他是什麽意思。
徐仲九沒理她,加快步伐跑動起來,在距離傷者還有兩步的地方騰地躍起,然後準确無誤地落在傷者胸膛上。跟大口鮮血一起噴出來的是“啊-”的大叫,然而明芝覺得自己清楚地聽到了整齊的骨頭斷裂聲。
她猛地擡頭看向徐仲九。此時的他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一個人,英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不認識他,他絕對不是徐仲九,那個經常笑微微,有時紳士,有時耍一點無關大防的無賴的徐仲九。
地上的人動了兩下,沒聲音了。
徐仲九從口袋裏掏出手帕,默默地擦拭頭上身上的髒東西。太可恨了,他想,幸虧這家夥沒扔锵水,否則因為一時沖動導致毀容的話,他一定會恨死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除了這家夥他一定還要殺了季明芝。
“你認識他嗎?”
在安靜中徐仲九問,明芝下意識地看向地上的“人”-如果他還有氣的話。
不認識,她搖了搖頭。
那人的臉跟上了染料似的什麽顏色都有,暗紅更是糊了大半張臉,所以明芝完全認不出他原來的面目。當然,即使他沒受傷她可能也認不出,畢竟百貨公司的一個普通售貨員不可能在顧客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個倒黴的家夥上次得罪胡小姐,還是被胡小姐找到機會向陸小姐傾訴了一番;東家小姐一怒,小職員哪裏抗衡得過,年底前被炒掉了。別人開開心心過年,他失業在家,歸根到底把原因算到了明芝頭上,因此特意為她準備一包“大料”。誰知他更不走運的是遇上徐仲九,莫名其妙送了命。
是死是活總得弄個明白,明芝硬着頭皮伸出兩指去摸地上的人的心跳。
徐仲九冷眼看她的舉動,怎麽?她要主持正義嗎?他殺氣騰騰地想。
“他死了。”明芝打了個寒顫,抖抖地說,指尖觸到的地方太可怕了,死者是被活生生打爛了啊。
徐仲九一笑,“怕什麽,上次你拿槍打人的時候不是很勇敢。”
那怎麽一樣!夜深人靜明芝時常會想到那次的事,但她不允許自己多想,自衛反擊哪能顧得了那麽多。而且遠遠的射擊,跟近距離目睹完全不同,她雖然不怕血,可也不是嗜血者。
徐仲九輕描淡寫地說,“子彈鑽出人的皮膚時會留下直徑四寸的傷口;打到骨頭上骨頭會碎掉,甚至可以掀掉半個腦袋;打到動脈,幾秒人就會失血死掉。你那幾槍幹倒了幾個?”明芝瞪過去,他還是一笑,把手按在肩上,“幾時看看我的傷口?它永遠留在這裏了。”
“你記不記得,我為什麽開的槍?”
徐仲九一聳肩,“誰知道。也許你喜歡槍。”
這不是徐仲九。明芝雙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不是這樣的,徐仲九感激她,所以願意把他的餘生回報給她。
徐仲九并沒注意她的小動作,他皺眉看了看身上和地上,最好在有人發現之前處理掉。至于明芝,就在剛才,他突然不願意在她面前裝下去了。大概裝太久,他怎麽産生了那種傻念頭,竟然想幫她擋掉傷害,還好,今天是大糞,明天來了锵水,他還擋不擋?要是後天過來的是子彈呢?
他只有一條命,必須留給自己。
明芝想到許多,争執,甚至想到徐仲九對她動粗,卻沒想到他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
怎麽辦?!她茫然了數秒,立馬做了決定。不能呆在這,她匆匆跟上去,但又不想靠近徐仲九,落後兩步跟着他。
徐仲九進了家旅館,要了間套房,打電話嘁嘁喳喳說了很久才進浴室。明芝呆呆地跟着進了旅館進了房,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報警嗎?說起來徐仲九也是為了護着她才殺的人。明芝這點好歹還知道,就算此時她惱了他,也不能因此去害他。
他是怎麽了?她想不明白。
有人敲門,徐仲九在浴室聽到,“是送衣服的,幫我拿一下。”明芝糊裏糊塗開門接了衣服,關上門才想到送衣服的人笑得不懷好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男的又在做洗澡的隐私事,難怪別人要想歪。
衣服都裝在袋子裏,有男裝有女裝,明芝又意識到,自己髒兮兮的,必須洗了澡換過衣服才能回去。
浴室的門開了,徐仲九背後是氤氲的熱氣,身上只裹着條浴巾。
明芝的大腦告訴她應該避開,趕緊開門走,雖然她衣裙髒了,但畢竟那只是衣裙。面前的這個人不再是好青年徐仲九,他不會感恩,所以也不可能甘于做沈鳳書身邊聽話的好秘書。
他很危險。
可她的視線不聽話地落在他肩頭,那裏有一團可怕的傷疤。她想到他的話,她曾經為能夠和他同生共死而暗生愉悅,也曾經舉槍傷人。不管他的話多荒謬,至少有一點說對了,她确實喜歡握着槍的感受,在那時她仿佛握住了一點可信的依靠。
徐仲九的心情在洗過一個熱水澡後好轉了,他又是英俊而潔淨的。
走近明芝,他小心地拈起她的一絡發絲,“快去洗個澡,又是汗又是土,髒不髒?”他不去看她衣裙上的污漬,免得看了又破壞心情。他小時候有一次被羅昌海推進糞坑,怎麽洗仍然能聞到臭味,小夥伴們都避得遠遠的,連話都不願意跟他說,生怕說話間會染上臭氣。
明芝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他肩上,怕,但還是想看。她恍恍惚惚地問,“還痛嗎?”
徐仲九順着看過去,“不痛了。別看了,不害怕嗎?”
明芝搖了搖頭,垂下頭,很低聲地問,“那次我傷了幾個人?”
“誰知道。”徐仲九平靜地說,“別人死總好過自己死,你說是不是?”
說得也是。明芝不由自主地想,傷人固然不好,但也不能任別人傷自己啊。
徐仲九笑了一笑,“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弱的小的被人欺負。不管做得對不對,弱小就是錯。”他用食指輕輕擡起她的下巴,讓她不得不與自己對視,“還是強大來得好,沒有人管你的心地好不好。大家只關心你有沒有錢,至于錢是從哪裏來的,靠什麽得到的,誰關心?今天有錢,你就是好姑娘,舞會的上賓,親友喜歡的對象。明天沒錢,馬上打回原形。”
明芝垂眼,正好看到他赤裸的胸口,和他的小臂一樣,十分強健。
她漲紅了臉,閉上眼,然而睫毛止不住地微微顫動。
徐仲九饒有興趣地看着她,貼在她耳邊,“跟着我,我教你怎麽做個壞人,讓別人怕你,但是也愛你。”
明芝想搖頭,但下巴仍在他的控制中,她搖不了頭,“不。”她狠狠心說實話,“沒人怕你。”
徐仲九的熱氣撲在她耳上,“我還年輕,不急。”他抓住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終有一天我能做到。”她感受到他心跳的有力,還有他的話語,“老天給我徐仲九這條命,就是給我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