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還有二百多塊。
這些錢省着點花,能夠讓普通家庭過上幾年,但現在徐仲九缺不得西藥和營養品。
明芝收起錢。從徐仲九病後他們搬過兩次家,一次是房東的意思,雖然明芝付的錢多,但也抵不住肺痨的威吓力。俗話說十痨九死,房東可不想自己的房子被廢了。倉促間找的房子既狹窄又陳舊,等徐仲九一好轉,明芝便找地方搬家。
現在住的地方是套小宅院,院裏架着絲瓜棚,還有口井。房子和家具七八成新,裏裏外外幹幹淨淨。就是貴了些,讓明芝的錢又少一截。
明芝把炖的一鍋燕窩粥放進草窩,擺在徐仲九的床頭,又依次放了濕手巾、幹毛巾,金桔等蜜餞,痰盂之類的則放在床腳。
徐仲九看着她忙碌,也有幾分無奈。一旦病有所好轉,明芝又綁上了他的手和腳。徐仲九不用開口就知道無論說什麽都沒用,明芝懂他正如他懂明芝。
“今天能早點回來嗎?”他試探着問。這幾天明芝早出晚歸,心事重重。
明芝停了下,“有事?”
“我生日。”他慢慢地說,“今晚吃面?”
“好,晚上吃面。”明芝把窗簾拉上一半,免得午後日光太過耀眼影響徐仲九休息。已經是三月底,春光無限明媚,院裏種的瓜果已經發芽,綠生生的一片。牆腳放着大大小小一排石鎖,是她用來練力氣的。既然踏上逃亡路,明芝自認十分怕死,免不得未雨綢缪多做準備。
忙完這些,她略做修飾出了門,去做一樁“生意”的準備工作。給她供藥的黑市商人做牽頭介紹了一注活,有人出錢要一處煙館老板的命。明芝已經以拿藥的形式拿到一半報酬,另一半則在事成之後再付。中間人在本地經營已久,是很可靠的人,所以明芝并不擔心他吞掉另一半報酬,何況那不過五百個大洋,她在他那買過的藥的價值是此金額的十數倍。
煙館老板販賣煙土、兼帶買賣人口、大放印子錢,養着一大幫人,進進出出前呼後擁。這樁活的難度和報酬不成正比,中間人找上明芝也是抱着試一試的念頭,就算失敗不過損失幾瓶藥,成了則給他的招牌更上一層金。
幾日來明芝早已把煙館周圍的環境打探得清清楚楚,今天跟往常一樣,她挑了兩大籃新鮮蔬菜,在煙館側面找了個位置擺開攤。這裏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來來往往的熱鬧非凡,她夾雜在人海中,正是一條不起眼的小魚。
煙館老板每天近中午的時候過來,入夜才走,因為知道自己做了許多喪盡天良的缺德事,所以格外地小心謹慎。這天也是一樣,先是六七個短打裝扮的夥計到門口迎接老板的車,等車到了,其中之一上前打開車門,恭請老板入內。
煙館老板四十多,剃了個晶光锃亮的光頭,人極瘦,時常神經質地東張西望。
明芝疑心他也抽大煙,興許還打針,不然不能這麽瘦。有瘾的人難免有精神渙散的時候,但明芝不想混進煙館,又無法進入他的家,所以不可能運氣好到碰上這種好時候。
她守到下午兩點多開始收攤,再晚只怕生面作坊要打烊。
明芝剛挑起籃子,煙館門口一陣熱鬧,夥計們把老板送到車邊。那煙館老板擡頭看去,無意間見到個清秀少年,雖是膚色黝黑,但眉眼極其俊俏,寬松的青布大褂也掩不住的挺拔身材,瘦生生的剛好。
這種鄉下土包子,搶了也沒什麽,但當着街市上的人未免太過明目張膽。煙館老板一邊思索着可以把人出手到哪裏,一邊示意手下把人叫過來,打算騙上車就帶走。
路邊擺攤的人互換個眼神,都知道要糟,然而誰也不敢去攔。
要不要現在動手?明芝也在想,随即決定不。風險太大,她很難在一群男人的追趕中脫身。
煙館老板笑哈哈的問明芝姓名,又問她家在哪,聽說是外鄉人便說要幫她介紹活計,每個月能拿到手二十個大洋。他湊得太近,一陣陣口氣噴到明芝臉上,熏得她險些想吐。光說話也算了,他還伸手拍明芝的肩膀,一口一個小兄弟。
明芝動了殺機,固然風險大,但幾天來她已經看好退路,只要繞過兩條巷子跳進一個花園就有藏身之處。何況失去現在的機會,說不定就沒機會了。
煙館老板見她垂眼看着地上,兩排長睫毛微微顫抖,是心慌意亂的樣子,不由得更覺有趣。他給手下一個眼色,有人拿錢過來給明芝,大老板連籃子帶菜都買了。
明芝接了錢揣進口袋,再拔出來就是槍。
然而她動作再快卻快不過煙館老板的反應,他仿佛能夠未蔔先知,在瞬間感受到濃厚的殺氣,迅速後退一步想縮進車裏。他快明芝更快,她一把抓向他的臉,在後者仰頭避開時順勢而下扼住他的喉嚨,另一手扣動扳機朝他頭部連發數彈。
紅的白的噴了明芝一身。
她用力把死者推到地上,自己鑽進車,朝司機一揮槍,“走!”
變數在頃刻間發生,打算看好戲的夥計們目瞪口呆:自家老板被打成了稀巴爛,行兇者躲在車上揚長而去。他們拔腿就追,嗖嗖的子彈更是密集地飛過去。
明芝抱頭弓背縮在後排,完全是煮熟的大蝦樣。
突然車頭一歪,接着是猛烈的撞擊,明芝被撞得七昏八素。她打開車門下了車,才發現不知何時司機後腦中了彈,已經死在座位上。
明芝匆匆打量周圍,車撞在一棵大樹上,車燈碎片到處都是,水箱也破了,熱騰騰的水淌了一地。遠遠的,追兵已經跟上來。
她來不及多想,拔起腿就跑,眼看快到牆根時深吸一口氣,蹬蹬蹬借着助跑的沖勁翻上牆。在跳下去之前明芝朝汽車的油箱開了一槍,火光應聲而起,但她顧不得了,滿腦只記得快跑、快跑!
明芝終于還是誤了買生面,在預先定好的房間洗過澡,換過衣服,天色已不早。
城裏各處布滿查探的人,但誰也沒注意到一個女學生坐上洋車走了。
明芝換了幾班洋車,最後的路是走回去的。她額頭有老大一塊青腫,借着假發的劉海掩蓋住了。腿上也有傷,但有裙子和長襪擋着。到家她把這些全摘掉,又變回清秀的少年。
辦法都是人想的,明芝舀了兩碗面粉,加水和成面,打算做手擀面。雖然沒做過,但想來也不會有多難。
水加多了,明芝又舀出半碗面粉,邊和面邊往裏面加。稀爛的面糊沾在手上,白花花的,猛烈的惡心襲來,她捂住嘴沖出去哇哇大吐,一股一股的黃水苦水往外冒,胃抽得仿佛就在喉嚨口,心髒也跟着湊熱鬧,“呯呯”地跟胃争地方。
“怎麽了?”徐仲九光聽見聲音,卻離不開床邊三尺,赤腳站在地上連聲問道。
“吃壞東西。”明芝喝了半碗溫水,哄住腸胃,“你回床上去,別添亂。”好不容易才好,着了涼又是事。
徐仲九乖乖地回到床上,沒等明芝再說話,她胃裏半碗溫水又開始作怪。奔到院裏又吐了個天昏地夜暗,明芝才确定,她今天真的沒辦法做飯。
“明天給你補慶生。”明芝覺得冷,裹着被子縮在床邊。
徐仲九剛才就看見她額頭的傷,他什麽也沒說,艱難地湊過去在上面印了個吻。
明芝輕輕推開他,繼續方才的話題,“想吃牛排嗎?城裏有家西餐館子,雖然不好,但鄉下地方不能強求。只是我們住得太偏,等拿回來都冷了,味道說不定會很差。”
“有總好過沒有。”
“你今天怎麽樣?”
“沒咳幾聲,也有胃口喝粥。你呢,今天怎麽樣?”
黑夜裏明芝沒馬上回答,過了會她說,“很好。”
其實好個屁,明芝總感覺鼻間有一股大煙特殊的臭味,還有滿嘴黃牙在眼前直晃。應該再早點開槍,她默默地想,反正要動手,早點還省得受荼毒。
夜半,明芝騰地坐起。她大口呼吸,滿腦門的汗。
在夢裏,火光中,人漸漸變軟變形。她吓着了。
不過到了第二天早上,徐仲九醒來時明芝已經在院子裏挨個舉石鎖。他津津有味地看了會,居然覺得挺有趣,沒想到自己親手培養出一個殺手。她洗了又洗,雖然洗得掉血腥和火藥味,卻洗不掉眼睛裏的殺氣騰騰。
她是回不去了。徐仲九淡淡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