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玉辭驚訝,她突然意識到,她只道那魔煞之氣來自被狼崽腐食的那幾具屍體,卻不知更确鑿的,來自狼崽怨恨人類的內心,她不曾想過那怨恨會強烈到這般境地。

她語氣堅定,帶着斥責:“心懷仁慈則事事安樂,你滿心怨恨,見到的便是不公,挂在嘴邊的都是譴責,難怪改不了口舌之欲,修不成正經道行。”

狼崽聽得發愣,忽而拉着仙子的袖子撒嬌:“仙子莫生氣,是耀兒錯了,耀兒明日不吃肉了。”

結果也只是那一日未吃肉……

姜鎮又開始鬧妖,這次的妖法力高,百姓前來請玉辭仙子下山捕捉,玉辭應下,卻如何也找不到狼崽,想他或許不願去鎮裏,便獨自一人下了山。

其實當時狼崽就藏在他們不遠處,待到完全望不見玉辭的背影,他若有所思得跑向另一個方向。

那次降妖玉辭并未來得及動手,狼崽帶着群狼前來,捉住了那只鹿妖,搏鬥中勇猛非常,結束的時候,玉辭才發現他的腿受了傷。

回到山中,玉辭用湖邊尋得的玉石為狼崽煅了一只項圈,上面注了自己的靈力,保狼崽安全。

那次之後,玉辭便放任他與那些成狼相處,只是短短的時間,他一只狼崽,卻成了群狼的領袖,開始有了狼王的擔當。

若事情就這麽下去,若墨耀是真心在保護姜鎮,或許玉辭便會放任他在此處山上修行,成為山狼之王。但随後的事情卻又令她放不下心來。

那日群狼出現在鎮上,姜鎮的百姓都極其惶恐,獵戶便在山頭到處布下陷阱,很多狼因此受了傷,甚至差點斷送了性命。墨耀知曉後,站在山巅望着那燈火闌珊的鎮子,每望一次,心中便多一分惱意。終于熬不住心中的氣憤,一夜之間,他咬死了所有人養的家畜,皆是當喉咬過,鮮血染紅了每家每戶的後院。

墨耀在山谷采了一夜的花,用靈力做成一件飄着花香的披風,他将它疊得整齊抱在懷中去找仙子,那時告狀的鎮民前腳剛離開。

玉辭臉色嚴肅,看他的眸中是陌生的冰冷。他眨眨黑亮的眼睛,舉着手裏的衣裳說:“仙子,耀兒昨夜在山谷裏采了花做的衣裳,仙子喜歡嗎?”

他的衣衫破舊,露出了破了皮的膝蓋,嘴角還挂了彩,披頭散發的,哪裏有狼王的模樣。

玉辭心下一酸,訓斥的話到了嘴邊成了責問:“鎮上的牛羊,都是你咬死的?”

墨耀坦然承認:“是我帶着族人咬死的,他們害了我的族人,若不報仇,族群中威信不存。何況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那些人是該好好教訓才是。”

當初的小小男孩如今依舊稚嫩,玉辭有些迷惑,她日日為他灌輸慈念,墨耀面對她時乖巧仁善,她卻明顯感到這狼崽的身上煞氣非但未有半絲減退,甚至日漸濃重,問題出自何處,她也費解。

墨耀膽大得爬到玉辭身後的石塊上,為她披上披風,繼而伸出雙手圍住了她的脖子,将頭靠在她的頭側,撒嬌道:“仙子莫生氣,是耀兒錯了,耀兒再不這般胡來了,明日便與那幫山狼斷絕來往,耀兒只要陪在仙子身邊就足夠了。”

彼時他短短的手臂牢牢箍住玉辭,玉辭反手撫着他挂彩的嘴角:“為何受傷了?是在山谷傷的嗎?”

墨耀笑得天真:“嗯,跑得急了,山谷路滑,摔了一個大跟頭……呵呵呵……”

玉辭将他拉到面前,溫柔的手掌蓋在墨耀膝上,膝蓋上的傷便消失了,她五指微動,靈力凝聚成針線,她低着頭為狼崽縫補破了的衣服,補到中途道:“還笑……将衣服脫下來,你去池子裏洗個澡,這般髒兮兮的模樣,儀容不雅。”

墨耀二話不說,将衣服脫得幹淨,也不知變回原形,光着身子便跑遠了。玉辭邊補着衣服邊想着心事,等補好了,便也向墨耀去的那個池子去了。

墨耀展着四肢在水中嬉戲,他已經越來越不喜歡變回原形了,在玉辭身邊修煉的這段日子,他也有了維持人形的足夠靈力。

玉辭蹲在池子邊,拿池水浣洗補好的衣服,墨耀緩緩游了過來,自下而上打量她的模樣。

玉辭将洗好的衣裳挂在樹枝上,拿靈力借風将它吹幹,墨耀光着身子坐在邊上,不知在想些什麽,顯得非常安靜。

玉辭邊吹着衣服邊道:“你将衣服穿好,我們離開這兒。”

墨耀疑惑得擡頭,卻只見玉辭将衣服遞給他,自己戴上了鬥笠。他接過衣裳,一邊囫囵往身上套一邊道:“仙子為我梳頭。”

玉辭帶墨耀去的是瓊仙谷,要去除墨耀身上的煞氣,她想不到比瓊仙谷更适合的地方。她與紫瓊仙子是故交,托他照管狼崽,寄養在瓊仙谷,用瓊仙谷的靈氣洗滌魔煞,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墨耀必可清心修行。

完成托付之事她便離開了,過程中墨耀就像平時在她面前一樣乖巧禮貌,最後玉辭離開的時候,甚至還笑着同她告別。

“仙子要經常來看耀兒。”

玉辭摸着他的頭,有些不舍,卻還是轉身離開了。身後男孩的身影站在花海中許久不動,寂寥孤獨。

行善修道的時光總是快得驚人,玉辭依舊會在一些地方逗留許久,看着安居的平凡生活,再默默離去。沒有狼崽陪伴的日子,靜谧異常。

一百年轉瞬而過,玉辭面對眼前熟悉卻人畜盡換的小鎮,想起了那個理直氣壯的狼崽,不知現下長大了多少。她稍作停留,便往尋影山而去。

紫瓊似乎是想了許久才想起那只狼崽來,秀眉微微蹙起:“那只狼崽?元情仙子離去的第二天便不知去向了。他咬死了我谷中大半的紫瓊蘭,我花了許多功夫才讓蘭海的元氣恢複如初。”

玉辭也皺起了眉頭,她想過墨耀的性子或許不會乖乖留在此處,卻不料她前腳才走,他後腳便闖禍出走了。這一百年沒人管教,不知他是否會出什麽大事。

紫瓊見她未說話,嘆口氣道:“元情仙子素來仁慈,但那狼崽身上戾氣過重,不是單純心性,如此頑劣的狼崽,不論在何處都必惹來大禍,仙子切莫過分動情。”

玉辭謝了紫瓊,未在瓊仙谷過多停留。

她回到姜鎮的後山上住了十幾年,墨耀并未回來過,她想或許狼崽是死了,但又相信他的修為與能力,連輕易吃虧興許都不會,又怎會死了……若是活着,為何這麽多年了也不見回來?

聽說東銀國今年入冬氣候異熱,銀雪蘭樹如數枯死,雪山上的冰雪化成了水,背靠雪山的雷州小村莊被水淹沒,許多人死在了雪山之下。

她從前去過許多次雷州,冬日的雷州是銀裝素裹的冰冷美人,頭戴銀雪蘭,身披白雪衣。但眼前這漫天洪水的災區,也是雷州,是她未見過的雷州。

雪山上的煞氣是這雷州災難的源頭,她執着拂塵驅趕周身的魔煞,一路上了雪山。

雪山頂有個冰雪殿,不知是誰建在此處的,她揮了揮拂塵,殿門就開了,山下的美景仿佛都被搬到了這座殿內,殿內的長廊是用銀雪蘭裝飾的,廊下坐着幾個眉目冷傲的美人,見到玉辭也未驚訝,只是瞥了一眼便相互道:“又不知是他從哪裏帶來的,倒是裝得幾分冰冷的模樣,是他喜歡的。”

這幾個美人道行低,沒有認出眼前是位仙子,玉辭倒是一眼看穿她們,雪山的主宰,雪狐。

雪狐生來高傲,向來都是在雪山上獨居,這樣幾只雪狐聚在一處的情況非常不多見,而且很明顯,這冰雪殿并不是她們的。

她一身寬大的道袍,戴着鬥笠執着拂塵,這看不見模樣的打扮,在雪狐的眼中确實是保守。她将拂塵往臂上一搭:“請問幾位姑娘,這殿的主人在何處?”

雪狐素來性子冷淡,也不看她便道:“他出門捉兔子去了,不在。”

玉辭也不着急,坐在銀雪蘭長廊之下,想起當初在姜鎮的時候,狼崽也很喜歡在後山上捉兔子。

天色将黑的時候,殿主人終于回來了。墨耀兩手提着幾只兔子,站在玉辭面前咧開了嘴:“仙子!”

他已經比她高出了半個頭,雖然還有少年的青澀,卻明顯是長大了。他将手中的兔子抛開,似乎想要擁抱玉辭,卻又局促得停在了半空。

玉辭摘下鬥笠,雪狐們才看清了這個女子絕美的容貌,那女子擡起手,放在墨耀的頭上,她們自從與墨耀相識以來,未見過他如此開懷。

那晚他們坐在雪山巅上,雪山反射出月光的清寒,墨耀低着頭,他怕玉辭責怪他離開瓊仙谷的事,便握着她的手,語氣惹憐:“仙子果真五十年都未回姜鎮。”

想必他離開瓊仙谷之後在姜鎮等了五十年,而其實她已經百年未回過姜鎮。

“仙子未回來,我便打算出來找仙子,前幾年在這座山上遇到一只狐,長得與仙子頗為想象……當然,她不如仙子千萬倍。我在此處幻了一座殿,因為無聊,就帶了幾只狐回來玩玩。”

“玩玩?”

墨耀道:“一開始覺得她們性子冷淡的模樣喜歡,後來便越來越覺得不大歡喜她們,奈何她們竟就賴在此處不走了,我也萬分苦惱。”

玉辭道:“她們是喜歡你才想同你在一起。”

墨耀拉着玉辭撒嬌:“但我只想同仙子在一起。”

玉辭将墨耀額前被夜風吹散的碎發撥向一邊:“為何妄自改變東銀的天時?”

墨耀道:“在雪山上住着無趣,我想捉兔子玩,奈何此處略冷,我便将此處天時稍加改變,讓兔子們都來玩耍,我才捉得到。”

如此頑劣的狼崽,不論在何處都必惹來大禍。

紫瓊的話突然萦繞在耳邊,即便他已是如此半大的少年,為了自己的玩鬧卻罔顧雷州水深火熱的百姓,頑劣的性子未減反增,玉辭不禁蹙起眉。

見她的臉色,墨耀馬上明白仙子是在生氣,他趴在玉辭腿上撒嬌:“仙子莫生氣,耀兒知錯了,耀兒只是太想念仙子,終日又無事可做……”

玉辭拍着他的頭:“你若無事做便跟着我,妄變天時這樣的事情今後不可再做。”

墨耀忙不疊點頭:“仙子還穿着耀兒做的披風,耀兒很歡喜。”

玉辭溫柔笑着,仙途歲月裏若有人永久陪伴,是一件不再孤獨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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