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沒了仙障,息桦撐着那把紫花流蘇傘出現在無往之界,比之上次前來,竟是更多了幾分世間最甚的仙姿卓卓。奈何魔界鮮有意識清晰的魔煞,真正欣賞到的,也只有眼前這不知是被黑暗吞沒,還是吞沒了黑暗的男子。
墨耀見到他心情似乎就變好了:“這麽快就回來了?紫瓊仙子不但守時,效率還很高嘛。”
他其實心下有些驚嘆,上回息桦在他面前簡直狼狽,毫無還手之力,這一次卻有些不一樣了,連仙障都沒有的息桦,卻讓他覺得像那座曾吸引過他的雪山,神秘而有魅力。
墨耀眯起眼睛,細細打量面前清爽的藍眸男子,那雙眸子像是帶着外界的天空,大地,山泉——靈秀美麗,寬闊無邊,滋潤心田。在無盡的黑暗中那麽久,他覺得自己想念的東西,都在那雙藍眸中看到了。
玉辭……
只想要和她一起……
見他不再說話,息桦只能先開口:“魂魄有,但需要魔君與我交換。”
“交換?”像是聽到笑話,墨耀誇張一笑,“你身在魔界,魂魄就在你身上,我不放你出去,你自然也出不去,卻敢與魔君談交換?”
息桦道:“我換的東西于你并不重要,于我卻比生命可貴。”
“哦?”墨耀好整以暇,“讓我聽聽是什麽我不在乎的好寶貝?”
息桦道:“就如元情之于魔君。”
墨耀沉思,想起之前息桦見到自己懷中少年時的氣惱,立刻明白了他要換何物。他面色陰沉:“你既知玉辭于我是何意義,便不該妄想我會答應你。”
息桦道:“魔君認錯了人,那少年并非元情仙子,他身上的三魄是我種下,我清楚不過。”
墨耀卻不相信:“你作何證明?”
息桦冷冷道:“魔君會無從知曉?阿琦體內有自己完整的三魂七魄。”
墨耀盯着這令他覺得有趣的男子,片刻後轉身側首,黑暗處顯出藍色的衣角來,不久少年已到了他的懷中。
息桦将少年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才輕輕松了口氣。再看向墨耀時,臉色更冷了。
墨耀看着他依舊冰冷的表情,不由冷笑:“你不會不知道,進過無往之界的,不論仙凡皆不得善終。這少年即便回去了,也是長睡不醒的,不如留在這兒,與你做伴?”
息桦并不領情,淡淡道:“無往之界以外的事情,毋須魔君操心。”
墨耀也不惱,卻不依不饒:“這少年不是凡人吧?若非他身上那被輪回困失的仙氣,我也不會将其誤認作了玉辭。紫瓊仙子,有沒有興趣告知我,他的身份?”
息桦沉默着,明顯拒絕了。
墨耀道:“我也只是好奇罷了,不說也不逼你。待我将他身上的魂魄取出,自然由他讓你帶走。”
話音未落,他已有動作,息桦蹙眉急呼:“慢着!”
奈何墨耀已一掌對着徐錦绮的面門而去,掌心一收,少年身體裏竄出幾縷白煙,其後,他像是丢棄廢物一般将懷裏的人往息桦的方向随意一抛,看着息桦急忙接下,動作輕柔。
息桦心中着惱,他體內魔煞的變化墨耀豈會感受不到,沖他但笑不語。
“魔君是故意的嗎?”即便只是寄存的魂魄,這樣強行取出,對宿體最是傷害。
第一次看他發火,墨耀半是調笑,半是實話實說:“這樣最快,最方便不是嗎?”
息桦忍下胸中的一口怒氣,突然有些明白為何那麽多人會因他堕入魔道,這是他不費吹灰之力的能耐。
墨耀道:“将餘下的魂魄也交給我吧,我現下心情好,可以即刻放你們離開。”
他看起來真的是心情好,息桦并不認為他在開玩笑,但還是說:“先讓他離開,他受不了這兒的戾氣。”
墨耀皺起眉頭,有些不悅:“不是都說是‘即刻’嗎!他在這兒待了那麽久,會受不了這一時?”
息桦淡淡道:“拜魔君所賜。”
他這句話說得平淡,墨耀看他的模樣,卻突然有了別樣的感受。他挑了挑眉,向藍衣的仙子指了一個方向,示意那兒可以離開。
息桦轉身背對墨耀,低頭檢查懷裏的人。少年未見清瘦,呼吸也是正常,但那薄薄的睫毛下平靜的眉眼,卻似是怎麽也不願意睜開。
息桦知道現下是叫不醒他的,但是他此刻多想徐錦绮能夠再看他一眼,同他說一句話。他們上一回說話是在多久之前呢?那一日前夜,他在黑幕星盤下迷了多次路才找到蘇城,讓還在被窩中熟睡的拉面師傅做了一碗拉面,只是因他前一日提及的想念。
息桦認路不行,要記的事情卻是怎麽也忘不了的。他記得初見徐錦绮的時候徐錦绮說過的一句話,他說,那種被感情牽絆的感覺,你是不會懂得。
當時息桦并未反駁,只是望着一朵被摘下的花,想着所謂美麗與幻滅的幾許事情。他想不通所謂‘牽絆’既是無形,又如何被徐錦绮說得如此生生□□。但其實自己答應他的那一句“好”,即便摒棄過往,也已是他們之間很大的牽絆了。
他曾在徐錦绮奔潰時安慰他,自然之道必要遵從,而情,卻可留長久不滅。現下看來,是不是也要拿它來安慰自己,安慰小卉,安慰少芹和小科呢?就是不知徐錦绮,是否還需要這句話再安慰一回。
他摟緊了懷裏的人,心魔湧動,竟是十分難過。
那件你欠我而我未說的事情,就用餘世平安來代替吧……
他慢慢松手,在少年腰間施展力道,看着少年消失在黑暗裏。
他本是背對着墨耀,奈何心魔避免不了被墨耀感知。魔君搖着頭“啧啧”嘆息:“怎麽弄的跟生離死別一般,本君不大喜歡如此沉重的氣氛。”
息桦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魔君認為自己也承受過這等沉重?”
墨耀點點頭,直率道:“是,這世上最深的沉重,我已承受過。被那人憎恨,卻不願憎恨那人,只因為我一直相信感情不會被背叛。”
息桦冷冷一笑:“你至今不認為自己做的是錯。”
“人類,才是這世上最大的錯。”墨耀有些不滿息桦的指責,“莫要再同我廢話,快些将魂魄拿出來。”
息桦不再多話,他反手一揮,掌中是金蘭金色的靈氣,華麗純淨的金色過後,幾縷白絲醞釀在掌心。墨耀隔空伸出手,霸道得将那幾縷白絲抓到自己手中。以他的能力,即便沒有紫瓊蘭,也很快将這三魂七魄融在了一起,無往之界的混沌黑暗中,出現了一位白衣道袍的溫柔女子,帶來了一束光明。
趁着玉辭還未完全醒來,息桦道:“恐怕那樣的沉重,你還要再承受一回。”
墨耀聽到了這話,冷冷看向他,也因此錯過了玉辭睜開的雙眼。
空氣中像是有一股熟悉的氣息,從亘古流到了他寂寞的當下,墨耀就像還是狼崽時候一樣仰起頭,那雙漆黑透亮的眼睛不帶一絲雜質,倒影出虛空中那優雅溫柔的女子模樣。他伸手輕輕一拉,女子便着腳在跟前了。
“仙子……”
這一次息桦聽出來,即便過去了千千年,縱使再過去萬萬年,墨耀那麽認真喚的“仙子”,只有玉辭。這世上有多少人的心中,可以徹底将一個人與其他人永遠區分,那一人,就是一個世界。息桦覺得自己做不到,而墨耀可以。
他也會有一些不忍心。
玉辭擡眸伸手,動作輕柔,放到墨耀的額上,眼中盡是無奈:“孽障,又來興風作浪。”
墨耀在她面前,就像是不谙世事,一臉無辜。他握着玉辭的手腕,黑亮的眸子裏像有晨星閃耀:“仙子……是否消氣?”
玉辭一愣,心口酸澀,她閉眼,唇瓣微顫,像是忍着極大的苦楚。誰人沒有心魔,誰人可以放着愛卻專門用來辜負,誰人真心願意犧牲愛的人,親手将他背叛。忠義尚不能兩全,他是蒼生之禍,而她,也只有她,會是蒼生的救贖。
曾經因溯說起過世間情愛,有些因為門第有別,有些因為國仇家恨,有些心生芥蒂終成怨侶,有些旁人責難叢生誤會。因溯看不慣純淨的情愛因這些而糾結,織起“姻緣網”守護他們,由此看來,原來情愛本沒有什麽生就圓圓滿滿的。
可是比起那些,他們之間卻橫跨着整個蒼生與六界,即便是墨耀最低調的小時候,她作為教養他的人,也無法妄自說愛。
墨耀是個如此記仇的人,即便玉辭自己認為這是正義之道,墨耀卻不會不認為這是個背叛。滄海桑田不知變換了幾遍,他卻用他曾經一貫的語氣問她,千年的氣,如今是不是消了。
玉辭險些恍惚,她依舊要站在正義的前方,她是慈悲而無私的。
“當初救你是心有不忍,你屢次犯下罪孽我都既往不咎,也是因為不忍。墨耀,将你封印并非我氣急所致,也是因為我不忍。我不忍無辜被你所累,你犯下滔天大禍,難道還妄圖我原諒?”
出乎她意料的,墨耀沒有疑惑和不甘,只是痛苦得抓住她的手腕,攥得生緊,奈何他心中也知道面前的不過是魂魄,總歸不如有形體的來得實在。
息桦就在這個時候将靈力從玉辭背後灌入,金色的光柱連接在息桦和玉辭之間,白衣女子的背後像是長出了一對華麗虛幻的金翅,像是紫雲山上那金絲鳥,身就莫大的富庶與貴氣。金翅大展,仿佛真的有羽毛在空中飄落,炫耀過美麗的物什,毫無預兆變身成利器向魔君而去,從他攥着玉辭的那只手攀爬而上,緊緊箍住了他的手。
墨耀在最初的驚訝之後馬上反應了過來,只是使力一掙,他周邊淩厲的金蘭靈氣便虛弱下來,消散在黑暗中。
墨耀依舊攥着玉辭的手,狠厲的眼神射向息桦,周身都是淩厲的殺氣:“仙障已無,靈力微弱,你現下還有何資本來挑戰我?”
息桦因靈力反噬吐出了一口黑血,墨耀冷冷道:“連紫瓊仙子也會被心魔所噬,還說什麽孰正孰邪?”
息桦忍下一口血,猛地咳嗽了幾聲,虛弱道:“至尊如神也免不了心魔,正邪本就差于一念。無往之界這千萬年,還不夠你想明白自己的過錯。”
墨耀最讨厭那個“錯”字,卻偏偏所有人都說他是錯的。在這容忍他胡作非為的地盤,他只稍稍動一動意念,息桦便覺得四周壓力呼嘯而來。
他覺得心口窒悶,難受得不能呼吸,藍眸裏那玉質的項圈發出細膩的光,他眯起雙眼:“元情仙子!”喊話中是少見的焦急。
墨耀果然放松了争鋒相對,基本沒有什麽懷疑便轉頭看向玉辭。
息桦尋到無邊黑暗中的那一點縫隙,将全身所餘的那一點點靈力全部順着那道縫隙灌注而去。千年前被封印的感覺如此熟悉得攀爬上墨耀的全身,他看到玉辭那雙溫柔如水的雙眸,将他再次打入沒有盡頭的思念。
耀兒,我并不氣你,氣的只是我自己,救不了你。
玉辭雖已千年未做仙子,魂魄中的意念卻依舊足以在息桦的幫助下化成堅實的壁壘,一點點将這與現世相通的漏洞修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