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黃雀在後

連着兩日,長春宮中只于嬷嬷一人主事,燕王妃皆稱病,每日除早起去徐夫人處問安外,便足不出戶。

慕容檀更是借着往北平周邊巡視城防的由頭,未回王府,連馮顯都被撂在驿館中。

素來自诩沉得住氣的徐夫人亦有些慌了。她這外甥一向心思難測,不如旁人好拿捏。

她欲以言語試探宋之拂,卻怕自己露出馬腳,憋了這兩日,終于在第三日一早,宋之拂病怏怏問安離去後,惶惑的扯着陳嬷嬷問:“你說,會不會……是被人發現了?否則怎這樣多天,檀兒也未處置那鄭氏?”

陳嬷嬷蒼老的面上也閃過猶疑,然瞬間便消失,轉而安撫道:“夫人勿多想,王爺這兩日在城外,顧不上府裏的事也是有的。”

徐夫人搖頭道:“如此也說不通,小小城防之事,怎比得上府中有奸細?檀兒的性子我曉得,眼裏揉不得沙子,怎會縱容她至此?”

陳嬷嬷一時無語反駁,頓了頓方道:“想是……馮大監在此,不欲因此生是非吧。”

徐夫人似自我安慰一般深深吸氣道:“沒錯,定是如此。檀兒一向謹慎有決斷……我,我不可自亂陣腳,快,長春宮裏頭必得死死替我盯着!”

……

而長春宮寝殿內,屋門大敞,柳兒與孫嬷嬷亦是替宋之拂憂慮頗深。

“這偌大的王府裏都傳呢,說王妃遭王爺厭棄,這才稱病不出……”柳兒才自後廚回來,手中領的飯食雖還同往日一般,可後廚雜役們怠慢的态度,卻令她既生氣又心慌,“姑娘,那日王爺到底……您回來什麽也不願說,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宋之拂斜倚在榻邊,一手輕打扇,閉目養神,模樣嬌弱無力,看似病态,卻又透出半分慵懶。

她聞言只微掀了眼簾,擺手道:“咱們只管這寝殿方寸事,不必理會流言蜚語。這兩日歇着,日子也清閑。王爺心思勿揣度,他若真起了疑要棄我,我也無法。”

孫嬷嬷手上一頓,擡眼端詳她片刻,心驚不已:“姑娘,莫不是婢那日惹怒了王爺,牽連了姑娘?”她略渾濁的雙目漸漸噙淚,“都是婢的錯,待王爺歸來,婢便自行前去領罪!”

宋之拂聞言忽起身,剛欲出言否認安慰她,卻想起那日慕容檀所言,轉而頹然躺下:“罷了,他厭我,有的是千百個理由,嬷嬷那日不過是個引子……”

屋外陰暗角落裏,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閃而過,此番幽怨之言,不出半日便傳入有心人耳中,一時間,各方勢力皆蠢蠢欲動。

率先有所動作的,便是居于驿館內的馮顯。

掌燈時分,宋之拂于寝宮門框底得一精巧錦囊,此錦囊便與那日馮顯手中的相類,中亦有一未署名之字條:“今夜子時,請妃靜候。閱後即焚。”

果然所料不錯,馮顯上鈎了。

宋之拂嘴角一抹若隐若現的笑意,卻未将字條燒盡,而是囑咐柳兒,于妝盒底好生壓藏,此後便如無事人般,靜待子時。

……

夜半,王府各處皆已熄燈,沉寂一片。

宋之拂已早早屏退下人,于寝宮夜讀片刻便自行熄燈,坐于屏風前的圈椅裏等着馮顯的到來。

然來者白發蒼蒼,體态圓碩,一身灰色團領大袖衫,布滿溝壑的面上沉靜而不露聲色,卻并非意料中的馮顯。

此人于屋外站定,輕叩三聲後,得宋之拂應允方推門,卻不入內,只于門檻處拱手行禮:“微臣拜見燕王妃殿下。”

這蒼老的聲音,竟是燕王府長史王誠如!

宋之拂只覺震驚不已,轉而又是恍然大悟。

怪道她頭一回入燕府時見王誠如,便覺他莫名熟悉,原是前世,曾在金陵皇宮中有過一面之緣。那時燕地兵變已是箭在弦上,慕容允緒卻始終搖擺不定,優柔寡斷,直至王誠如一路秘密入宮,痛陳慕容檀圖謀不軌的諸多罪狀,又上至秦皇漢武,下至□□朝,細數歷代得失教訓,方使其下定決心,磨刀備戰。

彼時宋之拂乃慕容允緒寵姬,日日與皇帝厮磨在一處,方得見王誠如一面。

原來一直藏于燕府中的奸細,竟是深受慕容檀信任的長史!

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宋之拂面上仍是平靜,只微微挑眉:“王長史真是好手段,竟能在此蟄伏這般久。”

王誠如未理會她語中諷刺,只道:“食君俸祿,忠君之事。微臣心中始終謹記,當年科考出身,有先帝擡舉,方能為這長史一職。如今燕王有異心,微臣當替陛下分憂。”

宋之拂搖頭:“忠君之事,難道不該看這‘君’是否明君?”

慕容檀原只是尋常藩王,若非慕容允緒大刀闊斧削藩,臨到頭又猶豫不決,他也不會生出異心。

王誠如眼神有一瞬間的凝滞,轉而堅定道:“陛下繼承大統乃名正言順,若未犯大罪,便應當為天下之主。”

宋之拂遂不再多言,直截了當道:“那王長史今夜前來,又是所為何事?”

王誠如道:“燕王如此待王妃,王妃難道無旁的念想?金陵城中的陛下,可從未忘記過王妃。”

此話簡直令人難堪!

宋之拂雙手于袖中緊握,瞥開眼冷笑道:“難道長史是來當說客的?馮大監當真是不死心。”

王誠如搖頭:“不但是來當說客的,微臣還有一事相詢。”他忽而将已然很低的聲壓得更小,“燕居之殿中,還藏着燕王什麽秘密?”

那日慕容檀于燕居之殿中,避開衆人召王妃見,他便生了疑,那處宮苑素來不讓外人靠近,難道燕王在那兒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

宋之拂忽而起身,并不回答:“長史大人就不怕我向王爺告發?”

王誠如早又成算,蒼老的面上閃過了然的神色,搖頭道:“王爺少時,我便已跟随其左右,自然知曉他是何為人。那日馮大監同王妃密會,要的便是令王爺心生懷疑,如此,若明日王妃向王爺告發微臣,王爺反而會愈加懷疑王妃另有所圖。”

果然是環環相扣,早已算計好的。

宋之拂忽而心生憐憫,搖頭道:“只可惜,你漏算了一步。”

說着,她輕移蓮步,竟是沖屏風後微微行禮:“夫君,奸細在此。”

王誠如聞言,渾身一顫,又驚又懼的瞪大雙目,不敢置信的往屏風後探去,頓時大驚失色——

只見那後頭的床沿上,赫然坐着一素衣男子,那熟悉的挺拔身影,英挺眉眼,正是原本應當遠在數十裏外,巡視城防的燕王慕容檀。

那日在燕居之殿,他便與宋之拂商議好,以神秘的燕居之殿為誘餌,二人佯裝離心離德,引內奸露面,便是去城郊尋訪,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實則他一早便已回來,藏于府中只不露面。

此刻他面色森寒,渾身緊繃,雙膝上擱着的手早已緊握成拳,微微顫抖。他冷而怒的眸光掃向王誠如,似乎不願相信,背叛他的竟是此人。

許久,他方開口道:“您伴我多年,我遵您一聲老師,為何,”他深深吐氣,“為何要這般待我?”

王誠如亦面露痛苦之色,卻終究迅速歸于平靜。他再蠢鈍也該明白了,原來這數日的風言風語,皆是引他上鈎的計策罷了:“我說了,不過忠君之事。”他神色越發古怪,“當年先帝以我為長史,除令我教導督促王爺外,最重要的,便是在王爺生異心之時,及時告知陛下。”

慕容檀似被人戳中痛腳,一下床沿立起,赤着雙目厲聲道:“你住口!休得侮辱父皇!”他是先帝幼子,是除太子外最受器重的一個,那是他一直敬愛的父親,怎麽可能會對親兒子這般狠心?

王誠如望着他的雙目裏閃過半分溫情與憐憫:“王爺怎能說這是侮辱?先帝此舉分明聖明啊……不過都是帝王之術罷了。”

慕容檀不願相信,心中卻已是明白了。

帝王之術啊……連骨肉親情都不認了。

他頹然跌坐回去,雙目失神的沉默片刻,便又恢複鎮定,指着王誠如,揚聲沖屋外人道:“來人,長史病重,生命垂危,當好生修養,請最好的大夫醫治。”

這是要下處死令呀!

王誠如如老僧入定一般,毫不掙紮,任由早已暗設的侍衛們悄聲押解而出。

寝殿再度歸于平靜。

宋之拂兩世為人,早已遍嘗為親人設計的痛苦滋味,此刻她立在原地,望着垂頭不語,呆怔無神的慕容檀,心底生出些同情。

身為兒子,被一心憧憬的亡父如此提防,甚至可說是早已抛棄,如何能不驚痛?

她靠近兩步,于他膝邊俯身仰首喚了聲:“夫君……”

慕容檀雙目迷茫的望着她,喃喃道:“他為何如此待我?母親從小便告誡我,這天下将來都是太子的,我注定當不了太子,于是早早死了心,從來不争不搶……可他,是他将我丢進這燕北黃沙漫天的險山惡水裏,令我再此守衛家國……我從未有怨言,可即便如此,他竟仍是從未相信過我……既如此,生我何用?”

作者有話要說:

工作原因,我都是周末的時候會比較忙,可能來不及更新,平時工作日都盡量日更。

感謝 不動如三 的地雷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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