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李氏秋娘
尚距數十丈,馬上少年目光在端禮門處立着的宋之拂臉上打量一圈,忽然邪邪一笑,揚鞭狠狠一抽,胯|下馬兒登時吃痛,撒開蹄子便狂奔起來,直沖這處而來。
不甚寬闊的道上頓時塵土飛揚,孫嬷嬷與柳兒等皆驚叫出聲,一面高喊着“保護王妃”,一面七手八腳想将宋之拂扯離些,可因人多,宋之拂一時左右皆被人扯住,動彈不得,反倒無處閃躲。
正待她惶然閉眼,不敢再看盡在咫尺的馬兒時,只聽一聲嘶鳴夾雜着衆人的吸氣聲,那少年卻是堪堪勒住缰繩,停在距她不過一仗處。
略刺目的陽光下,杜景穩穩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望着略狼狽的宋之拂,眼裏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這位便是新嫂子吧?恕我莽撞了。”他手中的鞭子指指胯|下的馬,嘲諷的笑着,“到底是畜生,不知道什麽人沖撞不得。”
他指桑罵槐的本事,幾乎同他母親如出一轍,甚至因少了溫和表面的掩飾,更顯出肆無忌憚的乖戾,令人一下便瞧出他來者不善。想必是早已聽說母親與妹妹在此的遭遇,替她們撐腰出氣來了。
徐夫人尚能不動聲色,只冷眼旁觀,杜海月卻是忍耐不住。連日來凄惶嫉恨的情緒仿佛有了安慰,她眼淚汪汪的望着哥哥,仿佛是望着救命稻草,若非有母親在旁扯了一把衣袖,只怕早就上前指着宋之拂破口大罵起來。
孫嬷嬷與柳兒等自是不忿,宋之拂卻不生氣,只道傳言果然不假,這杜景應當是個性情乖戾狠辣的,日後該多留心。
她穩住身形,換上端方柔善的笑意:“原來是杜家表弟,姨母期盼多時,總算是來了。王爺目下不在,府上屋舍仆婢已齊備,不若皆先移步入內吧。”
杜景只哂笑一聲,看似随意甩着手中馬鞭,卻冷不丁擦着宋之拂的臉頰而過,甚至在她細嫩柔荑上留下一道極細的白色痕跡。那道白色痕跡由淺變深,竟漸漸泛紅,滲出一層薄薄血跡。
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仿佛并無知覺,只仰頭望天道:“原來表兄不在。怪道有旁人作祟。”
此話仍是十分刺耳。他總算下馬,走近些直直盯着宋之拂,挑釁而張揚,不漏過她絲毫表情,似乎期待着她就此失态的模樣。
手上的傷口細如發絲,卻漸漸傳來細微的刺痛。
宋之拂面上笑容微斂,語調平靜反諷道:“不錯,正是有人總趁着王爺忙碌時暗中作祟,幸而王爺慧眼,早已識破。”
杜景似笑非笑的臉頓時冷了,咬牙切齒的沖她冷哼一聲,才牽着馬往母親與妹妹那處去。一家三口聚在一處時,他忽然指着被九龍壁遮蔽大半的街道,道:“我自家中帶人甚衆,煩嫂子費心安排。”說罷,竟是攜母親與妹妹率先入府門,揚長而去。
九龍壁外,真正的大隊人馬逐漸靠近聚攏,黑壓壓堵住兩邊道路,宋之拂這才看清,來者果然甚衆,除卻百八十個婢子雜役,着規整甲衣的侍衛們更有約莫千八百人,再有數百箱籠,這般龐雜的隊伍,實在令人吃驚。
饒是燕王府再怎樣規制宏大,一夜間也無法安置下這上千人馬,況且,除卻婢子雜役等可在府內前朝內廷做活的,餘下那些侍衛們,本該直接在城外紮營,若是真心投奔,便随時可由慕容檀下令,編入燕軍軍籍,戰時打仗,閑時耕種。
杜景直接将人一窩蜂帶至王府,分明是早打聽了慕容檀今日不在,刻意為難王妃來了。
孫嬷嬷與柳兒望着烏壓壓的人頭,皆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想不到杜家竟有這多人口,姑娘這該如何是好?”
她二人尚未理清頭緒,便有數十人一窩蜂湧上,将宋之拂等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張口。
“目下人口如何安置,請王妃示下。”
“世子財物衆多,不知能否送入府中?”
“婢等原是專伺草木的,不知王妃如何安排?”
……
幾十張口同時發文,着實令人頭疼。
宋之拂忍不住皺眉,這些人,仿佛是瞅準機會,一齊上陣為難她一般。
知此刻發聲,不過是滄海一粟,壓根入不了任何人耳中,她遂後退半步,即刻招來王府左右守門的侍衛們。
王府侍衛皆府兵,各個全副甲衣,訓練有素,真刀實槍,穿過人群将宋之拂等護在正中,一手握住刀柄,似随時聽令一般虎視衆人。
杜家因只位居侯爵,所有護衛只算尋常家中壯丁,不比燕王府,得皇帝允許可設上千府兵,皆如尋常軍中一般操練上陣,其氣勢自然不可比拟。
果然,杜家那烏泱泱的人,被這七八個虎視眈眈的府兵震懾,一時竟統統噤聲。
趁此時機,宋之拂一面在心中埋怨慕容檀,一面又不得不拿起燕王妃的架勢,井井有條的安排:端禮門負責守衛的副将二人,一個即刻尋慕容檀,知會此間情況,一個則領杜家侍衛們往城郊軍營附近紮營,靜待慕容檀之命;孫嬷嬷則趕緊入府,請于嬷嬷并幾個管事嬷嬷一同到長春宮待命:杜家幾個管事的,則趕緊理清各自原在杜府時的差事,跟着她往長春宮,安排一應事宜。
如此一番忙亂,才将這突如其來的千人隊伍暫時分散安置。餘下的,又需與于嬷嬷等人一同将內廷管轄的人一一安排下差事,從查名冊,問身家,再到分差事,管去處,一行人忙碌數個時辰,直至日落西山,方大致妥當。
此時,宋之拂已是筋疲力盡,就連原本溫軟清亮的嗓音,也多了分沙啞,飲了半杯潤喉茶,才稍稍恢複些。
正欲回寝殿休整一番,卻見屋外一女子自散去人群中走出,最後停于殿門外,盈盈拜道:“妾李氏秋娘,奉世子之命到長春宮伺候王爺與王妃。”
只見她一身不同于普通婢子的軟綢襖裙,形制花俏,面目妩媚鮮豔,身段纖濃有致,一把婉轉嗓音更是引人遐想,明眼人一瞧,便知當是歌伎出身。
這哪裏是來伺候王妃的?分明是只供王爺一人取樂的。
宋之拂心底有半分煩躁,想來杜家人絕了将杜海月嫁給慕容檀的念頭,便可明目張膽的塞些出身不夠清白的女子入燕王府了。
然她身為王妃,自不敢擔一個善妒的名聲,只得将人安置在便殿,是去是留,全待慕容檀回來決定。
……
卻說在外的慕容檀見守門的副将來報,方知端禮門外那一幕混亂。
起初他擔憂她一人無法招架,可聽那副将描述,他卻差點笑出聲來。幾乎可以想見,那小女人面對衆人的為難,定是一邊暗罵自己,一邊又不得不硬着頭皮解決。
這樣多的人,也難為她了。
這般想着,傍晚時分,他一将手中事務處理畢,便趕着回府。一面行,一面還得在心中屢屢暗示自己,他并非是因擔憂她,只是回去瞧瞧各事宜是否皆打點妥當。若她向他埋怨,他随口安慰兩句便罷;若她夜間求他留宿……
慕容檀嘴角克制不住的咧開了些。
他便勉為其難的回屋安寝吧!
然而未至寝殿,卻見一陌生女子正立在廊邊,一見他,便移步來拜:“妾李氏在此迎候王爺。”
慕容檀的腳步不由頓住:“李氏?”這是何人?
那李秋娘似是瞧出他心中疑惑,遂垂首作柔順婉媚狀,解釋道:“妾奉世子命伺候王爺,蒙王妃不棄,賜居長春宮一隅,王爺若不嫌棄,喚妾一聲‘秋娘’便可。”
慕容檀臉色頓時變了,原本還存着的擔憂也煙消雲散。
原來是杜景那小子送來的女人。她倒是大度,竟已替他收了!
他再不望李秋娘一眼,只繞過她,大步往寝殿去。
屋裏,宋之拂方以帕掩唇,輕咳數聲,眼見慕容檀回來,竟有些呆愣。
今早他分明說居外朝,怎還是回來了?
慕容檀也不顧她疑惑的目光,語氣不善道:“那李秋娘是怎麽回事?”
宋之拂瞧他這副興師問罪的樣子,越發摸不着頭腦,只試探道:“那是世子派來伺候夫君的,已令她安置在偏殿,夫君若喜歡,随時可召。”
慕容檀的臉愈加黑了,語帶質問道:“你便這般輕易應了?”
不應當如何?宋之拂眨眨眼,細細揣測:“夫君可是不喜李氏出身?那不納便是,阿拂可再尋家世清白之女子。”
孰料這話更令慕容檀氣急敗壞:“你!你倒大度的很!”
宋之拂自今晨思忖一番後,已然打定主意當個溫雅賢良的妻子,恪守本分,替丈夫納妾,原該是正妻顯氣度的手段,哪知他卻不樂意。
她不由小心翼翼問:“敢問夫君,為何不快?可是阿拂哪裏做得不好?”
這一問,卻将慕容檀問得忽然呆愣住。
是啊,他究竟為何如此不快?只因她心平氣和的将他推給別的女人嗎?
明明她大度,他該高興。
究竟為何如此?答案顯而易見。
作者有話要說:
晚了半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