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捌拾柒 正文完結
謝小蠻的預感果然在幾日後成了真,遠在北方與北夷交戰的蕭昀起兵,稱蕭曈乃謀逆聖上的亂臣賊子,又雲聖人早已被蕭曈逼迫自戕,而今自己正是要除逆賊,正朝綱。
其時北夷軍隊早已被蕭昀打敗,他之所以沒有班師回朝,防的就是蕭曈趁機奪取他的兵權。當下烽煙再起,天下大亂。
不提朝中之事,蕭昀留在城內的親族眷屬都遭了殃。他與蕭曈乃是同父的兄弟,父族自然無恙,可母族溫家當即被以謀逆之罪滿門抄斬。更倒黴的是他的妻族,還沒把女兒嫁出去,雖然并無滅門之禍,也被盡數幽禁起來,不日流放嶺南。
包括他素日的親信、臣僚、好友……要麽被治罪,要麽也是風聲鶴唳,生怕天降橫禍。短短半個月,城內的刑場上,鮮血已是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謝小蠻從未有如此一刻意識到,蕭曈再也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了。或許他所做的并沒有,蕭昀既然起兵,想必也做好了那些人會被牽累的準備。可是謝小蠻沒辦法接受,她雖然在這個皇權至上的年代生活了十餘年,骨子裏其實還是格格不入。
唯一該慶幸的大概是顧昭身為蕭昀的至交,并沒有被牽連。程家也因為早就回鄉守孝了,躲過此劫。可是謝小蠻也覺得,日子愈發難過起來。
顧昭不再将朝中之事事事都告知她,她徹底恢複了人身後,也不能再随意出門打探消息。戰事愈發激烈之時,顧昭甚至讓杜桐娘将她拘在家中,不許出門。謝小蠻倒不是對此有什麽意見,可是這些舉動太反常了,她深知顧昭功高震主,雖然最後投靠了蕭曈,可焉知蕭曈會不會對他有所懷疑?
這個讓人驚心的猜測教她寝食難安,在那一晚江庭忽然登門後,達到了頂峰。
謝小蠻和江庭認識了十餘年,江庭從未登過顧家的門,可他一來就是語出驚人:“東西可都收拾好了?”
謝小蠻還有些茫然,一旁的杜桐娘肅容道:“已收拾好了,是不是今晚出發?”
“出發?”謝小蠻瞪大眼睛,“去哪?”
江庭斜睨了她一眼:“這就是饅頭吧,這倒是咱們第一次見面。”
謝小蠻大吃一驚,怎麽江陰險竟知道自己的身份?!她想到幾年前顧昭就和江庭有了生意上的來往,此時江庭又說出這種話,難道……他是來接自己和杜桐娘離開城的?
正如謝小蠻猜測的那樣,江庭一行人避人耳目而來,便是要接她們二人離開此地。
“事态緊急,已不能再拖了。”杜桐娘草草解釋了幾句,“小蠻,你也不用擔心,其他人都有安置呢。”
大長公主是皇親,自無性命之憂。曾敏行和蔡月瑩是後族,就算是為了做臉,蕭曈也不會對曾家如何。展還星遠在軍中,程家也已回鄉守孝了。剩下同福巷的街坊鄰居都是普通百姓,皇位之争,和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可是,她擡起頭:“那阿昭呢?”
顧昭自然是不能走的,他能悄悄地送走親眷,但他自己一步也不能離開。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嗎?謝小蠻茫然地想,顧昭既然這麽做,看來蕭曈已是信不過他,要對他出手了。
杜桐娘強忍着心中痛意,她又何嘗不知,此次一別,說不定就是天人永隔。二十幾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現在她眼前,她緊咬着牙關,抓住謝小蠻的胳膊:“只有我們離開了,他方才不會有挂礙。難道,你要做他的拖累嗎!”
“不!”謝小蠻猛地甩開她的手,“我要進宮,我要去見蕭曈!”
她不信蕭曈竟如此狠心,快十年的情誼,難道都是假的不成!
“胡鬧!”一聲斷喝突然傳來,一直未曾現身的顧昭疾步走過來,謝小蠻從未見過他面上有如此沉郁的神色,眼睛裏一酸,忍不住就要滴下淚來。
她知道自己留下來是沒有用的,她不甘心,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時光如水、物是人非,謝小蠻忽然就明白了,再念着過去,已沒有任何意義。
顧昭、蕭昀、蕭曈……他們都已經放下了,一直抓着不放的自己,也到了要接受現實的時候。
她猛地抽了一下鼻子,将淚水逼回了眼眶:“好,我走。”她走到顧昭面前,凝睇着那張面容,仿佛要将其深深刻進心裏,“只是若你不能回來見我,上天入地,我也不會放過你!”
二月十三日,新帝以妄圖謀逆為罪名,将越國公顧昭捉拿下獄。
越國公手中的兵權盡數被剝奪,恐怕不用過多久就會被處斬。一時之間,市井中卻又有了新的流言。道那越國公其實不是別人,乃是憫太子的遺腹子。當年被忠臣顧銘偷偷送出宮,隐姓埋名長在民間,如今被新帝察覺了身份,所以要借故殺掉他這個名正言順的嫡系子孫。
新帝的皇位原本就來的不明不白,流言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愈演愈烈,完全遏制不住。原本對越國公謀逆一案的審理只好僵住了,若此時真将他處斬,豈不是坐實了流言?
正在這當口,江淮一帶突然冒出了一支軍隊,勢如破竹,竟向城攻來。那軍隊打着陳家軍的旗號,大部分的年輕人不知舊事,就有當年一些憫太子還在時的老臣猜到,那莫不是憫太子的心腹愛将,陳深所領的陳家軍?
可是那陳深早已被高宗以謀逆之罪,滿門抄斬。當年陳深還在朝中時,端的是位高權重、風光無兩。陳深素來善兵事,麾下軍隊但以其令,莫敢不從。後來陳家一夕間覆亡,當年的陳家軍就此分崩離析。大部分高級将領要麽解甲歸田,要麽留在朝中,卻是始終不得志。
誰知今日陳家軍竟又重新現世,且與蕭昀的軍隊一道,連連大敗禁軍,朝城合圍而來。
原本蕭曈的皇位坐的就不甚穩,他對軍隊的掌控更是遠不及蕭昀和顧昭。之所以将顧昭下獄,除了聽聞一些關于顧昭身世的消息外,最大的原因還是為了兵權。可他縱拿到虎符,短時間內那些将領肯不肯聽他的話還是兩說呢。更不用說顧昭的勢力大半在荊湖路,此時已盡數被蕭昀收攏。
蕭曈不是蠢人,如今徹底明白了,恐怕顧昭支持的不是自己,一開始就是蕭昀。那支陳家軍的情報也已送到了他案上,其中的一些将領,确實就是當年陳深的部下。而統領整只軍隊的大将不是別人,蕭曈萬萬沒想到,竟是展還星。
草蛇灰線、伏延千裏,他原對顧昭的身份并不是很相信,此時也能确定了,展還星恐怕便是陳深的後人罷。而能讓展還星投鼠忌器的,只有顧昭和大長公主二人。
以蕭曈的心性手段,若是旁人,不會有任何猶豫便會借此脅迫。但他一時之間卻猶豫了起來,若真的這麽做,顧昭就要必死無疑了。想到此處,蕭曈不由冷笑,以那人的心智,如何料不到自己心中尚存一絲遲疑。
密折上的筆跡一直不曾落下來,蕭曈煩躁地将筆摔下,去大牢見了顧昭。
滿地的狼藉中,顧昭一身囚衣,面色淡然,見蕭曈來了,他竟微微一笑:“你倒清減了。”
蕭曈很直白地問他:“為什麽選的是他?”
這是他一直不曾想明白的事,明明當時在朝中占據上風的是自己,為什麽顧昭卻要投靠蕭昀。從小的時候他們三個人在一處,一樣的情分,如今卻是他們兩人聯起手來。蕭曈覺得自己真是傻了,如今都你死我活了,可他就是想問明白。
顧昭不答,反道:“我還記得很早的時候,阿昀你與的關系并不算好,你曾對小白多番欺辱。”
蕭曈一愣,心道難道竟是因為這種小事?
顧昭又說:“阿昀縱從小頑劣,卻不曾做過這種事。”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與蕭昀最大的不同,大概是那個弟弟沒有他心狠。顧昭也不再說話,垂下眼簾,任由蕭曈失魂落魄地走了。
這一晚他待在大牢中,不知為什麽,右眼一直跳得厲害。到的夜中,突然聽到外面傳來驚慌的擾攘聲。有人大聲嚷着:“不好啦!聽說官家被人刺殺了!”
顧昭猛地站起來,眼前一陣眩暈,連忙扶住木欄。這不知真假的消息既已傳到了大牢裏,想必滿城人都知曉了。
不出他所料,城裏人心惶惶,都說官家被刺殺了。陳家軍此時離城不過百裏,守城的禁軍聽聞這石破天驚的消息,各個都失了戰意。展還星便帶着大軍兵不血刃地将京城占據,又連忙去大牢裏将顧昭提出來,顧昭忙問他:“到底怎麽回事?阿曈……真的被刺殺了?”
展還星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
原來動手的人竟然是永安公主,她一直住在宮中,原是等待父孝過後出嫁,誰知一朝風雲突變,身為皇帝的弟弟被人說是出家去了,堂兄蕭曈反做了新帝。
永安公主又不是傻子,心知弟弟定然已經沒了性命。她深恨晉王一家,當初先父駕崩前就不安分,如今更是害死了她的弟弟,還奪去了本該屬于他們這一支的皇位。如今她被困在宮中,更是前路迷茫。于是便下了破釜沉舟之心,暗藏兇器,前去大明宮懇求見蕭曈一面。
“可是,阿曈怎麽會同意見她?”顧昭卻覺得不對勁,以蕭曈的謹慎,永安公主又沒有值得他見的價值,何必多此一舉。
他突然想到了那天晚上自己對蕭曈說過的話,難道竟是當時蕭曈心有所感,一時心軟之下,同意見了永安公主?
這個猜測差不多接近真相了,蕭曈便是因為這一時的唏噓同意了永安公主的請求,又因為毫無防備,被永安公主得手。
顧昭站在原地,心亂如麻,竟是這樣……最後,竟然如此結局嗎。他雖然投靠了蕭昀,但從沒想到蕭曈會死去。正如他告訴蕭曈的那樣,選擇蕭昀的原因,是因為蕭昀并不是狠絕之人。這兩兄弟間必有一戰,蕭昀若勝了,蕭曈的性命卻是無礙的。
可他沒想到,千算萬算,還是算錯了。
“阿昭,”展還星忽然出聲道,“如今京城在你的手裏,城外的陳家軍也任你驅策,你有大義名分所在,若想登高一呼,現在是唯一的機會。”
顧昭一愣,笑了笑:“展大哥又在開玩笑了。”
展還星深深地凝視着他,見他神色淡然,最終不過一笑:“是啊……可惜這個玩笑不甚有趣,罷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三日之後,蕭昀快馬進京,在滿朝文武的呼聲之下,登基稱帝。
謝小蠻一直藏身在距離城不遠的淮安,聽到消息後,方知塵埃落定,一顆心終于落回了肚子裏。
從城裏傳出的消息源源不斷而來,新帝登位,開始處置前事,論功行賞。
蕭昀下的第一道旨意,卻是給憫太子平反。言道憫太子孝悌忠義,當初是受人蒙蔽,絕無謀逆之心。随着憫太子一起被處置的太子妃母族蘇氏,以及陳家都随之昭雪。
展還星的身份也大白于天下,原來他是當年陳深的幼子,被家中忠仆偷偷送出府,因而僥幸活命。因他有功,遂被封為安平侯,并将大長公主蕭娥賜婚與他。
先前廢帝蕭曈的母族與妻族并未受牽連,新帝又将哀帝蕭曜留下的遺腹子封做江國長公主,賜婚于自己的妻族。
幾道旨意一出,天下無不稱頌。随之而來的其他有功之臣的封賞,自不必細說。卻是在封賞越國公顧昭時,越國公堅辭不受,言道自己已有歸隐之心。新帝幾番勸說,越國公心意已決,只得受了越國公上書請辭的奏章。
越國公又将自家在同福巷的老宅封存了,盡數遣散下人,不過一輛普普通通的青油馬車,離開了城。
并未有人注意到,當日随同越國公一起離開的,還有另一輛更不起眼的馬車。
顧昭坐在車裏,想到臨別前蕭昀與自己說過的話:“我聽說當日永安公主刺殺大哥後,随即自刎而死,內監們聽到聲響跑進去,只見到了永安公主和破軍的屍體。”他頓了頓,直視着顧昭的雙眼,“我猜想,會不會是千鈞一發之際,破軍替大哥擋下了一刀,你覺得呢?”
顧昭笑了笑:“是與不是,又有什麽關系?不過前塵往事,阿昀,不,官家,便盡數忘了罷。”
聽顧昭說完這句話,蕭昀不由露出悵然的神色來,片刻後方笑道:“你說的很是,過去的已是過去了,”他不由看向天際那一線雲霭,“我少時好武,曾想過沙場建功,如今這願望早已實現。又好游樂,曾許願游遍名山大川,現下卻是不成了,”說罷朝顧昭笑道,“這個願望,便請你替我實現罷。”
顧昭點點頭,并不再多說。這對接近十年的摯友拱手作別,山高水長,後會無期。
馬車辘轳行去,越是離那人所在的地方越近,顧昭的心便越發安然起來。如此行了五日,那一日他還未踏進淮安城,城外十裏的長亭旁,三月的垂楊袅袅婀娜,那樹下站着一個少女,一雙大大的杏眼兒仿佛貓曈,及見青油馬車由遠及近,仿佛心靈感應一般綻出一個笑來,正與那掀開車簾的俊秀青年不約而同。
“小蠻,如你我之約,我回來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