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令窈找令佳要來前幾天送來的杏子粉,這脂粉同別的不一樣,是令窈特意從宮裏帶來的。少量塗抹在臉上,白白嫩嫩,絲毫看不出上了脂粉,若是塗太多,則會面如死灰,猶如病中西施。

她往床上一躺,抓着令佳和大奶奶的手:“我在宮中時,太後一訓我,我便裝病,已經摸出門道來了。府裏是老夫人和大伯父做主,老夫人疼我,他們肯定會找大伯父,伯母和阿姊護我,難免與大伯父生出嫌隙。”

事實上,前輩子大伯母和阿姊過得不暢快,大多也是因為大伯父的緣故。這輩子既要重來,便不能再因為一些小事,讓他們一家人面和心不合。她自己能解決的問題,就自己來。

令窈與大奶奶商量好說辭,大奶奶帶着令佳便往三房去了。

三房裏鬧得正歡。

三奶奶和三老爺半趴在鄭令清的床邊抹眼淚,老夫人還沒來,大老爺愁眉深鎖,一見大奶奶來,上前便往她身後探,氣憤問道:“她人呢?攪出這樣一樁子事,把人害得半死!”

三奶奶幫襯,嚎啕大哭:“只要我的清姐平安無事,我願将半條命舍給她!若是我的清姐逃不過此劫,那我也就不活了!”

大老爺本就對鄭令窈不滿,覺得她宮中嬌慣長大,壓根沒有一點鄭家人的風骨,宮中犯了錯被人趕回來,偏偏還在探親一事上耍小性子,讓鄭府顏面掃地。他早就想發作了。

三奶奶見勢,朝三老爺使了個眼神,三老爺是個耙耳朵,心疼妻女,此時也不要臉面了,放下身段即刻抱住大老爺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道:“大哥莫動氣!她再怎麽也是郡主,我們得罪不起的啊!”

大老爺被這句話刺得腦袋疼。

之前二弟得了驸馬,便時刻有人在他跟前驸馬長驸馬短,好像全鄭家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二弟這一苗。現在來了個郡主,又是這樣,打着郡主的幌子,便能踩着鄭家的小輩們為所欲為。

今天踢人下水,明天就得殺人放火了。再這麽放縱下去,不說她有沒有機會再回宮裏,就算有,往後在宮裏闖出大禍,鄭家也免不了連坐之罪。

大老爺扶起三奶奶和三老爺,道:“你們放心,今天我這個當家人定給你們一個交待。管她皇親國戚,是我鄭家的人,就得聽我鄭家的規矩。”

大奶奶本來還想開口替令窈說兩句好話,見大老爺來勢洶洶,立即便偃了聲,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說:“她在我院裏,你要問罪,便自己去吧。”

大老爺立馬便跨出門去,命人帶了荊條繩子,一瞧便是要壓着人負荊請罪的意思。

大奶奶站在角落,心裏有些發寒,想起下午她同大老爺說寧府的事,大老爺全然不信,如今三老爺和三奶奶嘴巴一張,他一個字不落全都信了。

Advertisement

她失望地轉過身,忽地清楚地瞧見床上鄭令清睜開了眼,對着她的母親三奶奶笑了笑。

大奶奶眉一皺,剛要走過去,三奶奶驀地已經起身,迎上來挽住她的手便要往外:“嫂嫂,待會大哥若罰窈姐,你可得攔着些,那是郡主,動不得!”

她話雖這樣說,眼裏卻露出一抹欣喜,藏在晶瑩的眼淚後面。大奶奶移開眼,不動聲色地掙開了她的親近。

還沒到大奶奶院子,回廊處正好遇見老夫人,老夫人半夜被鬧起來,本來是準備去看鄭令清的,聽見丫頭來報說大老爺要拿郡主問罪,連忙繞了彎轉到大奶奶處。

大老爺生怕老夫人說出什麽求情的話,開口便道:“娘,這件事你讓兒子處理,我們鄭家一向清廉嚴厲,祖祖輩輩皆是如此,犯了錯就要罰,這是鄭家家訓。二弟死得早,他的女兒我不能不管,今天我也不動她,只要她到清姐跟前認個錯,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不然……”

老夫人最是護短,更何況這事情壓根就沒查清楚,光憑一家之辭,就要壓着人認錯,哪能讓人心服口服。

老夫人正要說話,大老爺便急匆匆地踢開了院門。

院門一開,便見一人奔着跑來。

令佳神情哀恸,指着屋裏道:“不得了,四妹妹發病了,這會子太醫正在榻邊按着她,說是白天受了驚,魂已去了一半,快沒救了!”

老夫人大驚失色,衆人跟着進屋,一看,紛紛神情失色。

榻上,鄭令窈病容蒼白,奄奄一息,嘴裏嚷着:“五妹妹你別頑,欄杆斷了攀不得,快回來……”

老夫人當即就吓住,上前就要抱住鄭令窈。

李太醫攔住,“使不得,郡主病弱游離,再經不起任何折騰。”

大老爺問:“她怎麽突然這樣了?白天還好好的。”

李太醫:“郡主這病是從小就有的,平時受了小驚小吓,服幾顆定心丸即可壓下去,但若遇着大事,便……”

大老爺仍是懷疑,“便怎樣?”

李太醫搖搖頭,”看郡主自己的造化了。請恕我失陪,郡主死傷是大事,聖上有喻,我必須即刻寫信禀告,大郎若是為郡主好,便早些備下吧。”

這是讓他替鄭令窈準備棺木了。

大老爺頓時吓清醒,滿腔的憤慨剎那間消失殆盡。

鄭令窈重病,與鄭令清重病帶來的影響,二者之間,壓根不能相提并論。

剛出宮便死在府裏,聖上必大怒,若是聖上再看重些,說不定全府人幾天後就得給她陪葬。

他哪裏還敢想管教的事,一把抓住李太醫的手,懇求道:“可還有救?”

李太醫在宮中照顧令窈五年,對她的脾性再清楚不過。答道:“我會盡力,你們不要在這屋裏,都出去罷。”

大老爺當即掃着衆人出去。

老夫人有大奶奶照顧,此刻回過頭指着大老爺道:“你不是還要找卿卿問罪嗎,你拿的那些繩子和荊條還沒用上,你倒是進屋去綁去訓,清姐病了,你不由分說便要找卿卿算賬,現在卿卿病了,你找誰算賬?我好不容易得了她,八年才見頭一回,你見不得母親高興,你同母親直說便是,何必将氣撒到一個小孩子身上!”

大老爺噗通一聲跪下,頭低到袍角處,“兒子不敢!母親息怒!”

三奶奶和三老爺縮了腦袋,此刻不敢再提鄭令清落水的事,蹑手蹑腳地便往外頭走了。

鬧了一出戲,天邊泛起魚肚白,大奶奶伺候老夫人回房,大老爺回了書房,已經開始籌備着寫請罪折子。

婢子來來去去,最後總算清靜了,留得佳姐一人待在令窈床前。

屋裏沒其他人,連帶着鬓鴉都被打發回園子。

令窈緩緩睜開眼,她許久不曾裝病,前世老夫人和大奶奶死後,她再怎麽裝病,府裏都沒人理她。今日重來一遭,竟覺得有些後勁不足,好似躺了幾個時辰,真病一場,一時使不上力氣。

令佳拿茶喂她,“怎麽起來了?”

令窈見她似乎不開心,便朝她眨眨眼,笑容狡黠:“怎麽樣,我裝得像不像?這可都是宮裏練出來的。”

令佳果然開口笑,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你!”說完忽覺得心酸,遇到事情,家中父親不聞不問反而向着他人,現在竟要靠幼小的堂妹幫襯,雙眼一紅,驀地就含了淚。

令窈逮了她的手指,一張柔白小臉湊上前,懂她傷心處,并不戳破,委婉道:“阿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這話,說給令佳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她現在才八歲,還有十年的時間籌謀。生老病死她攔不住,悲歡離合她卻能避。在真正的大事來臨前,現在這些小打小鬧都算不得什麽。

如何把握住下一任皇權的中心,才是她真正要操心的。倘若她真成事了,要誰得勢便得勢,要誰倒黴就倒黴,哪裏還用裝病欺負人。

但在她夢寐以求的事情到來前,她還是得好好裝病。為了裝得像樣點,令窈決定在床上多躺幾天,不讓任何人動她,一心想要宿在佳姐房裏。

三房那邊已經被吓個半死,鄭令清第二天就活潑亂跳地爬了起來,不敢再拿落水的事逼令窈,生怕她一個不順心,就此咽了氣。

令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夫人傷心,央了大奶奶和令佳過去照顧。

李太醫按時來看診。

令窈聞見三房如何如何在李太醫跟前問候讨好的事,笑得直打滾。

“虧她還想找我算賬,就她幹那事,我踢她一腳都算輕的!”

李太醫起身上前,他一個大男人,跟在拔步床前低身彎腰,端茶遞帕:“郡主,你不能一遇事情就裝病,臣遲早要回汴梁,到時候你找誰做戲?”

令窈不理他,“那你別回去,就待臨安一輩子罷。”

李太醫搖頭,“那不行。”

令窈拿帕子擦嘴,瞪着眼睛看他,心裏想,回汴梁便是死路一條。前世皇帝舅舅病重,當權的宦官自作主張斬了所有在跟前伺候的太醫。

李太醫一心想着升官發財,禦前伺候這樣的機會,他怎麽會錯過。

令窈勸他:“我習慣有你伺候,皇帝舅舅那麽多個太醫,可我卻只有你一個。”

李太醫發出短促清脆的咳嗽聲,半晌方吐出兩個字:“假話。”眼睛裏卻有了笑意,将脈診完,走到屋子角落點一支夢甜香。

有丫頭進屋來,怕擾了令窈,繞到李太醫跟前:“二少爺來了,大人是否準他進屋?”

李太醫知道這位二少爺,心想他挑這個時候來,屋裏沒有別的人,大概就是怕被趕出去。

他考慮片刻,随即就要找個理由打發。

屏風後有東西擲落,哐當一聲,是個擺香的佛手。

李太醫抿抿嘴,将滾落腳邊的佛手撿起,喊住正要出去回話的丫頭,改口道:“讓他進來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