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一雙手擱在鄭嘉和掌心,小小白白兩只,纖蔥似的指尖撫着他掌紋玩耍。
鄭嘉和攥了她的手腕,似乎對她的親昵感到意外,長睫微垂,清秀的眉眼下隐隐藏了些什麽。令窈不自覺想要湊近瞧清楚,是蘊了厭惡還是驚吓,她心中好奇,得弄明白。
一時心急失了分寸,離太近,鼻尖都蹭到,只隔咫尺,四目相對,她看清他眼中的黑亮。
溫柔平靜,不是厭惡,也不是驚吓,是如獲至寶。
令窈一愣,旋即釋然。她可不就是寶貝麽。
短暫的對視後,鄭嘉和先開口說話,聲線柔和:“看夠了嗎?”
令窈紋絲不動,故意奶聲奶氣地說:“少年郎俊俏,百看不厭。”
“這話誰教的?”
“夫子教的。”
鄭嘉和眉頭緊皺,令窈見他神色不悅,心中暗嘆:鄭嘉和還是這麽假正經,一句話玩笑話都開不起。
她伸出手輕點他眉心,低聲笑道:“你妹妹我天生嘴甜,十個夫子也教不出我這樣的。”
鄭嘉和果然舒展雙眉,握拳抵唇輕輕笑了笑。
令窈繞回他身後,卻不再繼續推他行進。她手酸,剛被鄭嘉和揉了下,才好了些,可不想再受罪。
她背靠輪椅,百無聊賴仰頭看天。黑漆漆的夜,雖無皓月,卻有燦星。大概是察覺到她想等人來伺候的意願,鄭嘉和沒有繼續前進,任由她靠着。
“卿卿。”是鄭嘉和喚她,短短兩字,百轉千回,似斟酌許久。
令窈随口應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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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嘉和緩緩開口:“我身有殘疾,又不為老太太所喜,衆人皆避而遠之,你與我這個被人厭棄的庶子親近,就不怕我連累你嗎?”
令窈:“連累?”
“鄭府不比皇宮,有時候中等人家的府宅更勝似火爐。”鄭嘉和語氣冷靜:“你我多年未見,與陌生人無異,你不必勉強自己。”
他竟認為她是為了保持大家風範才喚他一聲兄長。
令窈撫掌而笑,笑了許久,她收起自己那副無利不起早的狡黠,轉過身蹲到鄭嘉和膝頭,仰起一張白瓷般的臉蛋,張着大眼睛以示自己的孩童純真:“兄長的話,真傷卿卿的心。”
她向來知道該如何惹人憐惜,鄭嘉和不自覺撫上她面,呢喃:“心愛之人才能傷心,我只是卿卿的無用庶兄,傷不到你心。”
令窈內心揶揄,原來鄭嘉和一張利嘴年少就有,她一句話,能被他拆成百句擋回來。想她前世談婚論嫁時,有一陣子總不見人邀她出游,後來才知道原來鄭嘉和背地裏氣走了無數世家子弟。
幾年之後,不再依靠輪椅的鄭嘉和,站起來的不止一雙腿,還有他的狠毒。他的行事作風,不遜于穆辰良。只不過穆辰良的狠,是明晃晃的刀子,割幾刀尚且讓人知道止血。而鄭嘉和的狠,是冬風入骨,不動聲色致人死地。
令窈嬌小輕盈的身子往鄭嘉和腿邊靠,似向人讨糖吃的頑童:“長兄如父,你是卿卿唯一的哥哥,以後卿卿能依靠的,只有哥哥。”
鄭嘉和:“還有你的郡主身份和一城封地。”
令窈鼓起腮幫子。她最讨厭鄭嘉和這點,從來都不輕信于人。她好不容易編了話哄他,他就不能受用一回嗎?
就在令窈沮喪之時,鄭嘉和卻忽然笑出聲,他輕輕說:“知道了。”
令窈:“知道什麽?”
“知道卿卿真心待我。”
令窈心滿意足,站起來精神抖擻:“兄長以後莫要再說那種戳心窩子的話,我與你,本就是血肉至親,不該生份至此。”
她心情恢複愉悅,又有了興致多走兩步,雙手勾在背後,揀着石板路紋理小步跳躍,身後鄭嘉和推着輪椅跟過來。
或許是白日裏太燥熱,夜裏起大風,令窈依稀聽見鄭嘉和說了句什麽,沒聽清,被簌簌樹葉聲蓋過去,只餘幾個模糊字眼,該是在感嘆。至于感嘆什麽,令窈想,肯定是在慶幸得了這麽一個人見人愛的妹妹。
天氣變幻得快,煩悶的暑氣轉瞬被雨水打落。連着下了一個月的雨,立秋與處暑在雨聲淅瀝中悄然而過,至雨水消停,已是白露。
除了大奶奶與鄭令佳回府時,令窈去府門前相迎外,三房與四房的人回府時,令窈就懶得露面了。
三房的嫡子鄭嘉辭在長白書院念書,四房嫡子鄭嘉木在外遠游,這兩個人令窈年初入府時未曾見過,兩人在老夫人處問好時,恰好撞見令窈。
“這位妹妹是誰,好面生。”說話的人是鄭嘉木,人如其名,雖生得标致,卻木頭木腦。令窈記得,這位四堂兄醉心醫學,習得一手絕世醫術,被人稱為華佗再世。只可惜,再好的醫術,也治不了她前世一雙斷腿。
另一個略顯陰沉的聲音随之而起:“四弟,我且問你,家中這幾個姐妹,有誰是我們無緣得以相見的?”
“自然是宮裏的小堂妹。”
“如今你的小堂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怎麽還問她是誰。”
令窈掀起眼皮,對上一雙狐貍眼,眸中含了意味不明的笑,似有幾分嘲弄,與那張涼薄的唇相得益彰。
鄭嘉辭,真真令人讨厭。一想到他以後掌了鄭家大權,而且還趁機發亂世財做了天下第一富商,她就腦袋痛。
就是他,将她囚在小院裏,只給她身邊留了個春纓,斷了她與外界的所有聯系,悶得她差點要跳井。要不是思及她失勢後,鄭嘉辭三番兩次從三奶奶和鄭令清手中護她周全,令窈真想往他臉上啐幾口唾沫。
鄭家的這些個少年郎裏,就沒幾個正常人。
“卿卿,快見過你三哥哥四哥哥。”老夫人輕輕晃令窈。
令窈懶懶地起身,不情不願地喚了聲:“三哥哥好,四哥哥好。”
鄭嘉辭從她面前走過,倒是鄭嘉木,與她扶了扶,木着一張俊臉仔細望她:“小堂妹眼下發青,看這脈象……”
令窈趕緊甩開他,鄭嘉木就這臭毛病,見人就要問病,一不留神就被他搭脈看診:“昨夜風大,沒有睡好而已。”
老夫人拉了令窈坐回懷中:“昨夜哪裏有風,明明是我們卿卿念書太過用功,又睡晚了。”
鄭嘉辭坐在一旁,偏過半張臉:“四妹妹如今念什麽書?”
令窈不看他,敷衍答道:“四書五經而已。”
鄭嘉辭笑了笑,轉過去與鄭嘉木說話:“我們回來得巧,正好趕上鳴秋之宴,上午才回府,下午就接到了帖子,也虧得南世子惦記。”
一聽到玩的,令窈立馬豎起耳朵。
鄭嘉木:“我不善騎射,去了也無用。”
鄭嘉辭笑他:“請的是鄭家嘉字輩兒郎,你要不去,豈不是自請除名家譜?”他想起什麽,擡眸望向令窈:“往年這個時候,臨安城的閨秀們總要聚上一聚,家裏的女孩兒都去,你來不來?”
令窈正撐着下巴偷聽,猛然聽見鄭嘉辭問話,撓撓耳朵掩飾:“到時候再看。”
老夫人揀一顆碩大緋紅嘉慶子喂給令窈,打趣:“卿卿見慣大場面,自然瞧不上臨安城裏這種小打小鬧。”又問鄭嘉辭:“你二哥那裏,也得了帖子麽?”
鄭嘉辭:“得了,我差人給他送去了。”
“找個理由替他推了,省得別人為難他。”
“可是二哥已經答複南家,說他也去。”
老夫人皺眉:“胡鬧。”
鄭嘉辭沒說話。
半晌,屋裏響起鄭嘉木的聲音,語氣郁悶:“四妹妹,你慢些吃,我才買回來的蜜麻酥,還沒嘗到味呢。”
令窈咽下最後一口:“嗯。”
老夫人撫掌,屋內笑聲一片。
用了晚飯,鄭嘉辭和鄭嘉木先後離去,令窈陪着老夫人說了會話,又将近日練的字拿給老夫人看,得了一陣誇,這才回碧紗館。一沾屋,立馬讓鬓鴉準備鳴秋之宴出游事宜。
鬓鴉正在鋪床,回眸問:“瞧郡主笑得,有這麽高興嗎?”
令窈蹬鞋往榻上一躺,喜笑顏開:“當然,出去玩能不高興嗎?”
她在府裏乖乖念書,也是時候到外面散散心了。
鳴秋之宴熱鬧得很,前世她自持身份,不屑與臨安那起子嚼舌根的來往,從未去過,雖耐不住心癢,喬裝打扮混進去過,但畢竟不如自報家門來得大方痛快。
鬓鴉問:“要備哪身行頭?”
令窈:“挂滿金玉的蹀躞帶,鑲了東海南珠的長靿靴,每樣揀頂好的備下便是。”
鬓鴉當即了然。這是奔着出風頭去的。論引人奪目,汴梁無人可與小郡主相提并論,更何況是臨安城。
當年聖上秋獵,郡主都要和太子搶頭籌,也虧得太子肯讓,悄悄挪了大半野兔給郡主。雖然許久未見郡主練習,但郡主的騎射功夫是聖上手把手教出來的,想來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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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鳴秋之宴,鄭府姑娘們從後門往西門街去,鄭家兒郎們已經先行一步。
鄭家的馬車裏,鄭令清伸長脖子往外望:“阿姊,四姐不去嗎?”
鄭令佳難得見鄭令清挂念令窈:“她沒說去不去,應該是不去了。”
鄭令清哼聲:“太可惜了,我還想着讓她瞧一瞧我在馬背上的風姿呢。”
歷年鳴秋之宴,鄭令清最愛出風頭,騎匹驢都能全場到處跑。鄭令佳提醒:“五妹,你駕馭不了大馬,萬一從馬上摔下來,三嬸該傷心了,今年還是騎驢或小馬。”
鄭令清臉羞說大話:“我試試,不行再說。”
今日天高氣爽,風也不大,最适合出游。南家圍場熱鬧非凡,城中世家貴族年輕男女皆赴宴而來。北邊搭了八處帳篷,飲食果子一應俱全,供人休憩。南府請的四司人經驗老道,一一置辦無任何不妥,各人也玩得盡興。
鳴鼓已過一輪,各府兒郎大氣喘喘下了馬,魚貫而入,大聲讨論下輪比拼。
鄭令佳領一衆堂妹落座,隔着薄薄帷紗,看見隔壁坐在角落裏的鄭嘉和,孤零零一個人,鄭嘉辭和鄭嘉木不在跟前。
鄭令婉先起身:“阿姊,我去哥哥那邊。”
鄭令佳點頭示意:“替我向二哥問聲好。”
鄭令婉尚未來得及到鄭嘉和面前說上話,已有人走到她前頭。華家的大少爺和其他幾府的公子哥,說說笑笑占了位子,鄭令婉只得止步,等他們走了再過去。
還好,下輪比拼馬上就要開始,最多等片刻。時間雖短,卻難熬,尤其是聽見華府大少爺同鄭嘉說的玩笑話,鄭令婉心中更不是滋味。
“要不是今日見着二郎你,我都快忘了,原來鄭府還有一位少爺。”華晟斜嘴扯笑,手裏一杯酒。
鄭嘉和笑意溫和:“大郎見笑。”
華晟故意問:“下輪比拼,二郎可願與我并肩作戰?”
鄭嘉和仍是笑。
華晟醉意上頭,酒杯沒難穩,盡數灑在鄭嘉和袍間,他不但沒有半點歉意,反而笑道:“是我糊塗了,二郎怎麽能騎馬?嗳,我真真羨慕二郎,來去皆有輪椅,不用與在場男兒争輸贏,惬意極了。”
話說得難聽至極,旁邊幾個公子哥皆偷笑附和。
鄭令婉一雙手掐進肉裏,眼都瞪紅,胸口像裹了團火,氣得渾身發抖。
他們怎麽敢?
她呼吸急促,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大帳前的玉珠帷簾叮鈴作響,一陣風旋過似的,有人闊步邁進。
女孩子嬌麗的聲音落下:“我鄭府的長孫豈容你們作踐!一起子糊塗下賤東西,也配議論我哥哥?”
鄭令婉擡眸,看清來人模樣。
趾高氣揚,執鞭而立。
是鄭令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