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裏令窈翻來覆去睡不着,趴到窗臺下的髹漆貼金卧榻,百無聊賴眺望夜色茫茫,月朗星疏。
人一靜,就愛想事。但有些事自覺不該想,遂連忙拿出其他無關緊要的事填塞內心。
她先是翻出味蕾碾過的醉蟹,好吃極了,可惜沒吃幾個,其餘的全被鄭嘉木讨了去。半夜想起來,嘴饞得很,卻只能遺憾自己中途離席回去晚了。
想完了醉蟹,令窈又揀出白天裏自己的飒爽英姿,雖然只得第三,但待她日後年紀長些,定能奪了南侯府世子的頭名。
腦海裏兜一圈,最終還是回到鄭嘉和身上。睜開眼看月亮,閉上眼想吃食都無用,耳畔一遍遍響起他夜裏說過的那番話。
他說,有她出頭,他無所畏懼。
令窈将手伸到耳邊,小小一撮嫩肉發紅發燙,牢牢捂在掌心,聽不見外面風打芭蕉葉的動靜,卻擋不住鄭嘉和病怏怏的聲音鑽進心裏,破出一個洞,裏面有久釀的蜜微微蕩開,只可惜蜜在心房擱太久,有些泛酸。
她上輩子從沒得過鄭嘉和這番話,她知道他厭惡她,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已經記不清楚。前世喜歡她的人多如鴻毛,讨厭她的人也如過江之鲫,她曾撫慰自己,區區一個鄭嘉和,不必放在眼裏。兄長又怎樣,她不稀罕他的疼愛,總歸他能供她打發時間即可。
令窈從久遠的記憶裏回過神,聽見外間小榻上鬓鴉小聲壓抑地咳嗽。天氣變幻,最易感染風寒。
“鬓鴉。”
鬓鴉趿鞋,嘴裏應:“欸,郡主,怎地還不睡?”
令窈輕撫鬓鴉額角碎發,有些心虛:“鬓鴉,天一亮你就去找李太醫,讓他為你治咳疾。”
鬓鴉笑道:“只是嗓子癢而已,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令窈聲音更低:“小病更需謹慎,如今只是嗓子癢,說不定明日便發熱體虛,到時候誰來伺候我。”
鬓鴉無奈應下:“好好好,明日趕早我便逮着李太醫開方子。”她為令窈掖好被角,剛要轉身走開,一只細白手臂拽住她。
小姑娘凝脂般的臉蛋可愛稚嫩,清澈閃光的大眼睛垂了扇睫,做賊般小聲囑咐:“待李太醫為你看診後,再讓他往度月軒去一趟。”她快速嘟嚷:“告訴他,好好為那個人調養,莫說千年人參,就算是天山雪蓮,我也會讓人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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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鴉發怔,半時領悟了然,臉上笑意更甚:“郡主說的那個人,是指二少爺嗎?”
令窈扯過錦被蓋住腦袋:“嗯。”
外間鬓鴉笑着重新躺回去,許久,令窈從被裏鑽出來,聽不見動靜,下了榻站上腳凳,悄悄将挂在牆上的弓箭拿開,深呼吸好幾口,總算靜了心。
睡得晚,翌日起得也晚,日上三竿,令窈發醒,猛地想起今日的家學功課。
她急急從榻上躍起,抱怨:“怎麽沒人叫醒我。”
小丫頭進屋來:“鬓鴉姐姐說,昨日郡主騎馬累着了,讓郡主好好歇着,老夫人那邊已經差人去家學裏告假一天。”
令窈手忙腳亂喚人洗漱,半點都不敢耽擱。
她清楚孟铎的性子,絕不會因為老夫人一句告假就放她松懈。她篤定他會派山陽來查看,或譏諷或揪她歸學,昨日他已經放她一天,今天斷不會容她怠學。
令窈梳妝打扮完畢,未等到山陽的身影,倒是等到了李太醫。
李太醫一進屋就摘掉青黑平幞頭,笑容滿面,喚人上茶。令窈以為他又與鄭嘉木跑到外面挖掘珍貴草藥,不然哪能這麽高興,自鄭嘉木歸府,李太醫十日裏有八日與鄭嘉木厮混,兩人臭氣相投,李太醫更是認了鄭嘉木做徒弟。
令窈見了他,反倒不急着往家學裏去,問:“度月軒去過了麽?”
李太醫啧一聲:“去過了,但他不讓我瞧,我懶得勸,開了點治咳疾風寒的方子,待日後他咳疾好全,我再開點調養身體的補藥,娘胎裏帶出來的病,急不得,只能慢慢調理。”
令窈眉頭緊皺:“他為何不讓你瞧,定是你說了些什麽,惹他不快,所以他才諱疾忌醫。”
李太醫嘆聲阿彌陀佛,指了令窈,端出一副心痛至極的模樣:“我小小一介太醫,哪敢跟郡主的哥哥叫板,虧我想着趕回來告訴你一件好玩事,罷了罷了,你既嫌我無用,我即刻動身回汴梁。”
令窈攥緊他衣袖,側着腦袋,語氣霸道:“你要是無用,天下再無棟梁之才,我說玩笑話而已,不許你當真,也不準你回汴梁。”她軟了語調:“不是說有好玩事嗎,快點說與我。”
李太醫高高撅嘴睨她一眼,令窈拾起案上半邊鮮紅石榴塞他手心,李太醫重新笑起來,淨了手坐下剝石榴,一粒粒剝到碗裏,掰得辛苦,自己一粒沒吃到,全進了令窈嘴裏。
他也不計較,專心致志嚼舌根,繪聲繪色:“今天一早,我從二少爺那裏出來,迎面碰見大老爺身邊的孫管事,說是華府來人,請大老爺給個交待。”
令窈聽到華府二字,白了眼哼哼幾聲。
昨日贏他華晟一次,今日就上趕着找茬,果然是上不了臺面的小家子。
李太醫迫不及待:“華府的人說,昨日圍場比拼,郡主騎的那匹馬,是華府所有,鳴秋宴結束後,華家大郎騎着那匹馬回府,不想被馬摔了下來,現如今還動彈不得,華家二姑娘一口咬定,你在馬上動了手腳,故意害她哥哥跌倒。”
他說完,看熱鬧的心情忽地冷卻下來,悄悄窺令窈神情,做好她大怒的準備,不成想,卻看到令窈在笑。
她問:“華府的人上門,是要告我蓄意謀害嗎?”
提及此,李太醫又忍不住笑出聲:“他們哪裏敢,只說那匹馬已被斬殺,尋不到線索,請大老爺擇日帶你去華府探望華晟,賠禮道歉,不再追究。”
令窈與李太醫相對一視,兩人哄堂大笑。
這種小孩子打鬧的手段,連宮中五歲稚童都不屑用。
令窈眼淚笑出來,說:“臨安就是好玩,什麽人都有,汴梁城內哪有這種猴戲可看。”她緩了一會,問:“我大伯怎麽說?”
“大老爺什麽都沒說,讓人拿了封空白折子,請華府老爺有冤告冤,公事公辦禀明聖上,但求伸張正義,切莫息事寧人。”
令窈笑得伏案拍掌,李太醫去撈她,生怕她笑斷氣。令窈搭了他袖袍,說:“如此有趣的事,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擱到現在才來說。”
李太醫:“現在知道我這張嘴的好處了?素日我來探平安脈,你還嫌我嘴碎。”
令窈懶得哄他,招招手,示意他低下身:“你替我辦件事。”
“什麽事?”
“華府不是沒了一匹馬嗎?你到園子裏抓只白鶴,幫我送到華府去,指明送給華家大郎當坐騎。”
李太醫不得要領:“白鶴哪能當坐騎……”轉瞬明白,一拍腦袋:“駕鶴西去!”
令窈牙尖咬石榴籽,笑意嬌縱。
李太醫:“你也忒壞了。”
令窈故作姿态,低眉垂眼:“多謝神醫誇贊。”
李太醫搖頭嘆氣:“罪過啊。”神情雖正義凜然,腳下卻一溜煙跑出去,急哄哄張羅人去抓白鶴,不肯耽誤一分一秒。
白鶴送過去,第二日華府再次來人,這次是華家大老爺親自登門。
原來昨日是華朝撺掇家中主母,自作主張讓人到鄭府尋公道,令窈将白鶴送過去後,華晟氣得吐血,華朝摔碎滿屋瓷器,這才驚動了華家大老爺。
華家大老爺畢竟是在汴梁做過幾年京官的人,天剛亮就敲開鄭府的門,向鄭大老爺致歉,發誓日後會嚴加管教家中子女,又請鄭大老爺行方便,将宸陽郡主請出來,好讓他當面致謝白鶴之禮。
令窈哪裏會去,一早就往家學裏鑽。
“我才不聽和尚念經,左不過就是那麽幾句。”令窈不耐煩甩開鄭嘉木伸來的手,說:“大戶人家打交道,講究禮尚往來,他華家大老爺放低身段說了好話,大伯不能不給他臉面,我若去了,大伯定要裝模作樣訓責我兩句。”
鄭嘉木如今也在家學裏,坐令窈身後,與她說悄悄話:“訓責兩句而已,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令窈手中沾墨狼毫往上輕挑,漫不經心将墨濺到他臉上:“我習慣聽奉承話,半句斥責都聽不得,一聽就頭風發作。”
鄭嘉木眼中發亮:“正好讓我練手,我給你治,保管藥到病除。”
令窈唾他:“你想搶你師父的生計,問過他了嗎?”
一記戒尺鞭至案角,令窈吓住,擡眸望見孟铎負手而立,不茍言笑的面容雖然俊朗,卻令人生懼,他睨她一眼,惜字如金:“《禮記》抄十遍,三日後上交。”
鄭嘉木捂嘴偷笑,未來及幸災樂禍,孟铎冰冷的聲音砸下來:“你也一樣。”
令窈忍俊不禁,得意瞪鄭嘉木,聽得鄭嘉木納納問:“能改抄《醫經》嗎?”
孟铎踱步而去:“不能。”
令窈更樂了。
鄭嘉木哀嚎兩聲。
至黃昏夕沉,令窈用過晚飯,照常去孟铎處習書。
他私下裏教她別的東西,兩人心照不宣,對外只稱練字溫書。家學裏其他人不清楚其中緣故,還有人同情令窈:“她那樣頑劣,孟夫子定是日日訓她。”
鄭家人早就有了共識:小郡主天不怕地不怕,無人敢訓,除了清風傲骨的孟铎先生。
令窈一邁進院子,依稀看到角門有人匆匆離去,她正要問,堂前青玉簾撩起一角,孟铎自暗處走出,昏黃的燈影照在他臉上,面龐線條幹淨利落,脖頸适中,顯出儒雅的美态。
“方才大老爺來過。”
令窈一猜就是:“他為着我送華府白鶴的事?”
“是。”
“他自己不訓我,讓你訓我,是不是?”
“是。”
令窈心生倔強:“你訓一百句,我也不認錯。”
她雙腮鼓起,垂落視線,眸中納入孟铎一雙暗紅凫舄緩緩貼近,鵲錦寬袍邊緣的山河刺繡漾起磅礴浮紋,他停在她跟前,彎腰點她眉心花黃:“我何時說要訓你?”
不等她回神,他已轉身往裏。
令窈見好就收,笑着跟過去:“先生,我現在就開始抄《禮記》。”
孟铎聲如玉石:“免了。”
令窈又驚又喜,好心替鄭嘉木問:“那四哥哥的罰抄?”
孟铎無情吐出兩字:“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