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岩石蒼雄,藤蔓相攀, 假山洞中流水潺潺。本該是賞心悅目的景, 此刻卻讓人膽戰心驚。

夏風清徐, 自鬓邊拂過,令窈大氣不敢出。回身看清來人的瞬間, 她先是高興,而後慌張, 情願是別人。

至少能免去和鄭嘉和同觀奸情的尴尬。

鄭嘉和坐在輪椅上,行動雖不方便,卻輕而易舉将她攬入懷中。他掌心滾燙,一手遮她眼,一手遮她唇,她呆呆地倚靠他胸口,聽得裏面心跳聲如雷。

一下一下,和她的一樣。

令窈這才從驚慌失措的迷茫中回過神, 伸手輕掰鄭嘉和的手指,透過指縫,望得他白淨的面龐染盡暈紅。

令窈長睫微顫,原來鄭嘉和也會害羞。

前方颠鸾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連輪椅碾過石板的聲音都未能察覺。令窈坐在鄭嘉和腿上, 雙唇微張, 自他指間蹭過, 鄭嘉和低眸, 察覺到她呼吸困難, 連忙移開手。

男歡女愛的畫面看不見,但那兩人的歡愉聲依舊肆無忌憚傳過來。

鄭嘉和剛放下的手又擡起來,捂了令窈兩只耳朵。

天氣炎燥,令窈被鄭嘉和抱着,假山洞中悶熱,她額上透出汗珠,身上也不暢快,不安地挪動,因撞破奸情僅剩的那點子羞赧消失全無。

她心中早将三老爺和元清蕊咒罵一萬遍。要不是他們饑渴難耐,她哪用得着在這受這個罪?

大概是察覺到她的躁動情緒,鄭嘉和從袖中拿過一方巾帕,替她擦拭汗水。修長的手指隔着絲帕輕柔撫過,他薄薄的唇上下一張一合,無聲地吐出幾個字:“卿卿乖。”

卿卿乖。

三個字,飽含寵溺與親昵。

令窈腦子裏熱暈暈的,他不哄還好,他一哄,她渾身的嬌矜都不由自主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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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顏色就能開染坊,說的就是令窈。

懷中小姑娘忽然皺起臉,暴躁地往他懷裏蹭,像是想用腦袋頂他,卻又舍不得。鄭嘉和有些慌亂,以為他捂得她耳朵不舒服,所以才發作起來。

他微微松開手,低到她耳邊,半哄半勸:“那些淫語卿卿聽不得。”

她埋進他懷中,下巴緊貼他衣襟處的蘭竹刺繡,聲音帶了哭腔,悶悶說:“哥哥,我熱。”

鄭嘉和手忙腳亂,輕拍令窈後背,語氣越發柔和:“卿卿再忍忍。”

令窈唔一聲,揪了鄭嘉和的衣袍,将他腰間所戴香囊玉袋扯下又系回去。

不多時,她徹底熱癱了,沒有力氣再造作,軟綿綿趴回去,雙手圈過鄭嘉和的脖頸,學他的樣子,也将他的耳朵捂起來,眨着水靈黑眸,悄聲說:“哥哥不許我聽,我也不許哥哥聽。”

鄭嘉和臉更紅。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動靜消停下來,只剩下三老爺和元清蕊離去的腳步聲。

待兩人一走,鄭嘉和将令窈從身上扶起來,她額角發絲被汗濕透,巾帕已髒,他重新卷起衣袖替她擦汗。

令窈學他學出了趣味,他做什麽,她也做什麽,小兒學步一般,卷了袖衫,露出白白嫩嫩一截玉藕似的手腕,替他擦掉面上脖頸的汗漬。

“卿卿。”他不再壓着嗓子,聲音因天氣燥熱顯出幾分沙啞:“剛才吓到了嗎?”

令窈點頭,還想讓他哄哄,擺出天真無知的無辜面孔:“我好害怕,哥哥,三老爺為何那樣欺負元姐姐?”

鄭嘉和語氣無奈,似笑非笑:“以後卿卿便會明白,那不叫欺負。”

令窈緊盯鄭嘉和,問:“那叫什麽?”

鄭嘉和移開視線,溫潤的眉眼閃過幾分緊張,輕聲說:“卿卿好學,日後自有人教你。”

他連脖頸鎖骨處都泛起粉色,令窈見好就收,不再為難他:“嗯。”

他們倆走出狹窄的假山山洞,外面風大又涼快,令窈渾身的汗被風一吹,涼爽至極,整個人心情也随之平和。鄭嘉和推着輪椅跟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令窈跑回去,故作乖巧:“哥哥,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別人。”

她半伏在他膝頭,手裏拿着剛從路邊摘的玉簪花,玉簪花期未至,半合的花骨朵撚在指間,細長一團。鄭嘉和接過她手中的玉簪花苞,別入她鬓邊。

他語調平淡,一改方才被她戲弄時的拘束:“為何讓我放心,不應該是卿卿放心嗎?”

令窈唇邊笑意凝結。

比起剛才撞見奸情時的驚恐慌張,此時鄭嘉和的話更讓她心驚肉跳。

放心?他為什麽讓她放心?

難道,他知道了什麽?什麽時候知道的?

不,不對,他怎麽可能知道?

似是窺出她的迷惑,鄭嘉和挽起她鬓角碎發往後梳:“你年紀小,做起事來,難免有疏忽的地方。”

令窈心頭一悚:“哥哥說什麽,我聽不懂。”

鄭嘉和不緩不慢地說:“聽得懂也好,聽不懂也罷,卿卿只需記住一點,凡事過猶不及。”

他想到什麽,嘴角銜起笑容,打趣:“今日在假山差點悶到中暑,也算是自食苦果,你說對不對,卿卿?”

令窈又驚又氣。兄妹友愛的表象看久了,她竟差點忘記鄭嘉和心思之深。

令窈惱自己大意,露出馬腳讓鄭嘉和察覺,又悔又羞,覺得自己本該做得滴水不漏。沉默數秒,她終是耐不住性子,氣得跺腳,索性不再掩飾,直截了當問:“兄長什麽時候發覺的?”

鄭嘉和面上仍殘餘剛才山洞時悶出來的紅暈,神情卻已淡定自若,他撫平她雙眉緊蹙的紋路,突如其來的幾聲咳嗽使得他聲音些許虛弱:“卿卿莫生氣,你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

令窈腔調沮喪,透出一絲委屈:“可你還是看出來了,說明我做得不夠好。”

她自尊心強,此時被好勝心蒙了心智,摘掉鬓邊玉簪狠狠扔進草裏,蹲在路旁悶聲不語。

出師不利,虧她還得意自己的手段高明,真是丢死人。

鄭嘉和推了輪椅到她面前,她不看他,他也不說話,靜靜地看着她。令窈将頭埋進膝蓋,只留一個腦瓜頂讓他瞧。

鄭嘉和說:“這幾月你日日在我那下棋,我若窺不出你的心思,又如何次次贏你?”

令窈還是郁悶:“就只是這樣?”

鄭嘉和:“那次鬓鴉來尋你,你以為我已睡着,主仆兩個講話,談起拿銀子試探元姑娘,問她願不願拿了黃金百兩出府做些小本生意,鬓鴉說元姑娘感謝你的慷慨,卻道女子該以夫家為天,她一個女兒家做生意不合适,并不願意。”

令窈抿嘴。是元清蕊和三老爺勾上之後的事了,她那天去度月軒下棋,與鬓鴉談話時,鄭嘉和确實是在旁邊小憩。她只字未提三老爺,所以并不擔心被人聽到。

哪裏想到,就只是一次無關緊要的對話而已,他竟能猜出其中的來龍去脈。

鄭嘉和的心思未免也太缜密了。

令窈側頭看鄭嘉和,他也在注視她,黑邃的眸中有缱绻柔情。他伸手向她,低哄:“卿卿,你若還是生氣,哥哥讓你打幾拳,你消消氣,好不好?”

令窈高高撅嘴,面上端得不情願,身體卻往往鄭嘉和那邊靠。一挪一挪,像螃蟹走路。

等她與他之間貼得再無空隙,她仰頭問:“哥哥不問我為何要這樣做嗎?”

鄭嘉和将她丢掉的玉簪花苞重新別到她頭上:“你我是至親,相依為命,何須相問。”

令窈一愣。

相依為命。

鄭嘉和糊塗了,他忘記他還有一個同母所出的鄭令婉。

令窈忽地有些心酸,問:“哥哥以後還願意和我對弈嗎?”

“為何不願?”鄭嘉和指尖輕微撥弄她鬓邊花骨朵,似是期待玉簪花開後的盛景,一點點撩開緊閉的花瓣,撫摸花蕊:“如卿卿蕙質蘭心,聰明機智,說是天下最好的對弈者也不為過。”

令窈臉上總算有了笑容。

她待他好是對的,好歹他現在會對她說漂亮話。

想來是她小看了鄭嘉和,他窺出她做的事,卻一點都不大驚小怪。

令窈雙手撐着鄭嘉和的腿站起來:“聰明機智沒說錯,但蕙質蘭心,我可當不起。”

鄭嘉和緩緩道:“你讓鬓鴉拿銀子問元姑娘願不願意出府做生意,就是給她一次回頭的機會。”

話至此,無需再多言。

令窈繞到鄭嘉和身後。她長大一歲,力氣也大了許久,已經能夠推他半裏路。

她将心中最後一個疑問挑出來:“今天在此地遇到兄長,是兄長故意為之嗎?”

“我早知他們在此處私會,本不想理會,結果山石廊街上望見你往那邊去。”他悉心為她解惑,忽而想起什麽,抛出話來告訴她:“以後卿卿莫要再拿話诓我。”

令窈皺眉:“我何時诓騙過哥哥?”

“你明明知道,那不叫欺負。”

指得是她問他三老爺和元清蕊茍合之事。

令窈呼吸一滞,滿臉通紅,聲不可聞:“那就叫欺負。”

此事之後,近半月,令窈不再去往度月軒。鄭嘉和也沒讓飛南來請她。

她先是同他一起觀聽半場情事,再是被他挑破她有意将元清蕊推給三房的心思,兩樣加在一起,很難不讓人內心波瀾起伏。

令窈連着十幾天都沒睡好覺,每次一閉眼,就夢見與鄭嘉和躲在假山山洞裏。

他抱着她坐腿上,外面是男女茍合,裏面是空氣黏稠透不進一絲風,鄭嘉和俊臉緋紅,豆大汗水自他的下颔角滑落,濕了她的睫毛。

他緊捂她的耳朵,她聽不見三老爺和元清蕊的男歡女愛,卻能聽到鄭嘉和的心跳聲。

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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