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屋內靜悄悄,令窈腳上一雙絲雲雙鸾鞋低斜朝下, 抵在鄭嘉和青色右衽圓領袍間。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軟似香鼎一縷細煙:“不早不晚, 剛剛好。”

文绉绉的回應, 透出別扭的歡愉與蚯蚓般的扭捏。令窈為自己感到羞恥。

她不擅長和好這件事,都是別人回頭讨好她。即使前世她先去尋鄭嘉和, 張嘴也沒有好話給他。

令窈垂了眉眼,做不來的事, 不做便罷。他嘴裏有下一句就行。

鄭嘉和果然開口說:“夜晚只怕又要做噩夢,記得讓鬓鴉點一支夢甜香,興許能睡得安穩些。”

他關心她,令窈心裏高興,面上不顯出來,只是點點頭。

鄭嘉和往前傾,修長手指懸在半空,骨節分明:“伸出手我看看。”

令窈唔聲:“作甚?”

鄭嘉和拉住她的衣袖, 喃喃:“若是起疹子,也好讓李太醫早些過來。”

令窈呆愣。

她受到極大驚吓時,身上便會起紅疹。從有記憶起,也就發作過幾次。她自己都沒想起有這回事,鄭嘉和卻點了出來。

令窈咬唇:“哥哥怎麽會知道我會起紅疹?”

鄭嘉和手中動作一滞。

令窈坐在高高的燈挂椅上, 增長的身量仍夠不到地, 鄭嘉和的輪椅雖比椅子矮一截, 但他長瘦的身形即便坐在輪椅上, 依舊能與她視線持平。

她炯炯黑亮一雙眸子望過去, 鄭嘉和不得不和她對視,身上缥缈的蘭香也随之落到她鼻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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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等待之餘,忍不住猛嗅一口。

前世她喜歡蘭花,恰好度月軒種了大片蘭花,株株皆由鄭嘉和親自打理。這一世,鄭嘉和的蘭花提早好幾年,在她回府前就已種下。

世事并非樣樣都合她記憶。

“偶爾我也會如此,你我是兄妹,我想着或許你也會同我一樣,驚吓過度便會起紅疹。”

鄭嘉和替她捋起衣袖,小心捧着她細白一只手查看,皓腕凝霜雪,小姑娘白皙的肌膚無半點瑕疵。

令窈丢了自己的手往他掌心放,另一只手半撐下巴,側頭凝視鄭嘉和清秀眉目,好奇問:“哥哥也有這病,我怎麽不知道?”

鄭嘉和笑着為她整理弄皺的袖口:“現在不就知道了?”

令窈想想覺得也是,畢竟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只愛自己的人,萬事皆不操心。

她相信了鄭嘉和的話,語氣輕松地問:“那二姐姐呢?她也同我一樣嗎?”

鄭嘉和搖搖頭:“并不。”

令窈笑道:“那便只有我和哥哥是一樣的。”她覺得好玩,又道:“下次哥哥驚吓過度,起了紅疹子,定要喊我過去瞧一瞧。”

鄭嘉和應下:“嗯。”

令窈想起什麽,咦一聲:“可是哥哥,你也會驚吓過度嗎?”

她可從來沒見他被什麽事吓倒過。他在她手底受罪多年,連她都吓不倒他,天底下還會有什麽能令他驚吓過度?

鄭嘉和道:“只有過一次。”

“什麽時候?”

“我記不得了。”

令窈知道他肯定在撒謊:“能吓到起紅疹的事,定是十分可怕的事,哥哥怎會記不得,只是不願回想罷。”

鄭嘉和雙眸含笑:“卿卿真聰明。”

令窈撅嘴:“我若聰明,就早該料到三哥籠子裏裝的,不是稀罕寶貝,而是吓人玩意。”

鄭嘉和見她心有餘悸,伸手牽她手,朝花窗邊去。花窗外回廊曲折,廊中竹枝翠綠,風漾起碧泉般的波紋。

鄭嘉和有意替她纾解郁悶,捧了果盤放膝上,将回馬孛萄果皮仔細褪去後,才喂入她口。

美景美食令人心情愉悅。

令窈将心思轉到正事上,問:“我怎麽也想不通,他到底是從何知曉的,若要懷疑人,我情願懷疑自己,也不會懷疑鬓鴉。”她頓了頓,加一句:“以及二哥哥。”

鄭嘉和:“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令窈:“什麽事?”

“元姑娘死了。”

令窈瞪大眼,并未驚訝太久:“是鄭嘉辭做的?”

“是。我一得到消息,便往你這裏來了,剛巧趕上他在你屋裏。”

“我原以為會是三奶奶。”

鄭嘉和熄聲片刻,道:“還記得你曾讓鬓鴉試探元姑娘是否願意拿了黃金百兩出府做生意嗎?”

令窈點頭:“我只是讓鬓鴉問兩句罷了,又沒有留下把柄。”

“元姑娘死前,悔哭當初就該拿銀子出府自謀生路。嘉辭生性多疑,逼供之後,認定此事有你一份。所以才有了剛才的事。”

令窈皺眉。

鄭嘉和:“還在害怕?”

令窈搖搖頭:“不是害怕,是後悔。”

鄭嘉和窺出她的情緒,張開臂膀,寬大的衣袖足以讓人深埋其中。

令窈順勢伏過去,鄭嘉和的手落在她前額,一下一下,溫柔撫摸:“人性本善,你無需因為自己的一時善心而否定全部。”

令窈細聲說:“若不是我多此一舉,又怎會被人識破,可見善心不能泛濫,做大事者該狠心絕情。”

鄭嘉和笑問:“卿卿有何大事要做?”

令窈:“孟先生說,凡事關己身,皆是大事。”

她提孟铎,鄭嘉和面上神情逐漸嚴肅:“孟先生确實是位良師。你若只是随他習書,定能受益匪淺。”

令窈聽着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笑臉盈盈說:“我不随他習書還能随他做什麽?”

鄭嘉和沒說話,落在她額間的手越發小心翼翼,像是連根頭發絲都舍不得弄亂。

令窈順勢問:“哥哥要不要也拜他做老師?我去求他,他一定答應,且他平時對哥哥贊嘆有加,想必不會介意多收一個關門弟子。”

鄭嘉和指尖溫熱,輕輕掃過她濃黛眉尾:“多謝卿卿好意,但我已另有志向。”

他雙腿有疾,無法參加科舉,令窈不想碰他傷心事,不敢問他有何志向,巧妙避開,問:“哥哥如何知道三哥那邊的事?”

鄭嘉和手指抵在唇邊,做噓的手勢,令窈配合地将耳朵湊過去。

他呼出的熱氣噴在她耳垂,聲音動聽迷人:“我在他身邊安插了細作。”

令窈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鄭嘉和靠着她,話裏多了幾分打趣:“卿卿若是想在嘉辭的飯菜中下巴豆,以解今日之氣,哥哥也能替卿卿做。”

她耳邊貼着他的呼吸,低沉緩慢,令窈渾身一陣酥麻,耳朵癢得很:“我才不要巴豆,他吓我,我定要吓回去。”

鄭嘉和認真替她出法子:“扮鬼?”

令窈起身,與鄭嘉和保持距離:“可以試試。”

她說完話,跑進裏屋,鄭嘉和以為她怎麽了,喚:“卿卿?”

令窈從簾後露出鵝蛋小臉,手裏多出一盒盛玉耳勺的黃花梨木盒:“耳朵癢,我想讓鬓鴉替我采耳,哥哥在屋裏等我,我待會再過來。”

鄭嘉和推着輪椅過去:“我來罷。”

令窈有所猶豫,最終還是将木盒遞了過去:“那就有勞兄長。”

這天申時過後,令窈沒再出過屋子。

她坐在短杌上,大半身子都貼在鄭嘉和腿間,眼睛阖起,享受鄭嘉和替她掏耳朵的樂趣。

鄭嘉和的耐心溫柔令她昏昏欲睡。

她嗅着鄭嘉和身上的蘭香,聽着他綿長的氣息聲,腦海中什麽都沒有,就只剩下酥軟的困意。

她伏在他身上睡了不知多久,連他将她抱上床榻,替她脫靴摘釵掖好被角,也渾然不知。

這一夜令窈并未做噩夢,即便餓着肚子進入夢鄉,從下午睡至半夜,夢裏也都是好山好水。

她夢見自己前世十六歲時同鄭嘉和出游,鄭嘉和攤開王希孟的《千裏江山圖》,指着畫中群巒煙波問她:“你想不想看遍天下山河?”

他那時已經好全,一雙長腿健步如飛,她搭了他的背攀上去,壞心思地箍緊他脖頸,不屑一顧地問:“和誰?和你這個病秧子嗎?”

鄭嘉和說:“對,和我這個病秧子。”

她又高興又生氣,揪了他的耳朵喊:“你以為你是誰。”

鄭嘉和只是笑,背着她往前奔得那樣快,他的聲音混在風中,聽不出情緒起伏:“穆家婚事已退,汴梁你也回不去了,唯有一個臨安城任你快活,往後你嫁不出去,只能求我養你一輩子。”

她心高氣傲,暗罵他心思叵測,竟敢詛咒她嫁不出去,話狠狠抛出去:“誰要你這個病秧子養,就算是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不會求你。”

鄭嘉和回頭,小心翼翼問她:“如果我求你呢?”

夢裏下起雨來。

有腳步聲從遠處漸響,誰在喚她:“郡主。”

令窈睡眼惺忪從夢中醒來,鬓鴉擔憂的臉放大眼前,見她醒來,她松口氣:“醒了就好。”

令窈依稀覺得眼角濕漉漉,伸手去擦,才發現是淚水。

她發懵盯着指間沾上的淚漬,片刻方往周圍探,混黑一團,尚未天明。

鬓鴉端茶為她潤口:“郡主夢魇,說了許多夢話。”

令窈靠到鬓鴉臂膀中,喝了水,仍未睡清明,問:“我說了什麽?”

“也沒說什麽,就光嚷了幾聲病秧子,也不知道是在喚誰。”

令窈沒再說話,扯開錦被,讓鬓鴉陪她一起睡。

沒幾日,元清蕊的死訊傳遍鄭府。

鄭嘉辭做事幹淨利落,沒留下半點蛛絲馬跡。官府的人查看過後,定為山匪作惡。

三老爺傷心大哭,三奶奶在旁安慰,三老爺哭過一場之後,四五日功夫,便将此事抛到腦後,遛鳥聽戲,一如從前。因元清蕊與三奶奶之間生的嫌隙也随之消失,三老爺重新出入三奶奶房中。

兩人和好如初,人前又恢複恩愛模樣。

大老爺念及昔日舊人之恩,和大奶奶商議後,為元清蕊風光大葬,并着人将其屍骨運回西南,入元家祖墳。又贈與元姨娘千兩銀子,撫她節哀。

元清蕊遇害那日,元姨娘在外采買東西,因此躲過一劫,傷心之餘不敢再留在臨安,拿了銀子便往別處去了。

又過半月,至鳴秋之宴,臨安城無人再提城東那樁駭人聽聞的案子。

鳴秋之宴這天,鄭府嘉字輩令字輩全都動身,趕往郊野圍場。

與去年不同,今年令窈沒再乘坐公主鸾車出行,而是和府中姊妹共乘馬車。

鄭令佳笑道:“幾個姊妹中,就屬令窈個頭長得最快。”

鄭令玉附和:“是啊,四妹妹都快和我一樣高了。”

旁邊鄭令清不服氣:“現在長得快,以後沒得長。”

令窈擡手比劃,描出鄭令清矮了一截的個頭,神色誇張:“五妹妹現在不長,以後肯定能長到天上去,到時候我們都得仰着脖子看她。”

姊妹們哄笑。

鄭令清氣急敗壞,想要回擊,半天想不出一句話,只好絞着帕子沖令窈說:“像你這樣長得快有什麽好!”

令窈拉住她手裏的帕子往外拽,笑臉盈盈:“像我這樣,早早長成婀娜多姿,如花美貌,照鏡子都能美一天,好處多着呢,你說是不是,阿姊?”

大家又是一陣笑聲。鄭令佳笑得肚子疼,将她一雙手輕壓在胳膊下,不許她再逗鄭令清:“卿卿本就生得花容月貌,再長兩年,只怕是要傾國傾城。”

令窈接住她話裏的打趣,大大方方承認:“對,我便是那詩詞裏說的佳人難再得。”

馬車至圍場,鄭家姊妹才剛下車,迎面撞見南文英與一衆閨閣千金。

大家互相問好,南文英默不作聲。

直至鄭家姊妹準備入座,南文英忽然喊住令窈,問:“聽聞郡主棋藝好,不知是否願意賞臉,改日與我對弈一局?”

雖是相邀,語氣卻不善,頗有挑釁之意。

令窈今日心情好,懶得與她計較,笑道:“自然願意,待我回去後再給南姑娘下帖子。”

說的是下帖子,而非接帖子。誰主誰客,一言點明。

南文英笑:“也是,今日郡主赴我南家的鳴秋之宴,郡主感謝我這個東道主也是情理之中,那便就此說定,我等着郡主的帖子。”

令窈聽過就忘,随鄭令佳一起往前去。

鄭令佳察覺出南文英的不滿,好奇問令窈:“你素日裏和她并無往來,今日她好似有意給你臉色看,這是為何?”

令窈尚未出聲,旁邊鄭令婉開口:“阿姊有所不知,前陣子南姑娘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二哥日日與四妹妹對弈,南姑娘便托人送了許多禮物給四妹妹,結果四妹妹一樣沒留,全退了回去。”

鄭令婉口吻雖酸澀,但不乏肯定的意思,轉過臉看令窈,發怔看了一會,移開視線去尋鄭嘉和。

鄭令佳為難,不想令窈與人交惡,随便叮囑兩句,沒說什麽。

不遠處鄭嘉木走過來,隔着落地紗簾,問令窈今年騎不騎馬。令窈自然要騎,托他去報名。

鄭嘉木又問:“今年還有馬球,你玩嗎?”

令窈眼睛發亮:“玩!”

鄭嘉木笑:“剛好我也玩,欸,你想與誰一隊?”

令窈啧啧兩聲,擺出不情願的樣子:“勉強和你湊一隊。”

鄭嘉木嗤笑:“其他的都不要緊,唯獨馬球賽賽籌的那根千年人參,甚是誘人,四妹妹可得加把勁,別拖我後腿。”

令窈拿果子擲他:“你才是,別連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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