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向來無大事不開的穆府正大門, 今日敞開, 只為迎接家中長孫歸府。旁的小輩皆沒有這般待遇,就只他有。

穆府三代丞相,真正的權貴之家,家中幾房子弟皆是棟梁之才,雖本家在幽州, 離汴梁有千裏之遠,但朝中形勢變化,卻與他家息息相關。

穆家權勢滔天, 族中嫡系子嗣卻甚是微薄。穆家大老爺中年喪妻喪子, 後娶王氏女為繼室, 婚後三年得一子,聖上親自賜名為辰良, 取《九歌》“吉日兮辰良”之意,慶穆大老爺獲子之喜。

穆大老爺中年得子,愛若珍寶,不做嚴父做慈父, 養出個混世魔王, 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乃是幽州第一霸王。

衆人皆知,穆府嫡長孫穆辰良金尊玉貴, 自小千寵萬愛, 行事特立獨行, 我行我素, 從不為外界規律戒條所困。雖偶爾頑劣貪玩,但好在本性純良,加上他生得一副好相貌,見者無不愛之攀之。

管家一來報消息,穆大老爺立馬領着全府上下前去迎接。是以穆辰良騎馬入街,尚未到府門口,便看到人頭黑竄,人群最前方穆大老爺與穆大奶奶翹首以盼。

穆辰良此番遠游,是為探望外祖母,三月未見家中親人,甚是想念,縱馬飛奔而去,高喊:“父親,母親,孩兒回來了!”

穆大老爺生怕他磕着碰着,連忙讓小厮上前做人肉墊子。待穆辰良到跟前,穆大老爺親自扶他下馬,左右打量,皺眉道:“怎麽瘦了?”

穆大奶奶愛子心切,說話間抹起眼淚:“在外風餐露宿,想必受了許多苦。”

對于穆大老爺和穆大奶奶的過度關切,穆辰良習以為常,笑着安撫:“外祖母待我極好,孩兒每日錦衣玉食,若不是勤勉練習騎射,只怕被養得連父親母親都認不出孩兒是誰,此刻見面,怕是以為見了頭肥豬呢。”

族中衆人哄笑。

穆大老爺訓他:“沒個正經。”

穆大老爺嚴肅起來,大家都怕,唯獨穆辰良不懼,繼續比劃道:“父親你看,我又長高了些。”

穆大老爺繃着臉,堅持不到數秒,抿抿嘴道:“确實高了些。”

府門前的衆星捧月前呼後擁,直至穆辰良回屋換完衣袍才消停。他急着去書房見穆大老爺,匆匆挑了件绉綢紫袍,走到書房門口,三七指了指他手裏的鴛鴦花燈,小聲提醒:“少爺,給我罷。”

穆辰良沒理,拎着花燈邁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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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大老爺見他來,視線在花燈打轉一圈,沒忍住,開口問:“拎這個玩意作甚,難不成它是你從外面帶給為父的禮物?”

穆辰良拿袖子遮住花燈,藏寶似的,“給父親母親的禮物早已呈上,這個是孩兒自己的。”

穆大老爺嫌棄:“一個大男人成天拎着女孩家的玩意,成何體統?”

穆辰良笑道:“孩兒才十三,算不得男子漢大丈夫。”

可他身量體形卻與十七八歲的男子一樣,加上富貴窩裏養出的氣質,總給人一種超乎年紀的成熟。有時候穆大老爺也會忘記他的愛子今年才十三,雖平日疼愛,但早早就以權謀之術熏陶。

不管皇位上坐着的人是誰,他穆家的權勢永遠在那。穆大老爺早就打定主意,穆家的大權,數百年流血流汗幾代人博來的基業,只能由他唯一的兒子繼承。

再過兩個月,便是辰良十四歲生辰,說親的人早就踏破他們穆家門檻。對于結親一事,穆大老爺同穆大奶奶看法不同,他認為不能操之過急,男子立業才能成家,相比挑選兒媳婦,他更看重為辰良挑選老師一事。

開蒙與授學是兩回事,這些年穆辰良的功課文章皆由穆大老爺手把手地教導。穆辰良機敏好學,穆大老爺甚是欣慰,為了讓愛子更上一層樓,他一直在擇選良師。

今日穆辰良來書房見穆大老爺,為的也是這事。

“父親,我想去別人家的家學裏念書。”

穆大老爺蹙眉,“你才剛回來,怎麽就要出去?再說,別人家的家學,哪比得上我們自家的學塾?”

“是前幾年父親誇過的鄭家家學私塾,父親不記得了?當時您還往他家遞了拜帖。”從臨安回幽州,路上穆辰良已下定決心要去鄭府念書。

他本以為自己的想法會得到贊許,不成想穆大老爺卻說:“不行。”

穆辰良驚訝:“之前您還和母親商議,說或許會送我去鄭府,同他家兄弟姊妹一塊念書。”

穆大老爺說:“因為爹請不來孟铎到我們穆家做家師,所以才退而求次想讓你過去念書。”

穆大老爺又說許多話,穆辰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他垂眸凝視鴛鴦花燈,腦海中全是那日七夕夜小姑娘的音容笑顏。她既好看又有趣,他不喜歡女子啰嗦,可如果是她,她對他說上千萬句,他也願意聽。

穆大老爺說着話,見穆辰良一雙黑靈靈的明眸裏浮出笑意,長睫眨啊眨,似乎在想什麽開心事。穆大老爺喊:“辰良?”

穆辰良回過神,望見穆大老爺探究的眼神,他眉眼彎彎,也不管穆大老爺剛才說了些什麽,他反正就只一句話:“父親,我一定要去鄭府念書。”

穆大老爺眉頭緊鎖。

待穆辰良走後,穆大老爺身邊的心腹勸道:“老爺,既然少爺求學心切,何不許了他。鄭府是姻親,定不會薄待少爺。”

穆大老爺沒說話。

孟铎享譽天下,本來他也打算将辰良送去鄭府念書。但自從大前年冬天送了拜帖給鄭府後,鄭府回帖還算周全外,這兩年鄭府是越來越不像話。

前年的拜帖沒回也就罷了,去年的拜帖,鄭府的回帖,言語之間,竟然暗示讓辰良到別處去求學。

堂堂穆家嫡長孫,肯去鄭家家學念書,已是給他們鄭家天大的面子,鄭家如此不知好歹,實在令人氣憤。

穆大老爺念及大奶奶與鄭家長媳是姊妹,雖多年未見,但畢竟是姐妹情深,拜帖回帖本就是小事,他顧及大奶奶顏面,并未在她跟前抱怨她姊妹夫婿家的行事作風,只是默默免去了今年給鄭家的拜帖。

如今辰良提起入鄭家家學一事,穆大老爺猶豫之餘,免不得生出幾分郁悶。

到底是老牛舐犢,經過一整月的思慮,穆大老爺耐不住穆辰良的百般求請,最終決定暫時放下對鄭家的怨念,準了穆辰良的請求。

“待明年春考過後,你再去鄭家念書。”

穆辰良心願得償,喜笑顏開:“欸。”

臨安鄭府。

鬓鴉一進屋,就看到令窈不停地打噴嚏,可憐兮兮地,鼻頭泛紅,眼淚都流出來。

“這是怎麽了?”鬓鴉拿了巾帕,上前替她擤鼻涕,又将周圍盆景插花移開,笑道:“怕不是被誰惦記上了?”

令窈拿巾帕丢她,為了不讓自己再打噴嚏,捏住鼻子,聲音悶在口腔裏:“你個小蹄子,越發嘴貧。誰敢惦記我,也不怕禍了良心。”

鬓鴉低身,捧了她的臉蛋:“古有美人八歲傳豔名,我們郡主八歲時,可不正是風華初露滿汴梁嗎?如今年長,有人惦記,并不稀奇。”

令窈仍然捏着鼻子,只能大口用嘴呼吸,聽她說這句話,得意地笑出來:“那倒也是。”她試探地拿開手,等了數秒,又是一個噴嚏,悶悶低罵:“真是禍害,若誰惦記我才引得我打噴嚏,我非挖了他的心出來,好讓他再也無法愛慕誰。”

她兇兇的模樣像是一只小貓撓爪子,鬓鴉笑彎了腰。

前頭小丫鬟來傳,“三姑娘五姑娘來了。”

令窈嚷:“只見三姑娘,不見五姑娘!”

鄭令清已經自己邁進屋,質問:“四姐姐,你為何不見我!”

鄭令玉拉住鄭令清,小聲說:“五妹妹,你不是答應我,若是我肯同你一起來見四妹妹,你絕對不會開口說話的嗎?”

鄭令清嘟嘴。

鬓鴉命人上茶上點心。令窈伏在榻上的小案幾邊,懶懶地指着鄭令清,吩咐屋內丫鬟:“把她給我拖出去。”

鄭令清緊張,抱住屋內柱子,八爪魚一般賴着:“我也是鄭府千金,四姐姐你讓人拖我出去,是不是過分了點!”

令窈挪了挪身子,目光觸及右腿腳腕包紮的傷,氣不打一處來。

七夕夜的事,鄭令清告狀,害她在府裏禁足兩月也就算了。眼看鳴秋之宴到來,那日去給祖母請安,鄭令清也在,害她不小心摔了跤。雖然只是扭傷腳腕,但她一看到腳腕上的傷,就想到前世雙腿殘疾的事。

哪能不後怕。

令窈忽然想到穆辰良。

還好,這世他沒有再入鄭府念書。前世這個時候,他早該來了,今年卻沒有,大概以後都不會來了。

真是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屋裏鬧騰得歡快。

小丫鬟們依吩咐去拖鄭令清,鄭令清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猶如牛皮糖一般,抱完柱子抱桌腳。鄭令玉在旁邊看着幹着急,不好勸令窈,只得去勸鄭令清:“五妹妹,你快向四妹妹道歉。”

那日在老夫人屋裏請安,鄭令清本是想使壞絆鄭嘉木,沒想到絆錯了人,這才有了令窈扭傷腳腕的事。鄭令清受了責罰,又擔驚受怕數日,怕令窈找她算賬,躲了許久,不想再躲,所以才主動來碧紗館。

“四姐姐,是我錯了。”鄭令清不情不願地低下頭,“那日我真不是故意的。”

鄭令玉附和,笑着讨好令窈:“四妹妹,五妹她不是存心的。”

令窈沒聲。

鄭令清悄悄往上看,窺見令窈一雙黑溜溜的美目正瞪着她,聲音雖輕,字字清晰:“她若敢存心害我,我定打斷她的腿。”

鄭令清瑟縮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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