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令窈懶洋洋半眯着眼, 見是鄭令佳同其他幾位姊妹,不急着回答,而是繼續旁若無人地哼唱。

鄭令佳捂嘴笑, 坐到她身旁。聽了一會,聽不出她到底在唱什麽,似有詞又似無詞, 模糊難辨,雖是如此, 但她歌聲婉約如莺, 尤其是那一股子自信歡快的腔調,縱使唱得是罵人的詞, 也讓人甘之如饴。

令窈興致勃勃哼唱完心頭歡愉,自然而然躺進鄭令佳臂膀中, 嬌縱肆然的姿态,笑問:“阿姊,我唱得好聽嗎?”

鄭令佳抱住她:“好聽。”

鄭令清站在坐榻邊,想坐不敢坐,嘴裏問:“四姐姐, 你唱的是什麽曲?”

令窈擡眸睨她, 勾勾手:“你過來,我告訴你。”

鄭令清低下身, 令窈一把拽住她衣領, 笑眼如絲:“唱的是胡人挑馬, 出師未捷身先死。”

鄭令清心頭一跳, 掙紮:“四姐姐你放開我。”

令窈手中力道加大,吐氣如蘭,呼吸噴在鄭令清耳畔:“五妹妹,那晚你挑的馬可還好?”

鄭令清驚愣。

昨日養馬的小厮來報,她選好參加鳴秋之宴的那匹馬,無故暴斃。她以為是下人疏忽照料,從未想過有人故意為之——

“四姐姐,是你!”鄭令清吓到臉色蒼白,停下掙紮的動作,雙眼鼓圓瞪着令窈:“是你讓人殺了我的馬!”

令窈松開,将她往外推:“沒有證據的事,五妹妹不要血口噴人。”

鄭令清又氣又懼,腦海中冒出鄭嘉辭那天說的話,頓時後背發寒。

四姐姐定是知道那匹馬是她絆倒她當晚命人去擇選的良馬,所以才殺了她的馬!哥哥說得沒錯,她知道她幸災樂禍,或許會真的打斷她的腿。

令窈瞄見鄭令清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覺得沒趣,重新趴進鄭令佳懷中,指間卷起鄭令佳腰間流蘇穗子,假扮無辜撒嬌:“阿姊,你聽聽,五妹妹嘴裏說的是什麽混賬話,我殺她的馬作甚,又不是要吃馬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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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令佳不是傻瓜,瞧出端倪,只因一味寵溺令窈,加上她不喜鄭令清,遂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嘴裏道:“卿卿最是善良,你五妹妹不懂事,你別和她計較。”

鄭令清眼淚紅了眶。

四姐姐善良?那天下遍地都是善良人。

鄭令清怕也怕過了,氣也氣過了,索性自暴自棄,一屁股坐下:“反正那匹馬也派不上用場,殺就殺了。”她轉過眼珠子瞧令窈,等着令窈回招,令窈卻沒理她,繼續和鄭令佳說悄悄話。

方才被恐吓,鄭令清勉強能夠鎮定下來,她可以受氣可以受驚,但就是受不了別人忽視她。

尤其是令窈的忽視。

令窈不将她當回事,她比剛才得知殺馬事實更惱火,叫嚷:“你知道我為什麽說那匹馬派不上用場嗎!”

她一聲吼,屋內安靜下來,連屋外伺候的丫鬟都探頭來看。

鄭令清自覺聲音響亮了些,放輕些說:“你問我,我就告訴你。”

令窈連看都沒看她一眼,笑着同鄭令佳說話:“阿姊,你今日的發髻梳得真好看。”

鄭令清太陽穴突突,站起來就要往外走。走到一半,不甘心。好不容易進碧紗館一趟,四姐姐越是煩她,她就越要讓她煩。

走了就輸了。

鄭令清又坐回去,也不管令窈跟誰說話,她自顧自地說話:“那匹馬死了不打緊,反正今年沒有鳴秋之宴。”她得意洋洋看令窈:“四姐姐天天悶在屋裏,還不知道外面發生的大事吧?”

令窈這時開口:“我當是什麽大事,這點子事也值得你拿來說?不就是一個鳴秋之宴嗎?”

鄭令清嘴裏再翻不出談資。

提起鳴秋之宴,鄭令佳說道:“今年南家不辦鳴秋之宴,說來也是奇怪,如今全臨安都在議論這件事,南家卻連個理由都不給。”

鄭令清想到不能參加鳴秋之宴就火大:“也不知道他們南家今年怎麽想的,難不成有人将刀子架在他們脖子上不準他們辦宴嗎!”

鄭令玉小聲點破鄭令清惱怒成羞的原因:“明年參宴也是一樣的,五妹妹今年做的那些準備,肯定能夠在明年的鳴秋之宴上大放異彩。”

鄭令清瞪她一眼。

說起鳴秋之宴,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氣氛融洽許多,令窈窩在鄭令佳懷裏嗑瓜子,聽完這邊聽那邊,不發一言。衆人猜想鳴秋之宴取消的原因,思來想去沒個頭緒,鄭令佳問:“卿卿,你向來聰慧,依你看,南家到底為何原因不辦今年的鳴秋之宴?”

令窈烏靈靈的眼睛全是笑意:“他們南家人的心思,我們外人怎能猜得到?”

鄭令佳點頭,又道:“莫說是外人了,據說連他們南府自家的奴仆也不清楚其中緣故,只知道是南世子的主意。”

沉默多時的鄭令婉忽然說:“四妹妹,你屋裏黃梨大案上擺着的那只海棠紅鈞窯美人觚和青綠古銅鼎甚是好看。”

大家看過去。

鄭令佳認出兩件東西的出處,驚訝,摟了令窈悄聲問:“那不是南府的東西嗎?怎麽在你屋裏?”

令窈打個哈欠:“南府送過來的,我瞧着順眼,就讓人擺上了。”

鄭令佳小心翼翼問:“卿卿可知這兩件是真古董,價值連城?”

令窈瞧見鄭令佳的擔憂,撈起她的手放在臉旁笑道:“阿姊,我在宮裏見慣好東西,這兩件算不得什麽。”

鄭令清大聲問:“我記得今年鳴秋之宴的頭籌禮好像是一件鈞窯美人觚,不會正好是四姐姐屋裏這件吧?”

衆人齊齊盯住令窈。

令窈輕描淡寫:“對。”

鄭令清繞到黃梨大案邊,視線在美人觚和銅鼎間游蕩,狐疑:“今年沒有鳴秋之宴,南家為何還将頭籌禮送給四姐姐?”

鬓鴉這時正好進屋來,聽見鄭令清發問,遂笑道:“南世子說,反正今年不辦鳴秋之宴,東西放在庫房裏也是浪費,所以就将東西送了來。”

鄭令清不可思議地問:“平白無故,南世子為什麽要送東西給四姐姐?”她忽然想到什麽,震驚:“今年南家不辦鳴秋之宴,難道是因為……?”

鄭令佳及時打斷鄭令清,說:“這樣的大事豈可兒戲?五妹妹你莫要亂說話。”

鄭令清目光掃過令窈受傷的腳腕,縱然有所懷疑,她自己第一個不願相信。堂堂南侯府,難道會為了一個人随随便便斷掉傳承幾十年的舊俗?

縱使四姐姐平時胡作非為,也絕沒有這個本事能夠左右整個南府。

鄭令清看着大案上的擺設,越看越嫉妒,不用令窈趕,她自己待不下去,找了個理由離開。待其他人陸陸續續走開,屋裏只剩鄭令佳陪令窈,令窈一只眼睜開,一只眼眯起,見沒有外人,小聲同鄭令佳說:“阿姊,你有話問我,對不對?”

鄭令佳将心中疑問抛出,令窈未曾掩飾,實話實話:“他欠我一個人情,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鄭令佳早有猜想,重重嘆氣:“難為他肯應承你。”心中百般話語,最終彙成一句:“卿卿為何這樣做,是因為怕一人寂寞嗎?”

令窈笑而不答。

鄭令佳沒再說什麽,柔柔地撫令窈側臉,嘆息:“若是外人知道此事因卿卿而起,只怕整個臨安城都要鬧翻天。”

令窈明眸皓齒,慵懶阖眼:“我不在乎。”

自南家宣布今年不辦鳴秋之宴起,城內流言紛紛揚揚,自九月到十二月,由秋入冬,除夕當頭,紛争才漸漸平息。

任憑外人如何打聽,南康澤未曾透露過半個字,就連令窈也驚訝他的堅忍。她只托他停宴,沒有托他隐瞞她是主謀,将事情都推到她身上,豈不比他一個人擔下來更輕松?

令窈本不想與南家再往來,只因敬南康澤義薄雲天,遂主動寫信慰勞他。

改不了頑劣品性,信尾戲谑,承諾家中幾個哥哥,除鄭嘉和之外,他要誰做妹夫都行,哪怕是都逮回家,她也樂于見成。

南康澤看信後,又氣又笑,反問為何鄭嘉和不行。

這次令窈回信簡短:“不行就是不行。”

令窈自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至大年初一前半個月,她親自送今年的生辰邀貼給南府。

她登門拜訪,南侯夫人與南文英吓一跳,還以為聽錯,直到管家再次來報,說郡主要從正門進不走後門,讓開大門,侯夫人回過神,到府門前迎接。

令窈端出全副郡主儀仗,縱使侯夫人瞧不上鄭家門第,也不得不小心款待。

南康澤随即趕來。

令窈見了南康澤的面,才肯将帖子拿出來,交到他手裏:“恭候南世子大駕。”

她只說請他一人,沒說請南文英。

南文英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待令窈一離開,便将南康澤拿到的帖子撕個粉碎。南文英去不了,也不許南康澤去。大年初一生辰宴,南家無人去鄭家吃宴。

雖然南康澤未曾出席令窈生辰宴,但送去的禮物卻豐厚無比。就連大奶奶拿到禮單,都忍不住多問了幾句,問是否送錯。

除南家送的禮之外,今年還有意外之喜。

穆家也送了禮來。

前兩年鄭家為令窈做生辰宴,穆家不曾送過禮,今年卻巴巴地送了禮來,實在令人驚訝。

令窈正在吃酒,猛地聽到大奶奶同老夫人談論穆家送禮的事,差點嗆住。

她連酒都不吃了,走過去問:“他家為何給我送禮?”

老夫人讓出半邊椅座,摟着令窈坐:“許是經人提點,記起鄭家有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過生日,所以才送了禮來。”

戲臺上唱得正熱鬧,令窈卻只嫌吵,黛眉緊蹙,喃喃:“前兩年都沒送,偏今年送,我又不缺他家的禮。”

老夫人以為她惦記穆家前兩年沒送禮,所以不高興,出言安撫:“他家從今年開始送,往後定年年都有。”

令窈更不高興了。

誰要他家年年送?她才不要穆家的禮,永遠都別給她送禮才好。

大奶奶手裏拿着禮單,令窈瞄了好幾眼,最終忍不住問:“他家給我送什麽了?”

大奶奶和老夫人相對一視,笑出聲,大奶奶将禮單遞給她:“你自己看,都是好東西。”

令窈一看,确實是好東西。

古董玩物,金銀玉器,一應俱全。

但依穆家的做派,送這些,只能算得上尋常小禮。

她往下看,看到其他房的姊妹也有禮物,目光複雜。

原來不單單是給她一個人送禮,別人都有。這哪是送生辰禮,這分明是借她生辰的由頭,籠絡鄭家各房。

令窈心氣高,她不想要穆家送禮是一回事,穆家借她做踏腳石給其他人送禮是一回事。

她當即甩了禮品單子,同大奶奶說:“伯母,将他家送給我的那份勻分給其他人,我不要。”

大奶奶同老夫人面面相觑,沒說什麽。

今日是令窈過十一歲生辰,自然是以令窈為大,其他事都不重要。一份禮而已,不要就不要罷。

令窈心情郁悶,直到夜晚看完孟铎演的皮影戲才好轉。

自第一年鄭府慶生起,每到這一天,他就會為她演一出皮影戲。他将這個作為她的生辰禮,連着三年,每年如此。

每年她都會收很多禮物,其中不乏稀世珍寶。可那麽多禮物裏,她最喜歡的,卻是孟铎的皮影戲。

她不缺富貴,所以她愛這個。

皮影戲演到最後,她習慣性地攥了牽線皮影放手心,許下同往年一樣的心願:“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她的心願放在心底,不敢發出聲音讓人知曉。這個心願太俗氣,她怕被人笑話。

她明明沒說出口,可是孟铎卻知道,他一雙幽深如湖的眼睛凝望她,仿佛神明看透凡人心思,同她說:“今朝雖好,然人生路漫漫,為師祝你前程似錦,日日可期。”

她面上未顯,心中卻歡喜:“嗯。”

過完生辰,開了春,兩年一次的春考結束,大老爺同鄭嘉辭從汴梁回臨安。

其他房的人紛紛相問,就只令窈不問。

沒什麽好問的,今年鄭嘉辭肯定又是落第。

果然,大老爺将鄭嘉辭落第的事告知三老爺,三老爺自覺面上無光,坐了沒多久借口離開。

大老爺同大奶奶說話,又聊起今年宮中太後召見的事,心中有所質疑。大奶奶仍是相同說辭勸誡,讓他不要多想。

“多考幾次不礙事。”大奶奶對大老爺這樣說,令窈也這樣對鄭嘉辭說,少了前世的嘲諷,多了一絲關切。

她一想到鄭嘉辭是因為仕途受挫,轉而經商,最後攬盡天下財寶,她就擔憂。所以這次她是真心希望他能考上。

她好不容易祝福他一次,鄭嘉辭卻不領情。

他冷幽幽睨她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鄭令清跺腳,跟過去,從令窈身邊經過時,埋怨:“四姐姐你惹我哥哥不高興了!”

令窈不理鄭令清,委屈瞪向鄭嘉辭離去的身影,心中暗罵他小氣多疑,發誓再也不會說好話給鄭嘉辭聽。

大老爺繼續說正事:“雖然嘉辭落第,但是我還有一個好消息,你們猜猜看?”

大奶奶拍他:“快說,別賣關子了。”

大老爺喜笑顏開:“這次我到汴梁,正好穆家大老爺回汴梁述職,穆大老爺想讓他家長子到我家家學念書,我已經應下,穆家小少爺下月就到臨安。”

令窈摔了手裏茶杯,驚恐萬分:“伯父,你說誰要來我們家?”

大老爺:“穆府嫡長孫。”

令窈再也聽不見周圍任何聲音,整個人呆若木雞。

已經晚了一年,她以為他不會再來。

她以為世事有了變化,她這世不必再遇見他。

令窈過去三年心頭卸下的石頭此刻又重新壘起來,一塊又一塊,快要将她壓死。

大奶奶出聲問:“卿卿,你面色怎地這般難看,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令窈站起來就往外跑。

大奶奶連忙吩咐人跟上去伺候。

正廳偏禺,來遲的鄭嘉和推着輪椅緩緩退出去。

剛下過一場雨,廊下皆是泥濘濕潤。令窈已經跑遠,鄭嘉和停下來,眉頭緊鎖,清俊面龐神情無奈:“難怪年初穆家送禮替她慶生,原來是為了這個。”

飛南聽不懂,不敢說話。

四下無人,鄭嘉和低聲問:“這幾年大老爺送往穆家的回帖,不是全被截下了嗎?”

飛南:“确實是截下了,穆家送拜帖來,回帖都是由少爺您仿寫大老爺的筆跡回信,絕無差漏。”

鄭嘉和坐在輪椅上,屋檐垂落的細雨滴落他手心,喃喃自語:“去年一整年穆家都沒有再遞拜帖來,我還以為,依穆家的處事,不會再送人入鄭府念書。”

飛南大着膽子問:“其實我早就想問了,少爺為何要阻止穆家小公子來我們鄭府念書?是怕穆家嫡長孫的氣焰蓋過我們家小郡主嗎?若是為這個,大可不必憂心,全天下沒有人能制住小郡主,縱是天王老子來了,她也不會怕。”

鄭嘉和薄薄的唇長籲一口氣,許久,他口吻苦澀:“你不懂。”

飛南歪着脖子問:“少爺告訴我,我不就懂了嗎?”

鄭嘉和沒再開口。

至四月下旬,穆家随侍隊伍浩浩蕩蕩,比原定日子提前半月到臨安。

鄭府舉家相迎。

只除了一人。

碧紗館。

鬓鴉數數:“第兩百零三遍嘆氣。”她看向令窈:“不就是來個穆家嫡長孫嗎,郡主連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裏,作甚在意一個穆家嫡長孫?”

令窈氣鼓鼓:“誰在意他!他死了我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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