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屋內沉香四起, 緊閉多日的門窗此刻大開,細白香柱袅袅騰空, 風将院子裏松柏翠綠的鳥鳴聲吹進櫥槅扇。
三七站在廊檐下待命,側耳聽屋內動靜, 靜悄悄一片, 連說話聲都沒有。
抱廈四角榻邊, 穆辰良披衣而坐, 微微垂着腦袋,雙手搭在膝上,一顆心惴惴不安。
令窈就坐在他左手邊,兩人中間擱一個雕漆幾案,案上兩杯熱茶白霧缭繞。
鄭大老爺坐在對面, 甚是尴尬, 除了假笑,想不出還有什麽能夠做的。
從進屋起, 到現在已經一炷香的時間過去, 這兩位小冤家尚未說過一句話。
他能怎麽辦?
鄭大老爺目光苦惱, 瞪向穆辰良, 心中多有抱怨。
穆家小子真是有毛病, 竟然喜歡戴面具扮他人, 騙別人也就罷了, 偏偏騙到他們家卿卿身上。
卿卿一貫記仇, 性子又野慣了, 怎麽可能不跟他計較?
鄭大老爺決心緩和氣氛, 目光在穆辰良和令窈之間游蕩,硬着頭皮說:“辰良,你屋裏的茶,甚是好喝。”
穆辰良猛地被喚了名字,端起手邊未曾碰過的茶,走過去遞給鄭大老爺:“姨父喜歡喝,便多喝幾盞,我的這盞茶也給姨父。”
他受了傷一直躺在榻上,好幾天沒下床,此時走起路來腳步踉跄,差點摔倒。
鄭大老爺連忙扶住他:“多謝辰良,姨父自己來。”
穆辰良攙着鄭大老爺的手臂站穩,口吻熱情:“待會我讓三七送些白團茶過去,我屋裏那套黑釉茶具拿來盛白團茶最是好看,也一并送過去。”
鄭大老爺心中啧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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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是送茶又是送瓷盞,殷勤得很,早兩天也不知道是誰嚷着讓人滾。
小小年紀就生出喜怒無常的性子,幸好不是他鄭家的郎君。
鄭大老爺面上笑道:“辰良有心了。”
話頭扯出來,往下繼續,順理成章。
穆辰良轉過身走回去,一只手攥緊袖角,快速瞥視正對着的人,緊張兮兮同她搭話:“卿妹妹,你愛喝白團茶嗎?”
令窈撇過腦袋。
誰準他同她說話的?
她才不理他。
穆辰良視線不敢過多停留,蜻蜓點水般自令窈的臉龐拂過,跌跌撞撞走幾步,從馬背上摔下來的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走路都不穩。
他嫌自己丢人,端正坐定就不再動。
鄭大老爺見他這副光景,着急問:“身體怎樣?打算什麽時候看大夫?”
穆辰良沉默,轉過眼珠子看令窈臉色。
令窈鼻間哼一聲。
穆辰良立馬收回眼神,胡亂回答鄭大老爺:“多謝姨父牽挂,我并無大礙。”
鄭大老爺頭疼,恨不得沖上去一手抓一個,讓這兩個人乖乖聽話才好。
可惜他不敢。
鄭大老爺拐着彎地哄令窈:“卿卿,你阿姊不是托你向辰良問好嗎?你可別忘記她的囑托。”
令窈黛眉微蹙。
這幾天她連鄭嘉和的面都不見,哪會見鄭令佳?更別說替她問好了。
鄭大老爺目光殷切:“卿卿?”
半晌,令窈抿抿嘴,聲音含糊不清:“阿姊讓我問你,你好點了嗎?”
反正是代阿姊問的,不算她自己問。
穆辰良濕漉漉的黑眼睛滿是歡喜:“好多了。”
鄭大老爺趁機說:“讓大夫來瞧瞧罷,卿卿,你說是不是?”
令窈不說話。
鄭大老爺不再得寸進尺,見時機差不多,找個理由往門外去:“我去更衣,卿卿在這裏等着。”
鄭大老爺走後,屋內重歸寂靜。
只剩他們兩個,就連廊檐下的三七也不見蹤影。
穆辰良耐不住性子,一只手輕輕擡起放在幾案上,五根修長瘦白的手指不動聲色往前挪,眼見就要搭上令窈的紗袍,她側過腦袋瞪他。
穆辰良手一顫,猶豫數秒,兩只手指并攏,大着膽子夾住她寬袖邊朵蘭紋刺繡一角,柔弱無力地出聲:“卿妹妹,你怎麽不喝茶?”
令窈将袖子扯出:“我不愛喝茶。”
穆辰良不肯放:“定是別人不會沏茶,所以卿妹妹不愛喝,我親自替卿妹妹斟茶,你嘗一口,可好?”
兩人一拉一扯,她的袖角起了褶皺,令窈幹脆撒開手,将腦袋扭到另一邊:“誰要你斟茶?病怏怏的,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我喝過你的茶,你便死了,豈不晦氣。”
穆辰良一怔,大喜過望,探出身子瞧她,小心揣測:“卿妹妹,你是在關心我嗎?”
令窈躲着不肯接着他的目光,脖子都快扭斷:“穆辰良,你夠了,不準再靠過來。”
穆辰良趴在幾案上。
他什麽都不求,就只求她一句關切的話語。
這幾天他躺在床上的時候,總是在想,她再也不理他,他治好身體上的傷又有什麽用?
他做空青嘗到了甜頭,如果可以,他願意一輩子戴着面具做空青。
穆辰良小聲說:“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
令窈眼睛圓鼓鼓:“穆辰良,你不要會錯意,實話告訴你,我今天過來,不為別的,只為看你死了沒有。”
穆辰良咬住下嘴唇:“嗯。”
紗袍攥在他手裏,令窈懶得再掙,索性褪去輕薄的白絲紗衣披風,得了自由,起身就要往外走。
穆辰良抓得住衣抓不住人,呆呆地發愣,見令窈要離開,腦海一片空白,猛地大力咳嗽起來。
令窈止住腳步。
穆辰良咳得身體發抖,忽然兩眼一閉,整個身子倒在幾案上,茶杯碎一地。
令窈愣住,聽見身後動靜,猶豫半晌,終是回頭去看——穆辰良趴在案上一動不動。
她立刻跑回去:“穆辰良,你怎麽了?”
他阖着眼,不答話。
令窈緩緩伸出手探過去,摸不到他鼻間氣息,頓時大驚。
莫不是死了?
她平時雖盼着他死,但如若他真死了,她不見得高興。
令窈焦急推他:“穆辰良,你醒醒。”
她喚了好幾聲,手足無措,作勢就要到外面喊人——
才剛開嗓,手腕被人攥住,張大眼一看,少年笑聲頑劣:“卿妹妹,你果然關心我。”
他一張俊臉因憋氣而漲紅,此時大口喘息,眼睛亮晶晶全是笑意,哪有半點病入膏肓的樣子?
令窈羞憤。
是她大意,竟真以為穆辰良會病死。
他身強體壯,命硬得很,一點摔傷而已,怎麽可能就此死去?
恰逢鄭大老爺回屋來,令窈往外跑,鄭大老爺以為兩人又拌嘴了,顧不得去追令窈,忙地回頭安慰穆辰良。
結果一看,穆辰良臉上笑容滿面,一掃之前沮喪頹然之态。
他手裏抓着令窈不要的絲衣披風,笑得眉眼彎彎:“姨父,替我請大夫罷,我身上痛得很。”
鄭大老爺求之不得:“好。”
穆辰良垂眸,指間摩挲絲衣上的繡紋,細細回味方才令窈手足無措的模樣。
她生怕他死了,也許他該再摔重一點。
穆辰良肯問病吃藥,整個鄭府的人都松了口氣。
令窈一頭悶在屋裏,怎麽都高興不起來,夜裏連覺都睡不好。
一閉上眼,就想到穆辰良。
想他為了她從馬背上摔下來,想他病得半死不活求她的一句問候。
她手指都絞斷,罵他活該,再怎麽罵,也抵不住腦海裏空青與穆辰良兩個人的身影重疊起來。
過去幾月在府外吃茶玩樂的歡愉是真,她不得不承認,空青是個好玩伴。
令窈想着想着,又想到去年七夕,心中百感交集。之前的種種疑惑皆解開,難怪穆辰良待她親熱,原來他們早就遇見。
前世的七夕夜,她沒有出府,這一世來了興致,湊個熱鬧,結果卻惹出一個穆辰良。
他晚了一年來府,如果不是去年七夕,他可能永遠不來。是她自己招過來的,怪不得別人,只能怨老天爺。
令窈從床上爬起來,伏在窗棂邊鼓着臉腮沖老天爺翻白眼,怨着怨着,望見滿天繁星閃爍,好看得很,對着此等良辰美景,實在怨不起來,索性躺回去。
孟铎常說“我命由我不由天”,比起怨天尤人,也許她更應該坦然面對穆辰良這個禍患。
前世穆辰良偏執狂躁,她同他拌嘴一句,随口說他屋裏婢子太多,不知以後要納幾個為妾,就為了她這一句話,他回去就下令将他院裏的婢子全都絞殺。
那麽多條人命,他說啥就殺,眼都不眨一下。就連他自己家的表妹,不過是有與他定親的意願,他發起狂來,也差點掐死。
她永遠都忘不了他滿手是血将她緊抱懷中,前一秒冷漠奪人性命的眼,後一秒就透出無辜天真的目光,他求她:“卿卿,全天下我只心悅你一個,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自然不好。
可是說不好又有什麽用。他還是強迫她同他定了親。
至于之後,之後的事她不願再回想。
令窈翻身。
又想起同她喝茶的空青。面具後的少年,善良淳樸,又傻又笨,從來不會強迫她,她說什麽就是什麽,他只安靜聽着。
倘若他不是穆辰良,該多好。
眨眼已是十月。
距離鳴秋之宴的鬧劇已經過去一個月,鄭大老爺心力交瘁,日日親赴摘星樓盯着穆辰良喝藥,穆辰良一改之前諱疾忌醫的态度,很是配合。
随着穆辰良身體上的好轉,鄭府重歸安寧。
這日令窈從度月軒回來,前腳剛邁進碧紗館,後腳就有人跟過來。
令窈回身,警惕地盯着地上一道細長影子:“誰?”
少年怯怯從門後探出身:“卿妹妹,是我。”
令窈皺眉:“你來作甚?”
穆辰良眨着黑亮大眼:“我身體已經痊愈,特意過來告訴你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