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告別的尊嚴(三)
他們費了40多分鐘,才終于到達任務點。
老人是跳崖自殺的,遺體卡在激流與一處峭壁之間,水面上只隐約可見半個腦袋。
應峤他們帶了防水褲,四個人一組換上。
許漫沒這裝備,按着吩咐在轉運擔架上鋪好屍袋。
她看着他們擡着擔架慢慢靠近遺體,看着應峤和宋繁縷在屍體兩側蹲下去……
他們似乎說了句什麽,接着二人合力,将屍體抱上擔架,蓋好屍袋,再一起擡着往回走。
黑色的屍袋躺在豔麗的擔架裏,顯得沉重而巨大。
許漫張了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岸之後,他們把防水褲換了下來,以方便走山路。
宋繁縷正打算把屍袋的拉鏈拉好,應峤先一步蹲了下來。
他不知從哪拿的毛巾,揭開屍袋,近乎溫柔地給老人擦起了頭發。
“一會兒就見到家裏人了,我幫你收拾得整齊點,幹幹淨淨告別。”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手裏的毛巾輕輕拭過老人有些浮腫的臉頰,順便将翻到肚子上的襯衫拉平,遮蓋住已然因為浸泡而變色的皮膚。
宋繁縷弓着腰呆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身,粗着聲音招呼許漫等人:“大家都過來,和大爺鞠個躬。”
應峤也很快整理完了,封好屍袋,站起了身。
宋繁縷示意其他人再圍近一點,帶頭脫了頭盔。
“大爺,我們來帶您回家了!”
許漫跟着念了一遍,眼前仿佛又浮現出老婦蒼老而又茫然的臉。
她鼻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
他們把遺體運到殡儀館,便直接離開了,壓根沒再見到景區入口的老婦人的面。
回去的路上,車裏沉寂一片。
許漫坐在副駕駛座上,無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看得出來,他們都不是第一次出這種任務。
但是,全部人仍還是情緒低落。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顯得那麽的脆弱和渺小。
她忍不住扭頭去看應峤,他已經恢複了一貫的冷漠。
面對屍體的那點溫柔,似乎全部留在了荊棘遍地的峽谷深處。
但他袖子和腰上被澗水濡濕的部分還發着黑,額前的汗水也還沒完全幹透。
那只裝逼的藍牙耳機也還挂在耳朵上,勒得耳廓都有些發紅。
“你……”許漫開了口,才發現自己聲音居然啞了,那句“有沒有想過老人一家怎麽辦”就沒能問出口。
應峤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許漫指了下耳朵,改口道:“你為什麽總戴着這個?”
“工作需要,”應峤打了轉向燈,将車駛上右轉車道,進入市區。
為了擺脫這種近乎窒息的氣氛,許漫打開了手機。
歐陽暢想的頭像突然跳動了下,發了條消息過來。
“隊長的耳機連着我們野蜂對外的求助熱線,24小時的。”
***
回去之後,許漫連晚飯都沒吃,裹着毯子睡了個昏天暗地。
再醒來時已經是深夜,屋子裏漆黑一片,只有壁挂式空調呼呼地吹着。
她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滿腦子都是夢裏老人那張蒼老死寂的臉,和應峤溫柔的側臉。
外面有車輛經過,深垂的窗簾亮了又黯,仿佛無芯的燈籠一般。
她撐坐起來,手摸索了半天,才摸到床頭燈的開關。
“啪!”
滿室華光,照亮了眼前的天花板、窗簾和白牆,也照亮了她混沌的記憶。
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他們眼睜睜看到一個家庭破裂了。
懦弱、悲觀、無能……沒辦法去批判老人的選擇,也沒辦法去拯救哀恸的未亡人,他們匆匆而去,倉促離開。
但應峤那小心呵護遺體的模樣,卻又讓她感動不已。
她一直呆坐到天蒙蒙亮,才爬起來洗漱、吃飯。
又是渾渾噩噩的一天。
傍晚的時候,方勤來電話通知隊內聚餐,她卻又不由自主答應了下來。
也不知他們怎麽想的,大夏天約吃火鍋。
偌大個火鍋城,整個大廳都被他們承包了,空調功率還小,人一進門就被滾燙的熱煙熏得滿頭大汗。
一桌十幾個人,只有方勤一個女生,穿着件無袖短裙,高紮丸子頭,清爽而嬌俏。
許漫瞥了角落裏的應峤一眼,挨着方勤和歐陽暢想坐下來。
大家興致都很高昂,鍋裏的水一開,就開始往鍋裏放食材,瞬間就幹掉了兩盤肥牛。
昨天的悲傷仿佛過眼煙霞,在他們臉上完全消失無蹤了。
許漫有些不是滋味,幹巴巴地嚼着塊土豆。
歐陽暢想突然湊過來:“昨晚有沒有做噩夢?”
許漫下意識搖頭,歐陽暢想豎起大拇指,又去和高大的小高同志搶肥牛。
小高全名高楠,就昨天被歐陽暢想說屁股大的那個。
他身材是真高大,站着就跟鐵塔似的,歐陽暢想完全不是對手。許是不滿被歐陽調侃,在妹子面前丢臉,他痛痛快快撈了一大碗肥牛,一片都沒給歐陽暢想留,這才心滿意足地坐下大快朵頤。
歐陽暢想氣得咬牙,偏偏對面就坐着黑着臉的應峤。
既不敢發作,也舍不得放棄,接下來燙東西都用撈勺扣在自己面前,熟了就扒拉進碗裏。
其他人覺得好玩,非要搶他的,鬧得滿大廳都是搶奪聲。
熱湯飛濺,場面簡直不堪入目。
吃完飯,許漫就打算揮手告別。
方勤問:“天這麽晚了,你怎麽回去?”
“我送她。”許漫還沒開口呢,一直沒說話的應峤突然道。
許漫吓了一跳,慌亂地看向他。
他眼神冷寂,臉色也和剛才差不多壞……看着,并不像是有心思送女孩回家的人。
不過,隊長大人都這麽說了,大家就各自開開心心散了。
許漫跟在應峤後面往停車場走,張了半天嘴,也沒擠出一個字來。
他這個人,越是靠近,越是覺得像北方高原的雪峰。
海拔本來就高,也沒什麽漂亮有趣的鳥雀動物,普通人壓根不想靠近,更不要說去攀登了。
她雖然仰慕英雄,銘記救命之恩,感動于他昨天對死者的溫柔……無奈高反嚴重,連主動攀談都不敢。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周圍寂靜得只有呼吸聲。
許漫綁好安全帶,等着他發動車子。
應峤卻沒急着走,拿着手機看了好半天消息,才把車開出停車壇。
浦州到鹿城隔着跨海大橋,即便到深夜,車輛仍舊川流不息。
亮化的燈光讓整座大橋都金碧輝煌,兩側拉索更是珠簾一般閃耀,車子穿行其中,恍如置身童話世界。
許漫側頭看着窗外,迎面吹來的微風帶着夏夜特有的濕氣,将悶熱與焦灼吹散。
“昨天那類任務,以後還願意去嗎?”
應峤的聲音驀然響起。
許漫呆了好一會兒,才點下頭:“願意的,只是……”
她只是覺得能做得太少,能挽回的太少。
眼看着別人深陷沼澤,卻無能為力,讓她連微笑都帶上了負罪感。
應峤明明沒轉頭,卻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聽過一句話麽?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将回以凝視。我們不是救世主,能力有限,如果真的滿途泥濘,保證自己不要泥足深陷,才是拯救他人的基礎。”
許漫怔怔發愣,眼看着車子駛下引橋,開上高架,一路風馳電掣。
連道旁的霓虹,都被拉長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