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老來多忘事(四)
夏夜的南方水泥樓房沉悶而濕熱,年輕人早早開上空調,把房間吹得涼飕飕的好透氣。
年紀大的老阿婆老頭子,則喜歡搬着凳子到樓下的小賣部來乘涼。
這家小賣部已經開了幾十年了,眼看着對面的幼兒園變成了小學,小學變成了公交站,公交站又改建成了菜場,也馬上就要到拆遷改建的時候。
老板如今年紀也大了,攤在躺椅上,懶洋洋地搖着扇子:“現在的人啊,都懶得嘞——”
剛點好蚊香的王家阿婆接口:“對的對的,我那小孫女,叫她下樓來乘涼都不下來。非要在熱死人的屋子裏開空調,看什麽電視劇。”
“小孩子吹空調不好的,”李叔伯拍着大腿嘟囔,“人都要吹廢了,想我當年在廠裏幹活,40多度的高溫,我也不叫一聲苦。”
“講不聽啊——”
……
老人們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偶爾有人買個礦泉水、冰棍,老板便用扇子戳着那只用棉花墊子蓋住的冰櫃:“自己拿,看好了再打開玻璃推門哈。”
收錢時候他也不起來,躺椅旁邊就放着個裝錢的鐵盒,伸伸手就能夠到。
至于乘涼的同伴們——他們是不吃冰的,實在熱的厲害,也就從家裏帶諸如西瓜、葡萄之類水分含量足的水果。
倒是附近小廣場那兩支排舞隊,經常來買礦泉水。
一支喜歡快節奏歌,動次大次非常刺激心髒。
另一支雖然什麽歌都練,但是耐心過足,一首歌往往跳上幾個月。
她們沒跳吐,聽的人也快吐了。
将近8點的時候,來了樁大生意——那小青年穿一身藏藍衣服,一口氣就要了15瓶礦泉水,15個面包。
15瓶礦泉水還好,15個面包可就有點為難老板了。
他這兒小本生意,面包這種容易過期的東西,最不敢壓貨。
他撐着椅子扶手起來,在貨櫃裏翻了半天也只找到6只面包、3塊蛋糕。
年輕人全都包圓了,還抓了七八根火腿腸、3個真空鹵蛋、2瓶八寶粥、一盒快過期的蛋黃派。
王家奶奶撇撇嘴,小聲和隔壁樓的老姐妹八卦:“肯定是賭輸了給人買點心,什麽東西都要。”
老姐妹深以為然,感慨:“現在的小年輕啊……”
那小青年聽得眼角抽搐,問老板:“大伯,您這店裏有攝像頭嗎?”
老板立刻警惕起來:“你想幹嘛?”
“咳,”小青年給礦泉水嗆了一下,“您別誤會,我們是野蜂救援隊的,正在找一個和您年紀差不多的老人家,走丢了——他穿一身黃色消防服,您見過嗎?”
“沒見過。”老板對什麽野蜂家蜂不感興趣,至于什麽“救援”,什麽“老人家”……這個社會騙子太多,通通忽略就可以了!
在他堅持不懈地等待下,小青年終于還是付完款拎着東西走了。
夜越來越深,跳廣場舞的隊伍也解散了。
老阿婆老阿公們也陸陸續續搬着小凳子回去了,老板看看時間,把躺椅搬回店裏,關上半扇店門,開始了他獨自守店的深夜時光。
這片住宅區其實是随着老工業區發展的時候建立起來的,老工業區逐漸衰落外遷,住宅區也失去了原本的面貌。
老板和這小店,經歷過火災,抗擊過臺風,甚至還差點被改建拆遷了。
如今這樣意外被保留下來,滿足了老板自己,卻讓他早已經在新城區置業的兒女們牽挂牢騷。
他眯着眼睛,慢騰騰地搖着扇子。
藤制的躺椅發出輕微的“咿嗞”聲,像是記憶裏屋頂被燒裂的聲響,又像是對面小學着火時火苗舔舐樹木的聲音。
哎,老了不經事兒了。
被人提起一句“消防服”,閉上眼睛就火啊燒啊的想個不停。
11點的時候,他起身把另一扇店門也關了。
抽屜裏大額的現金和收銀臺後面的最貴的那幾種香煙都要收起來,玻璃櫃關好,蚊香熄滅徹底……
做完這一切,他才躺倒在鋪了竹席的小房間床上。
這天實在是悶熱,他搖了好一會兒扇子,翻來覆去都是汗。
最後,他還是爬起來把風扇擰開了。
涼風呼呼地吹到身上,舒服得老頭終于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模模糊糊似乎聽到了下雨的聲音。
雨滴落在着頭頂的瓦片上,敲在窗戶上,清脆而帶着回響。
“終于下雨了,要涼快咯。”他實在睜不開眼睛,摸索着關了電扇。
外面的雨水似乎并不足以驅散屋內的悶熱,他睡着睡着,就又醒了過來。
老板于是擡起腳,踢開床邊的窗戶插銷,再把糊着報紙的窗戶踢開了半扇。
一股濃重的泥水味湧了進來,當真帶來了一絲涼爽,隐約卻還夾雜着點酸臭味兒。
老板終于睡踏實了,大雨滴噼噼啪啪砸在幹燥的地面上,當然會有泥水味。
他可不是那些什麽都不懂的小青年,完全不會杞人憂天!
夢裏綠草青青,夢裏溪水潺潺,夢裏自己還年輕……
夢到了最繁盛的時候,那些花朵卻開始凋零。
成串的淩霄花腐爛在枝頭,簌簌地落下,沾到身上就變成了帶着臭味的黃泥……
老板驀然睜開眼睛,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天已經大亮了,床邊的窗戶沒關嚴實,他的腳還架在窗戶上——窗棂、窗臺、腳面、席子,還真沾着不少黑漆漆的泥點。
他湊近一聞,當真又嗖又臭!
老板訝然地爬起來,探頭出去一看,不只窗戶和地上都是泥點,小平房頂上都髒兮兮臭烘烘的呢。
“哪個神經啊,大半夜拿髒泥巴扔我屋頂上!”老板老當益壯,中氣十足的破口大罵。
罵了半天,也不見人誰回怼,更不要說敢作敢當站出來認錯了。
老板無奈,回屋喝了兩大杯茶,再用水盆接了水,把窗戶、牆壁和屋頂都沖洗幹淨。
他年紀畢竟大了,這一番勞作累得夠嗆,當晚連乘涼都沒什麽精神。
早早關了店門,躺倒就睡。
這回倒是沒再做夢,可隔天一覺醒來,仍舊是滿窗滿腔的髒泥巴污水漬……
***
許漫是第一次碰到這麽磨性子的任務,整整三天,78個小時!
他們無人機也用了,地毯式搜索也用了,警方聯動也做了,光闵家附近的幾條街就找了不下3次。
甚至,連那個早已經夷為平地,又在平地上建起菜場的紙箱廠,都去了2次。
闵爺爺,還是沒有任何蹤影。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中間他們還跑了次隔壁市,因為有個熱心市民打電話來說,似乎在高速路口上看到了類似着裝的老人。
應峤親自帶隊去找,沿着省道一路追蹤過去,最後居然追到了人消防隊的門口。
人小夥子不過就是少白頭,并且執行任務後沒及時脫掉工作服被人驚鴻一瞥而已。
路走到了盡頭,橋也并沒有出現。
每年都有不少走失的失智老人,寒冷、炎熱、饑餓、摔傷……一個小小的意外,就可能給這些找不到回家路的老人造成致命的障礙。
有些,甚至陳屍于離家不遠的偏僻角落。
闵濤徹底沒了精神,每天沉默寡言地跟在隊伍裏,再不見笑容。
集訓也暫停了下來,加入搜尋的人員卻并沒有減少。
高楠和歐陽暢想幾個都專門請了假,騎手群也每天有人在那留意着路上的行人。
第四天傍晚的時候,一個陌生的電話撥進了應峤的藍牙耳機裏。
“請問,是野蜂救援隊嗎?”
應峤這兩天接電話接得耳朵都生痛了,他腳步不停,一邊用木棍撥開房屋後面的草叢檢查,一邊輕輕“嗯”了一聲。
“我爺爺說你們在找一個穿消防服的老人家,我們抓……我們收留了這麽個人,不知道是不是……”女孩的聲音輕柔而帶點怯懦,口齒确實清楚的。
“你們在哪兒?”應峤扶住耳機,死盯着前面幾根折斷的草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