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後來許多個輾轉反側的夜裏,陳邊邊總是情不自禁回想起那天的場景。

如果那時,她再稍稍勇敢一些,不要那樣驚訝,不要那樣害怕,是不是後來籠罩在少年眼底的黑暗,就會散一些。

被他藏了很多年的那雙手,手背長長滿了細密的棕色毛發,在泳池畔潋滟水波折射的陽光之下,顯得異常駭人。

邊邊驚得都快忘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那雙怪異的手。

少年緩緩站起身,本能地将他的手藏在了背後。他擡起頭,迎上了所有人驚懼的目光。

人群中,不知是誰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怪物!”

于是,這個幾乎消弭了三年的稱呼,再度萦繞于顧懷璧耳畔。

下一秒,反應過來的同學們四散奔逃,宛如逃命般跑出了游泳館!

“怪物!”

“顧懷璧真的是怪物!”

“啊啊啊啊!”

……

顧懷璧知道,從今往後,他再也擺脫不了“怪物”這兩個字帶給他的噩夢了。

邊邊坐在地上,劇烈地呼吸着,水滴順着她濕潤的發絲,一點點滴落,她看着顧懷璧的手,驚得說不出話來。

少年眼底的冷意,越凝越重。

謝堂和張野他們幾個并沒有馬上離開,但也吓得不輕,背靠牆邊,戰戰兢兢說:“到底怎麽回事,你的手,怎……怎麽會是那個樣子。”

Advertisement

顧懷璧掃了眼驚懼的少年們,這些人都是他平日裏關系不錯的朋友。

他将手緩緩從後面伸出來,水影下,那雙長滿棕毛的手折射着詭異的微藍光芒,倏爾,棕毛緩緩褪去,他的手又變回了正常的人類的手。

白皙,纖長,指骨細瘦,是一雙漂亮的少年的手。

然而還沒等衆人松口氣,手指尖猛地刺出尖銳的指甲,那雙手變得更加碩大可怖,宛如野獸!

他嘴角勾起了一抹邪氣橫生的笑,就像當初他用獸頭面具吓唬邊邊時,露出來的那種微笑,令人毛骨悚然。

他仿佛是在故意吓唬他們,那雙手不斷地變化猙獰的形态。

“媽呀!”

“顧懷璧你你你……你別吃我!”

“啊,受不了了,老子先走一步了!”

張野連滾帶爬,狼狽地跑了出去,謝堂見狀,急切大喊:“你等等我!”

不多時,游泳館幾個男孩全都跑光了,只剩邊邊和顧懷璧兩個人。

邊邊撐着濕漉漉的地面,艱難地想要站起來,可是剛剛腿肚子抽筋,現在還沒緩過來,有些抽痛。

“顧懷……”

她話音未落,顧懷璧冷冷說:“你看到了。”

邊邊害怕地點了點頭,甚至都不敢去看他那雙怪異的手,視線側向一旁。

邊邊膽子一直都很小,連恐怖片都不看的。

這種只有在異形科幻片裏才會見到的場景,真實地發生在她眼前,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顧懷璧眼底的光漸漸湮滅,他轉身撿起了漂浮在水面的手套,仔仔細細戴上,然後踏着懶懶的步子,離開了游泳館。

自那天以後,顧懷璧是怪物的事情,傳遍了整個嘉德中學。

不僅如此,甚至連學校論壇、網絡社交軟件等,全都在議論這件事情。

有些不懷好意的家夥,用p圖工具p了許許多多畸形的圖片,配合着這件事一起炒熱度。一時間,怪物這件事又被推向了輿論的高潮。

事情越鬧越大,不少家長打電話到學校來,要求學校保護孩子們的安全,不要讓顧懷璧這怪物再回來上課了。

後來顧氏集團召開了新聞發布會,請來了一直以來治療顧懷璧的權威醫生,澄清顧懷璧僅僅只是得了皮膚病,并不是真的變成了怪物,更沒有基因變異一說。

同時杜婉柔也嚴肅表示,如果網友再對顧懷璧進行人身攻擊或者轉發造謠,她會提起訴訟。

這樣的表态是行之有效的,網絡上的流言減少了很多。而同學們因為面臨中考的壓力,這件事炒了小半個月,熱度終于退下來了。

但是自那以後,顧懷璧再也沒有來過學校,他重新封閉起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把自己鎖在那黑漆漆的小屋子裏。

邊邊每天晚上放學回家,都回去顧懷璧房前敲門。

“顧懷璧,你能不能出來一下呢。”

“那天的事,我還沒有當面跟你道謝。”

房間裏沒有任何回應。

邊邊輕嘆一聲,放下了書包,靠着牆坐在門邊。

“杜阿姨都跟我說了,你是得了病,才會變成那樣。”

“我當時被吓到了,可是現在想起來,就不害怕了,真的。”

她回頭望着那扇緊閉的房門:“雖然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是顧懷璧,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好朋友不管變成什麽樣子,都不會嫌棄對方啊。”

……

顧懷璧的房間裏沒有任何動靜,邊邊從書包裏抽出一束白色的野花,放到顧懷璧的門邊。

她回到房間,躲在門縫後面偷看,看了整整半個小時,房間門都沒有打開。

第二天早上她背起書包出門,那束白色的野花依舊放在他的門邊。

顧懷璧是鐵了心把自己關起來,絕不出門。

後來就連中考,都是杜婉柔強行讓人拆了門,将他從房間裏帶出來,推進車裏帶到考場。

邊邊騎在自行車上,看到顧懷璧被帶出來,他皮膚因為連日來不見光,變得越發慘白,戴着黑色口罩,口罩遮住了他半邊臉。

他的手依舊戴着那雙黑皮手套。

似乎注意不遠處的女孩,他偏頭望了望她,那雙漆黑的眼眸掩在高挺的眉骨之下,顯得越發深邃。

邊邊興奮地沖他揮手:“加油啊!”

顧懷璧那道淺淡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兩秒,移開。他鑽進了車裏,很快,轎車呼嘯而走。

邊邊不用擔心顧懷璧的考試,他成績一直都很好,小學六年請私人老師授課,基礎打得非常紮實。當然,主要還是腦子好使,學習課程就跟玩兒似的。

沒有意外,顧懷璧考上了嘉德中學的高中部,而且是以全校最優的成績考入。

中考結束,邊邊的父親也調來了江城的分公司上班,單位分配了一套住房,爸爸說等房子收拾好了,邊邊就可以搬進來住。

所有的消息都是好消息,可是邊邊的情緒卻總是提不起來,心裏還是惦念着那個把自己鎖在黑暗房間裏的少年。

暑假的某個下午,慧慧約邊邊一起去逛街,恰好遇到了薛青,薛青說他也考上了嘉德高中,以後可以在一起念書了。

邊邊很高興地向他道賀。

這些年,薛青的模樣越發英俊,已經完全褪去了孩童時期的肥胖體型,變得健壯起來,五官也顯得格外立體深邃。

慧慧不知道邊邊竟然還有這麽英俊的朋友,驚喜地跟薛青搭話――

“哇,嘉德高中的自助招生考真的很難,你竟然能夠考這麽高的分,太厲害了吧。”

薛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沒其實也還好,嘉德高中對本校學生保護政策比較大,不過只要有機會,我覺得還是要努力試一試的。”

他說完望向了邊邊,邊邊手撐着河邊護欄,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知道在想什麽。

慧慧提議說去前面的小吃街轉轉。

“對了,我聽說你們學校一個月前鬧出了怪物事件,是怎麽回事啊?”

路上,薛青好奇地問慧慧:“連我們一中都在傳這件事。”

“那個啊。”慧慧見薛青提起來,作為當事人班上的同學,當然最有發言權:“當時我們在上體育課,邊邊溺水了,顧懷璧就跳下水救她咯,誰知道就在那時候,他的手套忽然掉了。你不知道,他那個手套啊,戴了整整三年,從來沒有取下來過……”

“後來大家都看到他的手了,好可怕,手上全是毛。”慧慧哆嗦了一下:“看得我密集恐懼症都犯了。”

薛青說:“人的手怎麽會毛呢?你們會不會看錯了。”

“大家都看見了,就是毛啊,不知道是棕色還是褐色,就像野獸一樣,別提多惡心了!”

薛青眉頭皺了起來。

而邊邊心裏想的是,你還沒看見後面他變換形态的樣子,棕毛消退了又變成了正常人的手,之後又變成了更加猙獰的獸爪……

不過變換形态這事倒沒有被傳揚出去,因為當時看到的人不多,只有謝堂和張野,還有邊邊,事後就連警方來調查,他們都守口如瓶,沒有把這件事抖落出去。

如果大家知道後面的事,指不定還會鬧成什麽樣子!

“是皮膚病。”邊邊對薛青說:“醫生都用科學解釋了,這只是一種罕見的皮膚病而已,不用太大驚小怪。”

慧慧點點頭:“可能真的是我們見識少了吧,我還是相信醫生的話,顧懷璧其實挺好的,除了不太愛說話以外,沒做過壞事啊,也從來沒有傷害過同學,應該……不是怪物吧。”

雖然這件事後來被傳得沸沸揚揚,一度失控,大家把他當成危險的怪物。

但是一班的同學其實心知肚明,顧懷璧真的沒那麽可怕,他只是個普通的男孩子,成績優秀,寡言少語,籃球也打得特別好。

薛青看着邊邊,忽然問:“是上次的那個男孩?”

邊邊怔了怔,才想起顧懷璧曾經冒犯過薛青,将他狠狠揍了一頓。

“他脾氣不太好。”邊邊對薛青說:“但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薛青點點頭,臉上浮起了一絲擔憂。

她們路過一個買小飾品的地攤,邊邊蹲下身,和慧慧一起挑選手鏈飾品。

“這個……這個好看!”慧慧撿起一枚閃閃璀璨的綠色水鑽手腕。

邊邊撿起另外一枚紅繩手鏈,手鏈正中挂着一個白瓷的飾品,似狼又似獅臉,露着猙獰的牙齒,兇兇的,乍一看有點像小時候顧懷璧的獸頭面具。

慧慧嫌棄地“咦”了一聲:“這個好醜啊。”

邊邊問對面慈祥的老奶奶:“這是什麽呀?”

老奶奶搖着蒲扇,拍打着蚊蟲,回答道:“是守護神,森林和大地的守護神。”

不知道為什麽,看着這個醜醜兇兇的守護神,邊邊會想到顧懷璧。

他身手矯健,嗅到很多味道,能聽見常人聽不見的聲音,他還能讓別人長高,甚至讓惡犬都害怕他……

他明明這樣厲害,可是別人看不見,所有人都說,他是醜陋猙獰的怪物。

他只能日複一日将自己關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就因為,他與衆不同。

……

那晚,邊邊再度叩響了顧懷璧的房門。

“顧懷璧,我家的房子已經收拾好了,明天爸爸就會來接我了哦,我想跟你道個別。”

“你是不是已經不想和我當朋友了?”

“顧懷璧,開門!你這個膽小鬼!”

邊邊已經受夠了每天這樣自說自話,她将木制房門拍得啪啪作響:“顧懷璧,我知道你不是得了皮膚病,你就是個怪物!”

“可那又怎樣!”

“你就是你啊,怪物又怎樣,在我心裏,怪物也是顧懷璧啊!”

邊邊跑回房間,從櫃子裏取出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獸頭面具,緊緊攥在手裏,喘息着說:“這麽多年,陳邊邊都是在和怪物做朋友,怪物露出了真面目,爪子鋒利,可陳邊邊一點都不害怕!”

她又将面具戴在了腦袋上,就像當初她為了證明自己不害怕,所做的那樣。

忽然,房間門“咔嚓”一聲,竟然開了。

無盡的黑暗迅速從門縫裏湧出來,邊邊站在門邊,心跳開始瘋狂加速。

房間極靜,沒有一絲響動,仿佛時間女神經過這無盡的黑暗空間,都會停下腳步,拎着裙擺悄悄走過。

這裏是被全世界遺忘的角落。

邊邊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氣,朝着房間走去。

“砰”的一聲,房間門被緊緊關上,邊邊哆嗦地轉身,整個人都被一股巨力按倒,跌進硬邦邦地大床裏。

她悶哼了一聲,感覺骨頭都要散架了,幸好戴着獸頭,不然後腦勺鐵定會被重重撞個包。

少年雙腿分開坐在她身上,粗暴地将她的面具扯了下來,扔向一邊。

黑暗中,邊邊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他的眼睛,在夜色裏漫着一點星光。

邊邊能夠感覺到,他的手落到了她的脖頸處。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啊,濃密而硬直的鬃毛摩擦着她細嫩的肌膚,那般溫熱而灼燙,但是随即,她感覺到宛如爪子一般尖銳的東西,劃過她吹彈可破的頸子。

冰冷。

邊邊哆嗦了起來,眼淚直流:“顧、顧懷璧,你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吓我。”

少年将臉湊近了她,兩個人急促的呼吸交織着,他凝望着她的眼睛,沉聲說:“你騙我,你還是害怕。”

“我……我不怕!”

女孩眼淚盈滿了眼眶,睫毛都被潤濕了,黏在一起。

“說謊的小孩,會被狼吃哦。”

少年攥着她的脖子,重複了初見時的警告。

邊邊忽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手絕對不是人類的手,毛毛躁躁的,掌心似乎還有厚厚的肉墊。

她将他的手拿到眼前,用力地看,可是環境太暗了,她什麽都看不到。

邊邊将他的手抱在胸前,緊緊地捂着,帶着哭腔說:“就算你是怪物,我也會陪着你。”

忽然,毛毛躁躁的感覺消失了,他的手好像又變回了正常的人手,肌膚細膩,五指颀長,掌心柔軟而溫熱。

“真的?”

“當然啊,我不說謊,我真心的!”

邊邊很真誠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明白。

少年溫柔地地摩挲了一下她的側臉,然後将手抽了回來,不再壓着她,踏着懶懶的步子走到陽臺邊。

邊邊趕緊起身追了出去:“顧懷璧……”

溫柔的夜色裏,顧懷璧蹲在陽臺的護欄上,擡頭望月,清冷的月色灑在他幹白的皮膚上,漫着光輝。

多日不見,他五官越發清美,不似凡人。

“顧懷璧……”

顧懷璧回頭睨了她一眼,用那雙黑手套擦拭着一根根颀長的指節,不耐說:“弄我一手鼻涕,真惡心。”

邊邊破涕為笑,連忙用衣袖抹眼淚,然後走到他身邊,手肘撐着護欄――“你終于理我了。”

顧懷璧坐在了護欄上,雙腿有一搭沒一搭地踢着:“我再不開門,你是不是要把我家拆了。”

“才不會呢。”邊邊撇撇嘴,對他說:“我也想坐上來。”

“自己爬上來。”

“我爬不上來。”

顧懷璧翻了個白眼,像小時候無數次做的那樣,俯身将她抱了上來,穩穩地放在護欄上。

“是不是長胖了。”

“才沒有。”邊邊看了看他,終于心虛地承認:“好吧,長胖了一丢丢。”

顧懷璧見她東搖西晃地挪着身子,叮囑道:“坐穩,摔下去沒人救你。”

邊邊擦幹了臉上濕漉漉的淚花,靠在他身畔,将腦袋放在他的肩膀上。

“顧懷璧,謝謝你啊。”

“什麽。”

“你救我啊,一直沒有好好道謝。”

少年輕哼一聲,沒有回答。

“不過那次,真的好丢臉哦,我還跟別人說我游泳很好呢,結果居然挂了。不過後來補考,我還是考了高分,嘿嘿。”

女孩又叽叽喳喳宛如小麻雀一般說開了,顧懷璧沉默地聽着,時不時應應她。

年少時,這就是兩個人最平常的相處方式了,邊邊愛講話,生命中總有那麽多那麽多新鮮事要講給顧懷璧聽,顧懷璧的生活卻如死水般平淡,所以他只會默默傾聽。

“明天我就要去新家了,爸爸說要給我一個驚喜,你說他會給我什麽驚喜呀。”

顧懷璧漫不經心說:“他會把後媽領到你面前,還有個你從未見面的弟弟或妹妹。”

邊邊推了他一下:“你亂講什麽!我爸爸才不會,我爸爸只有我一個小孩,哪有什麽後媽和弟弟,你電視劇看多了吧。”

顧懷璧用舌尖頂了頂腮幫子,沒有和她争辯。

“陳邊邊,你今年十五歲了。”

“嗯?”

邊邊不解地望向顧懷璧。

他順手拍了拍她的後腦勺,眸子清冷:“好好長大,努力成為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以前我想當醫生。”邊邊從護欄上跳下來,稚嫩的嗓音淡淡道:“醫生治病救人,卻治不了我媽媽。媽媽離開以後,我就不想當醫生了,我想當游泳運動員。”

“你這領域跨度有點大。”

邊邊吃吃一笑:“因為沒什麽擅長的事,跳舞也總跳不好,只有游泳還行,在大河裏,我一口氣能游好幾百米呢。”

少年沒應聲,伸手又想揉她的腦袋。

“不過現在嘛……”

她一把抓住顧懷璧的手,凝視着他掌心的紋路,溫柔地微笑:“現在,我又想當醫生了,顧懷璧,我一定會把你治好。”

顧懷璧的心在那一瞬間,落空了兩秒。

他抽回手,将邊邊的小臉蛋推開,喃了聲:“笨蛋,你這麽迷糊,把手術刀落在病人肚子裏都不記得,你還當醫生。”

“才不會。”邊邊笑着離開他的房間:“你等着吧,等我變成醫生,我就把你按在手術臺上,把你全身的毛都剃光!”

女孩離開後,顧懷璧擡起手,看到他的手腕上不知何時系了一串紅繩手鏈,繩上挂着一個瓷質的小怪獸腦袋。

迎着月光,少年嘴角揚了起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