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将軍

檐前的雨淅瀝瀝的落下,程瓒立在窗柩前,雨點有些許落在他牙白的衣袍上。

“……二哥你這是什麽意思?上回我不是問過你嘛,不要的東西,我只管去拿,你不會同我計較。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程琰的話還在耳畔。

他閉眼想了想,仿佛的确有這樣一樁事情。可是他沒有想到,這其中也包括沈令善。他就是再恨她,也不會答應程琰這樣欺負她。怪不得……她對他的熱情很快就冷卻。他還暗自嘲笑她,覺得她費盡心思,卻讓他看穿了真面目,從此對她冷淡,她心裏怕是後悔了。畢竟做錯了事情,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壽哥兒輕輕喊了一聲父親。程瓒轉過頭,看着壽哥兒這張圓潤可愛的小臉,伸手摸了幾下他的腦袋,柔聲說道:“你好好在這裏寫字,父親出去走走。”

好像不開心……壽哥兒翕了翕唇,知道大人的事情,他一個小孩子也不懂,也就沒有問。乖乖的點了點頭。等父親出去後,就認認真真寫字。

程瓒出了書房。

那五年裏,他雖然冷落她,對她不聞不問,可是她畢竟是他的夫人,在程家也不敢有人欺負她。他一直都是這樣以為的,可如今好像出現了一些偏差……

程瓒走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有人在叫他。

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轉過身就看到了三弟程珏。

程珏穿了一件寶藍色直綴,長身玉立,風流倜傥。

程家長房四兄弟中,當屬程瓒程珏的關系最好。這會兒程珏見二哥的臉色看上去有些不大好,就笑笑道:“……恭喜二哥了。我可聽說,那位馮三姑娘溫柔賢惠,二哥你見過兩回了,這麽快就答應這門親事,那馮三姑娘一定生得不錯吧。”

關系好,說話的語氣也随意一些。

雖然程珏私心想沈令善重新回到程家,畢竟當初沈令善那麽喜歡他二哥。可如今她嫁給江嶼,而且已經懷孕了……都要當母親了,怕是這輩子都是江嶼的夫人了。他心裏覺得遺憾,又有一些莫名的慶幸,覺得這樣也挺好的。加之如今他二哥又要再娶了……他們都走出來了,他一個外人再不甘心又有什麽用。

先前葉氏給程瓒介紹的姑娘也不少,卻也沒見他答應的這樣爽快的。所以程珏就覺得他二哥肯定是真心喜歡人家的。

程瓒沒有說話,表情毫無波瀾,談不上什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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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是件高興的事兒,可他都快要經歷兩回了,每一回都沒有半分高興的情緒。他在程珏的面前也不想提馮三姑娘,只想着剛才程琰的話,開口問他:“當初……四弟他是不是,欺負過她?”

程珏清朗的眉眼原是染着笑意的,當下登時斂了斂,就道:“二哥?”大概是有些意外他忽然這樣問。

程瓒道:“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好像也沒有什麽好瞞的,他二哥又不會說出去……程珏也是心知肚明的,便認真道:“那日是四弟喝得有點多了,所以才做了糊塗事兒。不過幸虧被我看到了,二嫂……沈令善她并沒有被欺負。這件事情我原本想和你說的,可想想,當時她是你的妻子,我該避嫌才是,所以也就沒有說。”

當時他氣憤難當,把四弟狠狠揍了一頓,也想和二哥去說這件事的。可是那時候他以為,沈令善受了那麽大的委屈,肯定會自己去二哥那邊的。她從小就是這樣的性子,怎麽會讓自己吃虧呢?

可是……這件事情二哥不是知道嗎?怎麽現在才提?

程珏有些奇怪,忽然想到了什麽,睜大了眼睛,說道:“二哥你……那天她沒有去找你說嗎?”

程瓒望着院子裏被雨水滋潤過的嬌豔牡丹,緩緩道:“說了。”

……怎麽會不來找他呢?那時候她的模樣委屈的不得了。

程珏就道:“那就好。那天四弟真的是太過分了,我也是氣不過。”忽然又無奈的笑笑道,“居然還說是二哥你同意的,太不像樣了……”

“四弟他沒有說錯。”

啊?程珏聽着這句話,表情有些頓住,望着程瓒說道:“二哥?”

程瓒忽然笑了笑,笑容苦澀又自嘲的說道:“是我同意的……”

是他親口同意,他不要的東西,都可以給四弟。那時候的沈令善,可不是他不要的嘛?

就算沈令善再惡毒,他也不能這樣對她。

……他居然縱容親弟弟,去欺負自己的結發妻子。

從夢中驚醒,沈令善下意識捏緊了自己的衣領,額前大汗淋漓。江嶼輕輕叫了她一聲,喚來了外間的丹枝和碧桃。

卧房內重新點了燈,沈令善看着燭光籠罩下,江嶼的臉,心裏才踏實了一些,然後不好意思道:“我又吵醒你了。”

現在還好,好像月份大了之後,會更加麻煩,晚上如廁的次數也會多一些,江嶼睡在外側,多少有些不方便。就和他說:“我要不要搬出去睡?”

他這麽忙,晚上若是再不好好休息,身體怕是會吃不消的。

江嶼将她抱着坐了起來,自己下了榻,接過丹枝遞來的巾子,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汗。好像并沒有聽到她的話似的,只說:“進去擦擦身子換身寝衣。”

背上好像的确有汗……這個時候她可不能受涼,沈令善就聽了江嶼的話,進淨室擦了身子,換了一身寝衣。然後重新回到榻上。

床帳再次放下,她被輕輕攬到身邊之人的懷裏,握住了她的手,然後是他低沉的聲音:“……你想到哪裏去睡?安分些,哪裏都不許去。”

仿佛是她無理取鬧一樣,她能到哪裏去?沈令善有些無奈,但感覺到他的手臂收緊了一些,也就不敢再說什麽了。既然他都不嫌麻煩,那她還能再說什麽呢?

不過……

想到之前的一些事情,她心裏還是有點後怕,下意識攥緊了他的衣袖,聞着他身上的氣息,就感覺安全了很多。

給蕭太後賀壽的那一日,沈令善早早的起來,梳了一個繁瑣正式的發髻。她虛歲雖已二十一了,可看上去還是太顯年輕,江嶼那樣的身份,她這個夫人壓力也很大,是絕對不能出錯,給她丢面子的。

丹枝給她戴了一支金累絲翠玉蟬押發,看上去端莊又穩重,臉上的妝容也比平日略精致了一些。

丹枝就笑着說:“夫人這樣打扮真好看……”

淡妝濃抹總相宜,沈令善骨子裏還是比較喜歡這種鮮豔的感覺的,只是已為人.妻之後,在打扮上也要時刻注意。

金枝線葉紋長褙子,湖色梅花的十二幅湘裙……已經妥當了。

就看到江嶼也換了官袍出來。

高大挺拔,緋色仙鶴圖案的官袍襯得他的眉眼多了幾分威嚴。那時五年後初見,她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他高高在上,有些陌生,好像整個人都變得冷峻了許多。

她過去替他整理了一下革帶,擡起眼,就看到他一副溫和的樣子。

然後随江嶼出府,上了外邊的朱輪華蓋車。

馬車寬敞舒适,面前放了一張紫檀木如意雲紋小幾,擱了幾盤點心。江嶼拿了一塊栗子糕給她吃:“現在多吃一點。到時候進宮,能少吃就盡量少吃……”

宮裏頭的事情多,沈令善自個兒也清楚,何況她現在懷着孕,不能有半點馬虎。就接過來吃了起來。

吃了一口,就看他還在看自己,便脫口而出道:“你也要吃嗎?”

江嶼忽然笑了笑:“……你吃吧。”想摸她的頭發,但看到她發髻精致,一絲不茍,也就作罷。

她吃點心,就這麽好笑嗎?

沈令善覺得有些奇怪,卻也不去多想,吃了栗子糕,想喝水的時候,就看到他已經遞了杯盞過來。沈令善還是有些不習慣,雖說他倆已經很親近了,可他畢竟是男人,哪有這樣伺候她的道理?

她接過喝了水,覺得吃得差不多了,就挑開簾子看了看。

街道兩旁非常的熱鬧。看到是齊國公府的馬車,都紛紛讓道。

馬車進了皇宮後,沈令善被江嶼帶了下來,就有幾個官員過來打招呼。

江嶼将她介紹給幾位大人,又讓她站在這邊。他過去和他們說了一會兒話。

看官袍,官銜都不低,大部分有些臉生,沈令善好像都沒有見過,只有一兩個,上回在茶樓的時候有過一面之緣。

她站在江嶼的身邊,就察覺到他到了外面,臉上就斂去了溫和之色,看上去十分威嚴淡然。

沈令善等了一會兒,就看到了一個穿着貯絲官袍,繡獅子圖案的高大男子朝這面走來,卻不是往江嶼的方向過去的。

魏嬷嬷就在她身邊小聲說道:“夫人,是謝将軍。”

謝将軍?沈令善頓了頓,忽然就反應過來,魏嬷嬷說得謝将軍,便是當年的謝将軍謝修。當初和她父兄關系非常好。

就見他也朝她這邊看了過來,喊了她一聲:“江夫人。”一副還記得她的樣子。

看到謝修,沈令善忍不住就想起她爹爹和大哥二哥。

他們榮國公府世代武将,而謝家卻是書香世家的,這謝修卻非常特殊,酷愛習武,而且天賦過人,曾在她父親麾下,後來因平遠之戰一戰成名,年紀輕輕便被封為護軍參領。

若要論起輩分,她還得叫他一聲表叔。謝修乃是她三嫂謝宜貞的叔叔,只是謝宜貞他們一支是嫡出,謝修乃是旁支所出,所以接觸的也少。

沈令善也行了禮:“謝将軍。”

就看到謝修輪廓俊朗,長眉入鬓,十分英俊,只是眉心處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仿佛白玉微瑕。

五年前岐關一戰,她父親和兩位兄長都不幸殉國,當時謝修也在場,算是僥幸撿回了一條命。只是據說那時謝修傷勢也非常嚴重,差點也沒命了,之後雖然救了回來,卻落下了腿疾。之後雖然能行動自如,可若要在上戰場,卻是不可能的了。

當年她爹爹是非常欣賞謝修的。

謝修也看了她一眼,這樣豔麗的容色,便是五年不見,他也印象深刻。

他倒是知道,當初她嫁程瓒的事情鬧得很大,沒想到兜兜轉轉五年,她還是嫁給了江嶼。沈令善的父親對他有知遇之恩,她是恩師的女兒,謝修一向不喜歡寒暄,這會兒倒是給了她幾分面子,同她說了幾句。

江嶼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了,客氣道:“謝将軍。”

看到江嶼,謝修的态度倒是不像對沈令善那般客氣,眉宇冷淡,連帶着眉心的那道傷疤也猙獰了起來,朝着江嶼行了禮,然後對沈令善道:“先告辭了。”

沈令善也是見怪不怪了,小的時候她就知道這謝修不愛說話,所以她和他也沒有多少接觸。這會兒也沒覺得什麽,只是看到江嶼的時候,才想了想說道:“武将都是這樣的脾氣,國公爺別太放在心上。”她三哥也是這樣的,對江嶼也是不理不睬的。

然後就感覺到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去看他,便見他啓唇道:“我知道。”看上去并不在意的樣子。

沈令善笑笑說:“以前我爹爹就經常誇贊謝将軍,說他是奇才……”

可是如今的謝修,已經快五年沒有上過戰場了。想到這裏,沈令善也覺得有些可惜壽宴設在禦花園,這會兒在禦花園搭了戲臺子,随行的女眷們都去那邊看戲。沈令善自然不好一直跟在江嶼的身邊,男人談事情,帶着女人總歸是不好的。江嶼就和她說:“倒也不用太緊張……若有什麽事情,就讓丫鬟過來找我。”

說着讓她不要緊張,可他自己好像更擔心她。沈令善點了頭,就帶着魏嬷嬷和丫鬟們一道去禦花園看戲。

路上的時候,魏嬷嬷就忍不住感概:“當年這謝将軍多威風啊,老國公爺還說咱們大公子二公子都比不過人家。”

這話倒是謙虛了。

她大哥二哥俱是出色,特別是二哥,文武雙全,足智多謀,倘若他們尚在,榮國公府也就大不一樣了。只是她爹爹對自己的孩子要求總是要嚴格一些,所以很少誇贊他們。

若是沒有記錯的話,這謝修也有三十了。當初和她二哥差不多時間成的親,她還去吃過喜酒的。娶得好像是鄭家的三姑娘,她只見過幾次,看上去樣貌平平,不過性格卻很好,做得一手好繡活兒。可惜這鄭氏是個福薄的,難産的時候便去世了,只給謝修留下一個男孩兒。那還是她出嫁之前的事情,好多年了,據說這謝修一直未曾續弦。

很快就到了禦花園了。

在場的夫人們見她有些臉生,可這樣清絕的容貌,倒是讓禦花園登時增色不少。待一聽她就是江嶼的夫人,才紛紛上前和她說話。也有一些自恃清高的,見不慣這樣巴結人,就坐在一旁。

畢竟這位江夫人的經歷太過特殊。出嫁五年,和離之後,不到半年就再嫁,嫁得還是堂堂輔君大臣齊國公江嶼。

程珉的夫人的範氏也在其列,穿了件殷紅色仙鶴瑞草五蝠捧雲的褙子,梳着倭堕髻,看了一眼被簇擁的,容光煥發的沈令善,也覺得世事難料……當初在程家的時候,過得并不好。範氏覺得她年紀小,娘家又出了那樣的事情,也是心疼她,私下能照顧也就照顧一些。如今看着她過得這樣好,也有些替她高興。

範氏身邊的夫人就和她說道:“這位江夫人,先前不是程夫人你的弟妹嗎?怎麽不過去打聲招呼。”說話的宣慰副使何大人的夫人王氏。

範氏便道:“何夫人說話小心些,江大人可不是好惹的。”

王氏登時讪然,本是想打趣兒一下範氏的,想到那江嶼的厲害,倒也不敢嚼舌根了。

沈令善同幾位夫人說了一會兒話,有些累了,剛想歇一歇,就聽到太後娘娘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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