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車子在路邊停下。

這是一條水泥小路,沒有交通燈,沒有分隔線。道路兩旁是老舊自建房,前面是臺階。

正對臺階的一間平房裏傳出摔打與叫罵聲,屋前扔了一地破爛家具,碎裂的鍋碗瓢盆、單薄的棉被、斷了腿的椅子……

天邊是連綿的晚霞,紅彤彤像火,整片天空都失火了,上帝忙着救火,沒空搭理人間。

程嘉言抿唇坐在車裏,雙手扶着方向盤,過了一會兒,他深吸了口氣,利落地開門下車。

平屋裏,丁步正與五個男人對峙。他臉上挂了彩,顯然沒占到好處,他的身後,一個頭發半白的消瘦男人,半弓着腰躲在他的影子裏。

五個男人有胖有瘦,面相兇悍,将他與消瘦男人團團圍住。

丁步腳步虛浮,卻仍咬牙堅持。

忽然,門口夕陽被擋住,地上落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丁步眼睛一亮,朝門口喊:“程哥,你終于來了!”

五個男人齊齊轉身,領頭的男人四十左右,長得高高大大,他上前,打量程嘉言一番,哼笑:“我說,你是來替楊老頭兒還錢的?”

“我?”程嘉言負手站在高處,背光,表情隐在暗處模糊不清。五個男人只能看到他雙唇微動,緊接着是一道低沉有力的聲音,“我來做和事佬。”

“和事佬,哈!”領頭的笑起來,朝後頭招招手,其他四個男人上前。他一一指過他們,氣焰嚣張,說,“那也得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程嘉言扭了扭脖子,嘴角微勾,說:“說好下個月中還錢,你們何必咄咄逼人?”

“喲,還跟我們拽文!我說,我們想什麽時候還錢就什麽時候還錢,有本事別找我們借啊!”領頭左邊的一個小個兒男人說道。

程嘉言腳尖在地上踢了一下,說:“出來混,大家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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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有錢還錢,再逼逼老子連你一塊兒打!”領頭大步上前,一把拽住程嘉言的衣領。

程嘉言比他高大半個頭,俯視着他,眸光冰冷,緩緩開口:“是嗎,那就試試。”

話音剛落,他一腳踹向領頭的肚子,将他踹翻在地。還不等領頭的呼痛,他已經揚起手。

地上迅速地劃過一道粗壯的鋼管的影子。

随着皮肉一聲悶響,領頭捂着胳膊肘慘叫出聲。

場面頓時混亂,其他四個男人紛紛朝程嘉言撲來。程嘉言揮着鋼管,每一下都落在人體最脆弱的地方,但雙拳始終難敵四手,平屋裏慘叫怒吼不斷。

丁步見狀,忙沖上去幫忙,與程嘉言并肩作戰。

圍毆最終以讨債的五人慌亂離去結束。

離去前,領頭的被跟班攙着,指着程嘉言,惡狠狠道:“媽的!遇上個不要命的!”

程嘉言舌尖頂了下口腔,面無表情地擡手,拇指指腹擦去嘴角的血跡。

天色已經暗沉,五人互相攙扶着走出平屋。沒過多久,外頭忽然傳來一道玻璃碎裂的聲音。

程嘉言面色一緊,大步趕到屋外,只見馬自達前擋風玻璃已經完全碎裂,一個跟班掂着半塊磚頭,朝他豎起中指。

“操!”丁步推開程嘉言就要追上去,卻被他攔住。

“程哥?”丁步憤憤地看向他。

程嘉言目光落在車上,說:“你還打得動嗎?”

丁步碰了一下臉上的傷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大着舌頭說:“打不動了,但還有條命。”

程嘉言轉身,反手拍拍他胸口,勾勾嘴角,說:“生命寶貴,好好留着。”

老楊瑟縮地蹲在屋裏,程嘉言站在他跟前,屋裏沒開燈,屋外路燈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上。

老楊揉了揉臉,沒擡頭,喃喃自語:“沒法活了,沒法活了……”

丁步蹲到他旁邊,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老楊,你別啊……”

老楊搖着頭:“活不下去了……”

程嘉言舔了舔牙齒,一嘴的血腥味。他低頭看着老楊,說:“離這兒不到六公裏就是海,要我帶你過去嗎?”

“程哥!”丁步擰眉。

老楊一愣,呆呆地看向他。

“不是活不下去了?往海裏一跳,一了百了。”程嘉言盯着老楊,眼神無波。

老楊張了張嘴,沒動。

程嘉言哼笑:“不敢死?”

老楊垂下頭,一屁股坐在地上。

程嘉言說:“死不了就好好活着,”他最後看了眼老楊,然後慢慢走向門口,“替死去的和将死的人,活着。”

丁步起身想追,但又回頭拍拍老楊肩膀,說:“我程哥說了,好好活着。你老婆還等着你賺錢治病呢,萬一你先死了,你老婆指望誰去啊!”

說完,他便快步跟上程嘉言,到了屋外,突然聽見平屋裏傳出一陣恸哭。

丁步回頭看了一眼,跟在程嘉言身邊,說:“程哥,老楊他怪可憐的。”

程嘉言看着沒了擋風玻璃的馬自達沒說話。

丁步抓了抓腦袋,最終找到了發洩目标,憤憤地說:“那些醫生光收錢不幹事兒,治了這麽久也沒見老楊他老婆好起來!媽的!”

夜風清涼,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黑得很。

程嘉言擡頭瞧了眼天空,插在褲袋裏的右手緊了緊,然後又緩緩松開。他在車輪上輕輕踢了一腳,垂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說:“這就是命運的可怕之處。”

一個人的生命從來不是掌握在醫生手裏,甚至也不在自己手裏。生命最終的操縱者是上帝,而上帝喜歡擲骰子。

“程哥,你剛剛說什麽?”丁步看向他。

“沒什麽,”程嘉言擡起頭,問,“有拖車公司的電話嗎?”

丁步哦了一聲,拿出手機找號碼,低聲說:“程哥,我總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

程嘉言輕笑。

丁步打完拖車公司電話,又朝程嘉言晃着手機說:“程哥,我存了美女老板娘的電話,你要嗎?”

程嘉言挑了挑眉。

丁步見狀,一臉興奮,“程哥,你有興趣?”

程嘉言擡擡下巴,示意他看邊上的車子,然後說:“這車是她的。”

丁步笑容一僵,頓了下,說:“操!沒戲了!”

等拖車公司拖走了馬自達,程嘉言問丁步:“你車停哪兒了?”

丁步帶着他往小路另一頭走,說:“停路口呢,幸虧停路口了,不然被砸了廠裏得讓我賠!”

程嘉言不緊不慢地跟在丁步身後,路邊一戶人家打了口井,他停下,說:“你先走,我等會兒過來。”

丁步忍不住回頭,見他走到井邊,用抽水泵抽出水來洗手,不由長籲短嘆:“程哥,沒見過你這麽愛洗手的啊!”

他一邊說着,一邊搖頭晃腦地往前面走。

程嘉言洗完手,快步跟上。

**

沈薏一早來到知友書坊,門口車位一輛車都沒。她又四處轉了一圈,還是沒看到她的馬自達。

搬開門口的小花盆看看,沒有車鑰匙。沈薏抱起雙臂站了一會兒,打開店門走了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陸續有兩三個散客進門,找桌子坐下,低聲細語。

沈薏為他們點完單送上甜品,回到吧臺,拿起抹布擦桌子。胳膊上的傷口還有點疼,她随手擦了幾下就沒再繼續,倚在吧臺邊看着門外。

遠方的海面上,有輪船開過,傳來嗚嗚長鳴。才十點多,沙灘上已經聚滿了游客,輪船的嗚鳴讓他們有些興奮,遠遠地能聽到激動的尖叫跟歡呼。

沈薏收回目光,書坊籬笆牆外的路邊,一排棕榈枝繁葉茂,深綠色的葉下推搡着走來兩個中年人,一男一女,一高一矮。

沈薏嘴角緊抿,不由地挺直後背。

女人走在前面,率先揮開門口的風鈴進了屋,她先對沈薏點點頭,然後扭頭,對跟在後面的男人低聲道:“磨蹭什麽,快點!”

男人進屋,風鈴叮叮當當響得沈薏有些心煩。

“舅舅,舅媽。”她開口。

舅媽穿着說不上顏色的大花襯衫,她打量店裏,然後看向沈薏,扯扯嘴角,笑容勉強,低聲說:“喲,生意這麽冷清啊。”

她丈夫在後面拉拉她的衣擺,被她一手揮開,繼續說:“小薏,你表弟就要交學費了。”

沈薏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她垂下頭,從吧臺抽屜裏拿出一疊錢,零零碎碎的,攤到舅媽面前,說:“這裏有兩千多……”

舅媽拿過錢,手指沾着唾沫數了數:“才兩千一啊!”

沈薏手縮在櫃臺下,指尖摳了摳櫃臺。

舅媽說:“之前你媽看病,你跟我們借了八萬!小薏,我跟你舅舅都是打工的,攢點錢不容易……”

“我會盡快湊錢。”沈薏垂着雙眸說。

舅舅連忙開口:“好好好,你盡快湊錢,”然後一拉老婆,“走,回去了。”

舅媽一把甩開他的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扭頭跟沈薏道:“我看你一時半會兒也湊不出那麽多錢,我倒是有個法子。”

“哎,你別說了!”舅舅在後面拽她,卻不敢看她。

舅媽推開丈夫的手,繼續跟沈薏說:“不如你把這店轉給我們……”

“舅媽,”沈薏打斷她的話,“欠你們的錢,我會盡快想辦法。至于這店,我誰也不給。”

話音一落,舅媽剛要發作,忽然外頭傳來一陣引擎聲,緊接着是一道興奮的聲音:“沈大美女,你有沒有報警告我程哥偷你車啊?”

正是中午,太陽挂在高空,門外亮得晃眼,一輛白色貨車跟一輛黑色的馬自達已經穩穩地停在車位上。

一片耀眼的光輝中,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闊步走進店裏。他剛進門,一個略微矮點的年輕男人就從他身後竄出來,跑到吧臺前,笑嘻嘻說:“沈大美女,你怎麽不說話?不會真報警了吧?”

話剛說完,他就看到旁邊的中年男女。丁步眼珠子一轉,開始講故事:“兩位,你們知道這家店的傳說嗎?在民國時期啊……”

“舅舅,舅媽,我這裏有客人,麻煩你們……”沈薏沉沉開口。

丁步一愣,讪讪地止住話頭,看向身後的程嘉言。

程嘉言把玩着馬自達的鑰匙,垂着雙眸沒說話。

舅媽看了兩個男人一眼,扭頭對沈薏說:“你想想清楚!”然後,拽着丈夫走了。

丁步扯扯嘴巴,趴在吧臺看着沈薏,笑眯眯地試探:“他們,來讨債啊?”

程嘉言把鑰匙穩穩地抓在手裏,低頭看着自己手背。

沈薏看向丁步,冷淡道:“今天還拉客嗎?”

“拉呀!”丁步笑嘻嘻的,指着臉上的淤青說,“就是今天的賣相不太好。”

沈薏又掃了他們一眼,不止丁步,程嘉言臉上也有傷。她抿了抿唇,說:“今天能幹就幹,要是幹不了,就算……”

“欠了多少?”程嘉言突然開口。

“嗯?”

“你,欠了你舅舅家多少錢?”

“跟你有關系?”

“有。”程嘉言說。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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