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冬日天黑得早,晚飯後,從小院出來時,夜幕已然低垂。
市中心越到夜裏越熱鬧,蜀地的人們悠閑自在,夜生活多姿多彩。中心廣場上亮起了不滅的燈火,樹上草裏也都是燈串,熠熠生輝,恍若墜入塵世的繁星萬千。
喬野看了看身側的人:“直接回家,還是溜一圈?”
“走一走,消消食呗。”
高二的學生難得有這樣的閑暇,還能在夜裏的鬧市區溜達。
徐晚星感慨:“真難得。”
“難得什麽?”
“我啊。我可太難得出來閑逛過了,一沒時間、二沒錢的。”她把手聚在嘴邊,呵口氣,白霧缱绻,“要麽就在家寫作業,要麽在夜市幫老徐擺攤子——”
“要麽在茶館打麻将?”喬野适時地插了一句。
徐晚星翻白眼:“老徐不讓我去了。”
“看樣子你還挺遺憾。”
“那可不?”她惆悵地拍拍衣兜,“以前在張姨那兒打麻将,至少還能贏點牌錢,交一大半給老徐,自己還能留點兒。現在我他媽一窮二白,一拍兩散,窮的響叮當。”
繼麻将小分隊的各位成員後,喬野也見識到了徐晚星出類拔萃的成語使用水平。
他問她:“你就那麽喜歡打麻将嗎,徐晚星?”
“哎?”徐晚星側頭看他,挑眉,“麻将怎麽了?你對麻将有意見哦?”
“不敢。”嘴上說着不敢,表情卻很真實。
徐晚星理直氣壯反問他:“好歹也是國粹,你喜歡的奧數物理題可沒這種地位,誰看不起誰呢?”
麻将的話題沒能進行一會兒,很快被打斷。只因下一刻,一個手捧鮮花的七八歲小男生忽然從一旁沖了上來,奶聲奶氣說:“哥哥,給姐姐買支花吧!”
哎?
徐晚星一臉尴尬揮揮手:“不了不了,我們不是買花的關系。”
小男生泫然欲泣,手足無措地抱花站在那裏,回頭看看不遠處鼓勵他勇敢上前的母親,又擡頭看看徐晚星,小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聲來。
徐晚星:“哎哎,別哭別哭——”
話音剛落,小男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叫:“媽媽,他們不要我的花!”
徐晚星:“……”
一邊哭,小男生又一邊攥住她的衣角,哭唧唧,再接再厲:“我的花很好看的,你買一枝吧大姐姐……”
終于沒能看下去的喬野,想速戰速決,适時地指指他手裏的花:“別哭了,我買。”
幾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前一刻還在嚎啕大哭的孩子立馬不哭了,把懷裏的花往喬野面前一遞,破涕為笑,“哥哥真好!”
徐晚星:這業務水平真的可以,強的一批啊卧槽!!!
喬野也沉默了一瞬。
遞向他的這一整束花裏,全是火紅的愛情之花,壓根兒找不着适合送給徐晚星的。
他心裏梗了一下,表面還兀自鎮定地問小男生:“有別的花嗎?”
“沒有了。”
“你媽媽那裏也沒有嗎?”
小男生嘴一癟,又有大哭的跡象:“怎麽,你不想買我的花了嗎?”
趕在他大哭之前,喬野果斷從他懷裏抽了三枝花:“多少錢?”
小男生拿了三十塊,心滿意足抽身走人。
燈火輝煌的步行廣場,兩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插曲沖得有些懵,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
最後,喬野把手裏的花艱難地遞了過去:“友誼之花。”
神他媽友誼之花,哈哈哈哈哈。
徐晚星噗的一聲笑出來,滿不在乎接過花:“OK,我就當它是康乃馨好了。”
“康乃馨?”喬野一頓。
卻見徐晚星沖他邪魅一笑:“是啊,獻給爸爸的花,不是康乃馨是什麽?”
喬野眯眼,伸手要拿回來:“花還我。”
“成成成,不是爸爸,不是爸爸。要不,爺爺?”她保護住自己的花,嘻嘻哈哈,“送出手的花,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喬野淡淡地說:“跟自己的爸爸,沒那麽多講究。”
這回輪到徐晚星一噎,随即哈哈大笑起來,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可以啊喬野,還他媽能屈能伸,大丈夫啊!”
燈火之下,小矮個得努力蹦起來,才能拍到他的肩,喬野垂眸看她,只看見一雙流光溢彩的眼。
算了,讓她一次。
嘴強王者罷了,不值得較真。
回程的公交車上,喬野拿出了耳機,頓了頓,分了一只給徐晚星:“聽嗎?”
“聽啊。”她不假思索接過耳機,塞進耳朵裏。
伴随着公路上的嘈雜行車聲,窗外是飛速掠過的城市剪影,耳機裏流淌着動人樂章。
車水馬龍裏,她聽見了Coldplay的歌。
某一刻,她忽然想到什麽,側頭問身旁的人:“喬野,你為什麽抽煙?”
喬野對上她的視線,微微一頓,沒有說話。
“什麽時候開始的?”她換了個問題。
這一次他倒是回答了:“初一。”
“那麽早?”徐晚星不可思議地望着他。
“怎麽,抽煙犯法嗎?”
“也不是。”她皺眉望着他,“只是覺得像你這樣的學霸,跟抽煙隔了十萬八千裏。”
“我這樣的學霸?”喬野哂笑,慢條斯理問,“那你說說看,我是怎樣的學霸?”
“成績好,不偏科,所有老師都喜歡你。”徐晚星不假思索,然後又擺着手指細數,“家境富裕,高知家庭,父母婚姻美滿,家庭氛圍和諧,從小錦衣玉食不愁吃穿,還得過那麽多的獎……啊,你還有個很酷的爺爺,扛着攝像機滿世界拍星星。反正我想不到你為什麽會抽煙。”
右耳是窗外的喧嚣世界,左耳是她熱愛的樂隊動聽的音符。
在這樣的鮮明對比中,她看見喬野低下頭來,望進她眼底,很輕很随意地說了句:“那不是我。”
“?”徐晚星一愣,定定地仰頭看着他,有些不解。
“有時候你看見的,未必是真的。”喬野将頭轉了回去,目光平平地望着前方的歸途,沉默了很久,又仿佛只停頓了一瞬間。
很久很久之後,在那首耳熟能詳的歌都結束時,另一首歌的前奏響了起來。
她才聽見喬野說:“我的生母過世了,在我小學的時候。現在這個,是我爸後來娶的妻子,我的繼母。”
在那一剎那,徐晚星的腦子裏仿佛被雷劈過,許多念頭不受克制地浮現出來,彈幕似的飛速掠過。
那簡短一句話成功打碎了她對喬野的所有認知。
诶,所以根本不是什麽健全家庭?
她曾以為他含着金湯匙長大,一路順風順水,在恩愛父母的陪伴下成長至今。卻沒想到會突然得知這樣一個重磅炸彈。
更何況繼母二字,從來伴随的似乎都不是什麽正面形象。
徐晚星幾乎是下意識幻想出了一副場景,弱小的男孩在父親的漠視下,被繼母虐待,言語上,精神上,亦或更嚴重的肢體沖突。
大概是內心活動太過劇烈,她的情緒波動直接從眼神裏體現出來。
喬野瞄她一眼,說:“收起你的想象力。”
“嗯?”徐晚星回過神來。
“沒有八點檔的劇情。她沒有虐待我,相反,她對我很好。”
“……是嗎?”她還在偷偷懷疑。
“我十歲那年,知道了她這個人的存在,我們相處了整整一年,我爸才放下心來,和她結婚,重組家庭。”
徐晚星有點摸不着頭腦了,所以非但沒有對兒子不好的繼母,就連父親也這麽細膩,讓兒子和女友相處了整整一年,确定家庭能夠和諧了,才作出重要的決定——
“那你抽什麽煙啊?”
喬野張了張嘴,下一刻,卻聽見車內傳來報站名的聲音。
清花巷到了。
他從徐晚星手裏接過耳機,也摘下了自己耳朵裏那一只,放回包裏,兩人一同下了車。
“先送你回家。”他站在巷口,沒有急着回自己家。
徐晚星擺手,另一手還拿着那三只玫瑰:“送什麽送啊,你以為你演偶像劇呢!”
喬野也不說話,反正說送就送,随便你瞎比比什麽。
徐晚星心道:也行吧,送就送,反正你話也還沒講完。故事說一半是要折壽的,雖然你折壽跟我沒關系,但是我心裏癢會睡不着嘛。
她問他:“然後呢?”
“然後什麽?”
“然後你還沒說完,你到底為什麽抽煙啊!!!”徐晚星不可置信,“哥你是金魚嗎?只有七秒的記憶嗎!”
寂靜的巷子裏,喬野笑出了聲。
片刻後,他望着前方,低聲說:“因為我一直以為我媽是病死的,直到初一那年。”
嗯?
初一那年怎麽了?
徐晚星的大腦又開始不受控制了。
難道是父親出軌,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和新歡一起謀殺了舊愛?
“停。”喬野再一次把她從脫缰的地步拉了回來,“說了不是八點檔。”
徐晚星一臉警惕地望着喬野,他怎麽老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麽?太邪門兒了!
下一秒,喬野說:“對,我就是知道你在想什麽。”
徐晚星直接給吓懵了。
我靠他不但知道我在想些什麽,還能讀出我的彈幕???
喬野擡手想戳她腦門,可動作進行到一半,又覺不妥,索性放了下去。他說:“徐晚星,你心裏想什麽,臉上就擺什麽。有沒有人告訴過你,這樣一點成府也沒有,真的很危險?”
“所以我去練了跆拳道啊!”她踢踢腿,理直氣壯。
“……”喬野嘴角抽搐。
“那,那你媽媽……”她知道這樣直接詢問有所不妥,有些猶豫,可到底還是問出了口,眼巴巴望着喬野,帶點小心翼翼,又帶點固執的探尋。
寂靜深巷裏,他們已然走到了她的家門口。
緊閉的卷簾門外,她聽見喬野平靜地說:“因為賭博,她欠了巨額債務,又借了高利貸,利滾利,再也還不清。”
“後來她不想連累我和我爸,爬上三十層樓,直接跳了下去。”
“那一天,我沒有見到我媽,只知道她出差了很久,後來忽然就得急病走了。同一年,我爸因為工作調動,輾轉各地,帶着我離開了。離開了熟悉的環境,我連只言片語都沒聽說過,所以對他的解釋篤信不疑。”
徐晚星忽然就喪失了語言能力,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能說些什麽,又該說些什麽。
喬野卻忽然側頭,問:“吓到你了?”
她脖子一擰:“開玩笑,我誰啊?我徐晚星啊!我會被吓到?!”
喬野又笑了,這一次帶了點溫度,是真心實意的笑。
徐晚星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問他:“所以你恨你爸爸嗎?”
“不懂事的時候傷懷過一陣,後來很快就明白了,他是為我好。”
徐晚星松口氣,這才放下心來:“爸爸們總是這樣,大男子主義,自以為是為孩子好,有時候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還可能會傷害到我們的感情。可是他們的出發點是好的。”
像是為了寬慰他,她還裝作義憤填膺地說:“我小學的時候,老徐知道我被欺負了,跑去找我班主任說明情況,要她嚴肅處理那幾個小孩。喂,挨打這麽丢臉的事,鬧得全班都知道很光榮嗎?我氣了整整一個星期,一句話都沒跟他說!”
“還有啊,他覺得小姑娘就應該穿裙子。我長個子那幾年竄得很快,有一次半年就長了半個頭那麽高,換季之後,往年的衣服就穿不了了。結果他自作主張給我買了一堆裙子回來,花光了那個月手頭的所有餘錢。哎,穿什麽都不問問我嗎?害我一夏天都只能穿裙子!!!”
她聲情并茂地訴着苦,卻見喬野笑起來,一聲一聲,低沉悅耳,帶着少年人的一丁點柔軟暗啞。
他不疾不徐打斷她的話,叫她的名字:“徐晚星。”
“啊?”
“你長個子那幾年,竄得很快——”他抓住了關鍵,“是有多快,長到今天還只有一米五幾?”
???
徐晚星先是懵逼,然後震驚,最後怒不可遏。
“好你個喬野,爸爸盡心盡力安慰你,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啊?!”
喬野笑得肩膀都在抖,并且笑意還有加深的趨勢。
他又叫了一次:“徐晚星。”
“幹嘛?!”這一次,她的語氣裏帶着實打實的暴躁了。
卻見他低頭望過來,眼神明亮道:“謝謝。”
“……”
他總是這樣,反應莫名其妙,不走尋常路,她以為他該感謝的時候,他居然擠兌她。她以為他要和她吵架了,他又這麽和顏悅色跟她說謝謝。
“你神經病是不是,喬野?”她撸袖子,假裝要跟他幹架,可撸到一半,懸在半空的心終于踏踏實實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