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入新年鬧元宵
馬钰瑛适時出場,給了陳家一個臺階下:“我并未聽過世上有致人永生成啞巴的藥,或許這□□效果只是維持一陣子,陳老爺還是快些帶陳姑娘看大夫去,莫要在這耗時間,反倒耽誤了上好的治療時機。”
陳老爺心想是這個理,便接了臺階下,叫仆人照顧好暈過去的陳夫人,自個拉着陳姍姍逃也似的離開了。
楚雲蘇醒之後,縣衙升堂,審了此案。
此案人證物證均在,兩個罪囚對自己的罪行也供認不諱。更值得提的是,這次提審,不光是這起兩死三傷的案子,連帶中周縣及周邊幾縣的拐賣案、盜竊案都一并破了。
案件之多,罪孽之深重,令人嘩然。
升堂那日,許多受害人家迢迢趕來,上公堂哭訴自己的痛苦,對這二人咬牙切齒,恨不能親自手刃。
此案作為新年開頭第一案,自是人口相傳,茶館說書先生的戲場,場場爆滿。說到兩個殺人如麻、作惡多端的惡人被治罪,無人不撫掌道好。而說到此案最大的功臣——楊瑾,說書先生拍了一下醒木,咿呀說道:
“衙中有位俊俏郎,面若玉冠身似青松。他往堂上一站,那跪着的兩個惡人立即弱如兔子,全身哆嗦,哪裏還有原來作惡時候的兇煞模樣。要問為什麽?呵呵!自是那俊俏郎,面陰戾,似閻王,審案的手段又狠又準,叫那小鬼兒吓濕了褲裆!”
說書,講的是個精彩,自是誇張。
不過說到這樁案子,楊瑾确實下了不少力氣。
畢竟古代偵查手段落後,兩個人牙子殺人時只有目擊者,能作證的目擊者一個是受害者,一個是受害者的家人,又無十分可靠的物證。若是二人反駁人證誇大其詞,也不是不可。只憑那幾件拐賣案子,并不能治他們的死罪。
而楊瑾,就是要治他們的死罪。
正是新年伊始,到處喜慶熱鬧,有誰願意觸這樣的黴頭。
而他,內心獨寒,堅持到處尋人證物證,拉着本縣、臨縣的同僚配合。那些臨縣趕來的受害人家,正是他一家家拜訪,親自請來的。
這是其中一部分。
說書先生口中的“面陰戾,似閻王,審案的手段又狠又準”也是确有其事。與他一塊審犯的捕快談起那時,也是道:“從未見過楊瑾這樣狠辣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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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案如日常的人,皮糙肉厚,進過幾回衙門,對衙門審犯人的門道也知道個七七八八。沒有有力證據的話,只要他扛下來,打死也不承認,或者先應下,事後再以逼供保命為由翻供,官老爺也奈何他們不得,頂多多關幾年。
等刑滿釋放,出來又是刀口舔血,逍遙自在。
兩個人牙子滿不在乎,已做好了受皮肉苦的準備。
可他們哪裏知道,楊瑾審犯人——聽說,這還是他第一次審犯人——卻不單單只動用極刑。
動極刑,更多的是肉-體痛苦,精神萎靡。
但楊瑾不光要他們肉-體痛苦,還要叫他們精神痛苦。不光要他們精神痛苦,還要叫他們精神上比肉-體上痛苦百倍、千倍。叫他們精神幾近崩潰,臨了又懸崖拉住,保留一絲清明理性。
他人聰明心細,又多的是辦法,捏人死穴捏的奇準,真下功夫折磨起人來,只叫人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你讓我死了算了!”
審犯期間,這是兩個人牙子說的最多的話。
從一開始的嘴硬,到後來的服軟,再到最後的哭求。
而楊瑾至始至終都冷着一張臉,像是沒有心,手中手段不停,該如何還是如何。
“你們可不能死,還要留着一口氣上堂呢。”
這是他重複最多的話。
馮知春聽到這,才明白那日他隔船高喊,要她無需顧及,“只要留他一口氣、能說話,你便是卸了他雙手雙腳,也可以!”的意思了。
殺人償命,這二人死罪難逃,卻不該這麽輕易被殺死,那是便宜他們。
要他們認所有罪行,要他們也知道害怕,要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所有受害人都能在他們身上發洩掉自己的冤屈。
在伏法之前,他們還要為他們的罪孽負責。
馮知春看向楚雲,心想:那楚雲呢,她發洩掉她的冤屈了嗎?還想尋死嗎?
楚雲見馮知春看她,輕輕一笑,說道:“原我醒來時,心中還是不想活的。但楊公子說:‘你要尋死,我不攔你。但你這條命是馮姑娘救回來的,她生死未蔔,你要還有良心的話,這恩情你不還完前就不能去死,我也不會讓的。’”
馮知春聞言雙瞳微縮,一把抓住楚雲的手。
現在她醒了,楚雲是不是覺得恩情已報,又要去尋死?
“是啊!”她道,“我為了救你花了半條命,你要還有良心的話,就給我好好活着,不然,我這罪是白受了!”
楚雲垂眸,遮去眸中水光,低聲道:“其實……為我這樣的人……又何必……”
“沒有什麽何必不何必,只有值得不值得!”馮知春打斷她的話,“我認為你值得,你就值得!你不要把自己看的這麽低,你很好,比你主子陳姍姍好太多,不然我也不會救你。你當我是大善心的人嗎,是個小貓小狗小人兒,都會去救的嗎?”
最後那句話,說的像她是個冷心之人。
可楚雲知道,馮知春是天底下心最善的人。她仍是覺得自己賤命一條,身子已髒了,還害馮知春大病一場,也是罪孽深重。然這些話,她自不再說。
而尋死之心,卻是淡了。
因着人牙子對罪行供認不諱,案情清晰,二人都判了死罪。
菜市口斬首那日,人牆累累,水洩不通,她也在其中。
她親眼看着欺辱自己的兩個男人,在劊子手刀起刀落下身首異處。兩顆醜陋頭顱滾落下來,雙目瞪的滾圓,血似泉湧,噴濺成血霧。
周遭嘈嘈雜雜,大家都在叫好,都在說痛快至極。
只她,看着眼前血色,心裏頭一片平靜。
恨嗎,好像是恨的。痛快解氣嗎,也好像是痛快解氣的。更多的,是一種虛無無力,她滿腔憤怒怨恨在二人性命了結的一瞬間,倒塌揮散,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一瞬間,她生出迷茫。
罪惡的他們死了,髒污自己還活着。
如果自己如馮知春說的那樣不該死,那後面的路,自己該怎麽走呢?
她不知道……
念頭幾番沉浮,楚雲回握馮知春的手,給她吃下顆定心丸:“馮姑娘放心吧,現在的我,不會再想尋什麽死了。”
那日,她在菜市口站了許久,只站到人皆散去。天邊夕陽紅染,拉的影子斜長。她走在回去的路上,仰頭看那一片血紅蒼穹。
那樣紅,像極了方才眼前那片血光。
又那樣美,讓人很想再看一次,再看一次,再看一次。
她擦了擦眼,更多的淚從眼中湧出來。她蹲下身,嚎啕大哭,暢快十分。
是了,她不會再尋死,她會繼續活着。
“後來,楊公子幫我想了些法子,叫陳家撕毀了買我的死契,我脫了賤籍,恢複了自由身,如今也是平頭百姓一個了。”
說到這裏,楚雲眉間染笑,是真的在說高興事。
“是麽,那真是太好了!”馮知春也替她開心,“之後的路,可有什麽打算?”
楚雲搖搖頭道:“暫時沒有。我想等馮姑娘你身子養好了,再做打算。不過我當了十幾年婢子,沒什麽本事,只會伺候人。到時候,找份體力活先做着,或者再到要人的人家去,簽份活契,接着伺候主子。”
馮知春沉吟片刻,道:“你要是想學本事,如你願意,不怕辛苦,也可以跟着我學學面點。或者到王姐姐店裏去,她那正缺人手。”
“我可以嗎?”楚雲歡喜。
其實王彩花也同她說過差不多的話,請她去店裏幫把手,她自卑,以為那是客套話,只笑笑沒有應話。
現在又聽馮知春這麽說,才想那或許并不是客套話,她是真的可以。
二人又聊了一會,楚雲端來的吃食也見了底。話題暫停,楚雲端空碗出去換煎好的藥來。
她踏出屋門,突見門外站着一人,身姿挺拔似松,吓了一跳。
馮知春聽見聲響,問道:“怎麽了?”
楚雲在門外回道:“沒什麽馮姑娘,是……是楊公子來了。”
楊瑾?!
馮知春眸色一亮,是自己都沒察覺的歡喜,她聲音往上提了些,有些緊張,又急切道:“那,那進來吧。”
話出口,又後悔了。
古代姑娘的閨房哪能随便讓郎君進的,方才馬钰瑛他們也是跟着一群人一起,現在孤男寡女,她這樣說,會不會讓楊瑾覺得不好?
果然,聽到楊瑾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不了,就我一人,別壞了馮姑娘的清譽。”
可我是一般人嗎?不過就見一見,又不做別的,怎麽就是壞我清譽了?你現在這麽說,想當時還夜闖過姑娘家的院子呢!
馮知春差點把心聲脫口而出,心裏失落,又生生止住。
聽外頭楚雲道:“不不不!楊公子,你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呢,我和你一起進去!”
楊瑾道:“你端着空碗,不是正要出來,馮姑娘打算休息了嗎?”
楚雲道:“哪裏的事,不是不是,我沒有要出來,馮姑娘也沒有休息。總之……總之楊公子,我同你一起進去吧!”
楊瑾輕笑一聲,馮知春腦中立即浮現出他笑起來的模樣。
她平複情緒,壓的很平常,道:“你們都進來吧,我現在醒着,你又來了,我還要向你道謝呢。”
門外一陣聽不大清楚的低語,而後安靜下來,過了一會,也不見有人進來。
馮知春看着屋門,心裏又是煩悶,又是失落,還有點點委屈。
她輕嘆一聲,收回目光,餘尾就掃到一個人影出現在屋門處。
楊瑾走了進來,停在屋門那。
馮知春看着他。
他也看着馮知春。
二人都不說話。
“我……”
“你……”
開口時,卻是二人同時開口,聲音撞在一起。
馮知春眨眨眼,輕笑道:“你先說。”
楊瑾搖搖頭,也笑道:“還是馮姑娘先說。”
“好吧。”馮知春不推卻,大大方方道,“謝謝你救了一命,還有楚雲,也謝謝你幫她。”
“哦。”楊瑾笑意減淡,看不出什麽情緒,“不用謝。我救你,是一定。救她,是受你所托,也是我高興。其實,也不全是我一人,要道謝,不能只謝我。”
“是啊,等我身子好了,大家都是要一一恩謝的。”
馮知春頓了頓,又問:“剛剛你說,救楚雲是‘受我所托’?”
楊瑾點頭,垂下眼道:“你不記得了?也是,把你從水中救上來後,你抓着我的袖中要我保她,說完你便暈了。”
他說完,閉上眼,捏了捏鼻骨,顯得有些疲憊。
然後接着道:“這件案子有些事收尾,我在衙門,所以沒有及時趕來。”
他向她解釋。
“無礙,你來了就很好。”
又安靜了片刻,兩個人都不主動說話,氣氛有些怪。
馮知春心中怪異,擡眸看了看楊瑾,試探問:“你在生氣?”
楊瑾一眨眼,眉頭微挑,看向他:“為什麽這麽覺得?”
“不知道。”馮知春搖頭,如實說,“直覺。”
楊瑾眼中有了點笑意,他複垂下眼,極輕極輕地嘆一聲:“我不會對你生氣。我要生氣,也是對我自己。”
生氣我自己不會水,不能去救你。生氣我自己來的太晚,讓你等了太久。生氣我就算嚴懲了那兩個惡徒,也還是不能讓你平安。
話似風,卷帶進馮知春的耳中,卻只餘風聲。
……
新春過後,便是正月十五鬧元宵。
初春總是薄寒,卻擋不住人們鬧元宵的熱情。除了煮湯圓吃的,還要賞花燈猜燈謎。入夜之後,一條商街宛若星河,燈火團聚,暖意融融。
這時候,馮知春的身子恢複的也差不多了,可以下床走路,做些輕松的家務活。
馬老爺在百福樓設宴,說是馮知春大病痊愈必有後福,得去去晦氣,新年開個好頭。這場宴席,除了馬家、馮家,還一并請了照顧馮知春的楚雲、王彩花一家、縣衙的幾位捕快。
酒足飯飽,半大的孩子們都想去逛夜街。
馬老爺是巴不得自家兒子與馮知春多接觸的,趕緊留下長一輩喝酒,轟了幾個年輕的男男女女帶孩子們出去玩。
街上熱鬧極了,行人摩肩接踵,攜家帶口地逛着街上的各式有趣的小攤小店。自覺頭腦聰明的,就會擠到猜燈謎的店鋪前頭,去博□□頭。
馮知春他們邊走邊玩,每個人手上都堆了不少零嘴和花燈。
走到長街中部,人驟然變多。人們議論紛紛,頻頻看向某處,看上去都很興奮。
“姐姐!姐姐!”知夏知秋在前頭揮着手招呼道,“花燈王要出來啦!快跟上,到前頭找個好位置!”
小孩子高興起來,跑的跟陣風似的,馮知春慢了兩步,就被擁擠的人潮沖散了。她心裏着急,四處張望,還喊了幾聲,怎麽也尋不着人。
忽的,一只手抓住了她。
她一驚,回頭去看,看見楊瑾的臉。
“跟我來。”楊瑾拖住她的手,帶着她往人潮稀疏的地方走,與知夏知秋去的方向卻是兩個方向。馮知春頻頻往回看,楊瑾安撫道:“他們有楚雲看着,不會丢的。”
二人手牽着手,逆着人流,走出亮堂如白晝的街道,繞過彎曲的巷子。等停下時,已到了一處偏僻角落,一側是映着點點燈火的水塘,水塘對面,是人群湧動的街道。
一汪水色,隔開兩個世界。
馮知春扶着欄杆,往對面看去。這兒視野很不錯,正好能看見幾人擡着的花燈王,燈片一晃一晃,絢麗斑斓。難怪這麽多人都擠過去看,确實好看。
她問:“你怎麽發現這個地方的?”
楊瑾答道:“用點心,不難發現。”
馮知春噗嗤一笑,轉回身來看他,笑道:“你用點心,別人就要很用心很用心,可是不一樣的。”
燈火聚在少女的眼中,流光溢彩,盛滿星光。楊瑾看着,就想伸手去蓋住她的眼,這樣的眼睛,真不想叫別人也看見。
對面人群發出一陣歡呼,馮知春趕忙又轉回身去看熱鬧。
少女在看燈火,青年在低頭看她。
“馮知春。”青年輕輕開口。
“嗯?”
“等我考上功名,你嫁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