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母親
委屈的情緒被某人順平後,馮知春覺出不對勁來。她擡頭摸摸楊瑾的額,問道:“你是不是心裏有事?能同我說嗎?”
楊瑾眸中有掙紮,半晌道:“你知道我們現在在查的案子……”
“嗯。”
“現在情況倒是有些複雜。我們在李常家又發現一具屍骨,而它……”楊瑾面容有些扭曲,似下了不少力氣才能将後續的話吐出,“極有可能是我的生母。”
馮知春大吃一驚,她曾聽楊瑾說過,他是父親和一名妓子風流後的結果,他幼年随生母住在風塵樓中,而後楊家來尋,那名妓子在将他賣給楊家後消失蹤跡。
楊瑾曉得她會吃驚,安撫地拍拍她的發頂,繼續道:“生母她把我送還楊家後得到了一筆豐厚的財産作為補償。聽生母的好友說,自那後不久她就生出安定之心,很快便嫁給了一戶人家做妾。再過不久,她就病死了。”
寥寥數語,信息量很大。
楊瑾生母嫁人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按時間推算,那正是李常家爹娘搬來縣城不久後的事。假設她是被害,再一聯想到翠雨和李常,如果翠雨順利嫁入李家,然後因意外死去,剩下價值不菲的嫁妝,這幾乎與十幾年前如出一轍……不由令人覺得可怕。
“已經過了十幾年,你又如何判斷那具屍骨就是你的生母呢?”
馮知春的疑問楊瑾不是沒有考慮過。
他發現這具屍骨是意外也是必然,因為這具屍骨就在李常家那口被石塊壓住井口的枯井裏。
在搜集線索的時候,李常爹娘對捕快暗裏的抵觸叫楊瑾生疑。他私下調查了李常家的來歷,鄰裏和雀姐兒評價平平并沒有什麽奇怪之處。可那小小的疑惑刺在他的心頭,始終無法無視。他向來很相信自己的直覺,糾結之後,做了個有違身份的決定。
正好,其他兩隊搜查發現了一些物品,楊瑾便以“請家人辨認”為由将李常家人引出家門,自己和孫寧王炳一同潛入李常家,而後就搬開了那口壓住枯井的石頭……
三人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發現,原先責備楊瑾不該這麽做的王炳和孫寧也被震飛了魂。為免打草驚蛇,三人把石頭壓回井上,速速離開。
而後,楊瑾又向雀姐兒打聽李常家的來歷。雀姐兒自幼在中周縣的風塵地長大,街坊百姓不知道的秘聞,她多半都知道,只在願不願意說上。
楊瑾再三請求雀姐兒回憶一些有用的線索,畢竟春風樓與李常家也是有一些牽扯的,不論翠雨是生是死、參不參與作案,對春風樓來說都已經造成了不小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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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姐兒深色複雜地看他,長嘆口氣,終于道出了一段往事:那是關于他生母的。
“我原不想告訴你……她對你是狠心的,你對她也耿耿于懷,我又幹嘛自找不痛快呢?你既問了,我也說了,只望你心裏能原諒她幾分。你不是風塵中人,不知道我們的苦,不知道光陰于我們是怎樣的,也不會知道我們這樣的女子心中多少對平凡人間都有向往。若能挺起腰過日子,誰又願意以這種姿态讨生活?都是苦命人罷了……她也得到了她的報應……”
長久的沉默橫在空氣中,壓得人沉沉欲墜。
那口枯井之中,是一具陳舊的屍骨。骨身嬌小,大概是被人抛下井井口就被封住了,井裏頭還殘存一些首飾和殘破衣服布料,約可判斷是個女子。
嫁人,病死,井中的屍骨……
楊瑾很快就連出了一條線。
如果那是他的生母……
母親……
娘……
多麽久違的稱呼啊……
楊瑾有一陣恍惚,生母在他的記憶裏已經模糊成一片,他與她待在一起的時間遠不如和雀姐兒的長,對她的恨意也是在漫漫抑郁的長夜中衍生的附屬品。
如果那屍骨真的是他的生母,這樣的闊別重逢實在是太糟糕了。
雀姐兒見他沉默良久,問道:“你是在李常家發現了什麽?”
楊瑾從情緒中抽離出來,搖頭道:“想找些破案的線索罷了。”
雀姐兒又支起懶洋洋的架子,“理當,我該謝謝你為了翠雨的案子操勞,可坊間傳說衙門的推斷又對春風樓不利,我真不知道是該跟你說多些還是說少些。現在案子進展如何,真的一點也不能透露給我?”
楊瑾拒絕道:“衙門有規矩,等案破了,你要聽多少細節我都願意說。”
雀姐兒“哼”了一聲,砸過去一顆葡萄,“得了,取完線索就走吧,省的我看你心煩!”
楊瑾摸摸鼻子,撩起衣擺走出雀姐兒的房間,下樓時看見一個丫頭低頭站在樓梯拐角擦拭扶手,看着眼熟,想起是翠雨身旁的丫頭梧桐,便與她打了個招呼。
梧桐肩膀顫了下,擡起臉朝楊瑾露出笑容,卻有些勉強,禮節性的談話草草而止。
……
“我有些猜想,若那是真,我也不知是不是該繼續查下去。”
思緒回到當下,楊瑾露出苦笑。他很迷茫,踟蹰不前,自他開始斷案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
馮知春心情複雜,她不知事情會有這樣的展開,亦不知給楊瑾什麽意見。
“會令你迷茫,肯定是因為它有值得做的地方。不管你做或不做,我都支持你。”
這不是她能替他做決定的事,此刻,也唯有如此。
楊瑾微微笑開,額頭貼着她的,輕輕蹭了蹭。
那日他們又聊了些家常,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楊瑾最終選擇依照自己的猜想繼續偵破案件。
他由在春風樓時梧桐對他态度微妙的變化,連日盯梢,發現梧桐與武壯有接觸。武壯行事謹慎,他們又花了不少功夫跟蹤,最終發現藏身于鬧市之中已病入膏肓的翠雨。
翠雨是個舍得對自己下狠手的人。她先與李常喝毒酒殉情,不過是詐一詐李常對自己的真心,所謂的毒酒只是加了安眠藥粉的普通酒水。哪裏知道,李常經不住吓,酒并沒有喝多少,自己先吓暈了過去。翠雨傷心欲絕,心念她腹中李常的骨肉,當即服下墜胎的藥,生生疼暈死過去。
武壯帶走了她,等她蘇醒過來,城中她與李常的殉情案已傳的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她才知道在別人眼裏她已經是成了個死人。
昏迷後發生的事情她自是聽說了不少,一想到李常家為利益作醜的嘴臉,她胸口的怨恨就洶洶不息,如千萬條繩索捆住她的心,而夢中,那死于腹中的嬰孩夜夜哭啼,質問她為何殺死自己,叫她夜夜難眠。
她決意不讓李常好過,與武壯到李常家“鬧鬼”,令李常以為只要去野山她的墳前悔過就可以解決一切,等李常到了墳前,她便與武壯合力取了他的性命。
自小産後翠雨的身子就變得不好,加之精神不穩定,身體狀況愈下。“向李常報仇”是撐住她的支柱,李常死了,這個支柱不複存在,翠雨的身體如山崩一般,幾日便只剩殘喘之氣。
翠雨被抓,在中周縣引起軒然大波,誰也沒有想到死人竟會複活。而後,從中牽引出的李常家藏屍案,又叫人大為吃驚自己:一家人與一個死人朝夕相處數十載,如果是已自知,那是多麽可怕,這實在聞所未聞。連李趙氏都不敢相信房前的枯井中有一具屍骨,當捕快們搬開井上,将那具森森發白的人骨取出來時,彪悍如李趙氏也兩眼一翻吓暈了過去。
……
李常家那具屍骨即是楊瑾生母這件事,只有幾個知情人。
楊瑾找了個風光不錯的地方埋葬她,那日只他和雀姐兒二人,天氣十分的好。
雀姐兒感嘆道:“你娘泉下有知,當很欣喜。”
楊瑾看着無名墓碑沉默——到頭來,連雀姐兒也只知道他生母的花名蘭心,念及生母已脫離苦海,花名并不能用。
“案子都破了,你怎麽還憂心忡忡?”
“我只是想,兩條人命,幾個人的一輩子,值不值得。”
雀姐兒眉頭抖了抖,并未接話。
翠雨和武壯行兇是在野山,假死後倆人仍能自由出入中周城、去李常家“鬧鬼”、避開縣衙的搜查藏身……縣衙抓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即便縣衙的工作有漏洞,楊瑾也不覺得會這樣漏洞百出。那麽,單說這二人是靠運氣,遠不如二人身後有人幫襯來着讓人信服。
這個身後人是個聰明人,而此人在幾乎可預見翠雨起殺心的時候并未阻止反倒推動她……這人的目的就顯得不再單純了。
審訊時翠雨和武壯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對這位身後人卻只字不提,一度讓楊瑾懷疑自己的猜想是不是錯了。而後梧桐和其他幾個相關人松了口,但他們只知道有人協助二人,并不知此人真容。
與本案牽扯之人就那麽多,排除過後,這位身後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楊瑾不敢猜想,曾借閱卷宗,果然如他所想:十幾年前有人對李家小妾暴病而亡存有異議,當時的縣令認為清官難斷家事,此案不了了之。
無名墓前,冥錢的碎片在火舌中翻卷,灰燼随風飄飛。
楊瑾看向雀姐兒,“雀姐姐,這大半年我存了些積蓄,日子步上正軌,亦不好厚着臉皮再借住你的院子。我已托人尋了處小院,價格公道,不日我便讓趙豐送還鑰匙。”
雀姐兒眸色變換,她紅唇微動,欲言又止。
“雀姐姐大恩,楊瑾不敢忘,他日有我能幫上忙的盡管說。”楊瑾朝雀姐兒鞠了一躬,“你還有話說與母親嗎?我還要回縣衙,便先行一步了。”
楊瑾走的很幹脆,他沒有看到雀姐兒在蘭心的墳前站了多久,也沒有聽到雀姐兒感慨萬千的嘆息:“蘭心,你這樣糊塗的性子如何生出這樣一個聰明的兒子,到底是福還是禍?”
幾日後,雀姐兒跟前的丫頭托着串鑰匙進來,軟語道:“媽媽,這個,說是楊哥哥身旁的小哥哥送來的。”
雀姐兒瞧了眼那串鑰匙,拍拍丫頭軟軟的腦袋,道:“随意放哪吧。”
丫頭依言,又猶猶豫豫問:“楊哥哥……”他可好一陣子沒來了,有些想念呢。
雀姐兒頓了頓,還是拿起丫頭掌心的那串鑰匙。“他啊……怕是不會再來了。”鑰匙相撞,叮叮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