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人口買賣歷來自有,大元國開國時便有此律條,買者以契約為據,或轉賣或贈送,均不需經手官府,而賣者簽字畫押後,由良籍改為奴籍,凡父母雙方皆為奴籍者,子子孫孫亦沒入奴籍。

像顧三娘她們這些尋常人家,即便是日子過得再艱難,也比背着奴籍的人要強上許多,要知道但凡變為奴籍,生死自由都捏在了主家手裏,誰家若不是實在活不下去,斷然不會将子女賣身為奴。

當日,顧三娘她爹聽了她後娘的撺掇,幾乎是半賣半送的将她嫁給王銀鎖,那時王家出了彩禮錢,顧三娘卻連個像樣的陪嫁也沒有,兩手空空嫁到夫家的顧三娘總是被兩個妯娌看不起,每回妯娌起了口角,她們也時常取笑她是王家花錢買回來的媳婦,實則顧三娘仍是良籍之身,剛才宋嫂子聽了王金鎖嚷嚷的幾句話,便存心讓顧三娘難堪。

離她們繡莊不遠處就有戶人家,家裏窮得出不起彩禮,去年花錢從山裏買了個媳婦回來,這買來的便宜媳婦不光夫家輕賤她,就是鄰裏也避着她,每日累死累活的幹過不停,家人全當是買回來的下人,漢子心裏只要不如意,動辄就是一頓打罵,顧三娘偶爾見過那小媳婦,她臉上的傷從來就不曾好過。

顧三娘手裏捏着繡花針,她眼神微沉,抿着薄唇對宋嫂子說道:“只怕我說我是良籍你也不信,你如此關懷我,不如去問問永旺叔,我是個什麽籍,他自是最清楚不過的。”

宋嫂子臉色一僵,自那回她滿嘴胡說編派管永旺和顧三娘有首尾,管永旺便故意冷着她,繡莊裏有些大件的活兒也不再交給她了,她們這些繡娘,每月的月錢大半是靠着抽成,沒有活計做的宋嫂子只能接些絹帕扇面之類的,月錢比剛進繡莊的繡娘還要少,反倒是顧三娘,手藝越發精致,還有客人專點着她的繡品,上個月她又連接幾件大活,前不久發月錢,顧三娘的錢是繡娘裏最多的,兩廂對比,宋嫂子自然心裏便存在氣呢。

衆人見宋嫂子又挑事,都怕殃及池魚,便各個默不作聲的低頭幹活。宋嫂子見到顧三娘氣定神閑的做活,心裏越發氣得兩眼冒火,她憤憤不平的罵道:“你是個甚麽東西?一個沒了男人的小寡婦,就好比那沒了主子的狗,誰都能上前踹幾腳。”

顧三娘手上的動作不停,她頭也不擡的回了一句:“你倒是有個男人,可我怎的聽說你在夫家的地位,跟狗也好不到哪兒去呢。”

宋嫂子被捏到痛腳,心裏的火氣被激了出來,她站起來指着顧三娘怒道:“顧三娘,你個小賤人,有本事你再把這話說一遍。”

說多少遍顧三娘也不怕,這小蹄子在家裏過得不如意,就想在外頭挑個軟柿子來捏,可惜她找錯了人,要比打架罵人做繡活。這宋蹄子哪一樣兒不輸她?顧三娘瞥了她一眼,見她這張牙舞爪的樣子,直接冷笑一聲,幹脆不再去理會她。

“我當你多厲害呢,怎的這會子又啞巴了?”宋嫂子只當顧三娘怕了,便滿臉譏諷的看着她。

莫小紅實在看不下去了,她開口說道:“宋嫂子,我勸你也少說兩句罷,要是引來了永旺叔,又得被他說了一頓了。”

這句話是讓宋嫂子忌憚了幾分,本來管永旺就不待見她,如今一家老小全靠她養活,要是管永旺把她辭了,她再往哪裏去找這麽個活兒呢,那宋嫂子忍了又忍,朝着顧三娘瞪了幾分,自以為得勝似的揚着下巴坐下來。

到了下工時,已開始落起雪來,顧三娘忘了帶傘,于是跟門房處的老叔借了一塊油氈布,頂着風雨跑回家,只等她到屋時,地上已落了厚厚一層雪,她推門進來,先出聲喊了一聲:“葉子,娘回來了。”

“娘,我在沈叔屋裏。”從東廂傳來小葉子的聲音,顧三娘走到院子裏,她說:“叨擾了你沈叔一日,還不快回來!”

這時,東廂的門被打開,沈拙立在門口,他兩眼看着顧三娘,又見她身上落了一層雪花,于是溫和的聲音說道:“這般冷的天,你那屋裏又是冷炕冷竈的,先進來烤烤身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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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葉子從沈拙身後露出一個小腦袋,她眨着眼睛說道:“娘,進來罷,我們在煨地瓜呢。”

顧三娘猶豫了一下,便跺了跺腳上的雪,走進東廂裏。

一進裏屋,暖和的熱氣撲面而來,地上點着燒得很旺的火盆,盆上置着一個鐵架,上面連着幾節竹筒,那竹筒一直升到窗戶外頭,看起來怪模怪樣的,也不知是個甚麽東西。

“為啥要連着竹筒?”顧三娘不解的問道。

沈拙給她讓了一張凳子,便笑着答道:“我買得是最劣等的炭,這煙氣實在太熏人,便連了幾節竹筒,将煙氣引到外頭。”

顧三娘這才發覺,她坐了半晌,屋裏着頭沒有聞到煙熏味,顧三娘不禁笑道:“怪道都要念書,果然你們讀書人會想主意。”

沈拙望着她,說道:“哪裏是我想的,其實這就跟廚房裏的煙囪是一樣的道理。”

兩人閑話了兩句,禦哥兒眼巴巴的盯着炭盆,他說:“爹爹,這個地瓜怕是要好了罷?”

沈拙用火鉗夾了一個翻出來看了看,順口答道:“還早得很呢。”

“明明就放進去很久了呀。”禦哥兒小聲嘟囔着說道。

小葉子安慰他:“你放心,等會子烤熟了,讓禦哥兒第一個吃。”

禦哥兒這才又有了勁頭,聽着兩個孩子的童言童語,顧三娘胸口憋悶的郁氣似乎也消散了一些,坐在對面的沈拙看了她一眼,她從回來時就一直陰沉着臉上,這時總算有了一絲笑模樣兒了。

“這些日子只怕繡莊的活計很忙罷,每晚都見你熬到深更半夜的,便是再忙,也還是要保重身子才是。”沈拙出聲說道。

顧三娘臉上驀然一紅,沈拙見她低着頭不作聲,頓時暗自後悔太過唐突,兩人的身份本就有些不便,他如此一問,豈不就是告訴顧三娘,他每日都在暗地裏留意她麽?這顧三娘要是再多心,只怕還當他不安好心呢。

兩人尴尬之時,禦哥兒着急的又開口了,他說:“爹爹,地瓜還沒好麽?”

兩個孩子都沒發覺沈拙和顧三娘之間微妙的氣氛,也好在有禦哥兒打岔,沈拙裝作不在意的從火盆裏夾起一個地瓜,禦哥兒急不可耐的伸手去拿,哪知剛挨上去,頓時燙得他大哭起來,沈拙和顧三娘皆被唬了一跳,此時誰都顧不上先前的那些小別扭,顧三娘站了起來,她湊上前問道:“快看看,燙着了不曾?”

禦哥兒只覺得手指頭火辣辣的疼,他淚汪汪的說道:“燙着了,可疼死我了。”

沈拙又是心疼又是微惱,他拉着禦哥兒的手指一看,只見幾根嫩指頭燙起了水泡,他瞪着禦哥兒說道:“哪裏就急在這一時,看看,終究還是燙着了罷。”

禦哥兒眼淚巴巴的望着沈拙,沈拙到底不舍得再責罵他,便起身回屋去找藥膏,一旁的顧三娘看到禦哥兒仍舊抽抽噎噎的哭着,她又看了一遍,說道:“好在燙得還不算狠,可別再哭了,要是淚水滴到手指上,到時只會更疼呢。”

也不知禦哥兒是不是被顧三娘的話唬住了,他癟着嘴巴,那眼淚終于收了起來。

不一時,沈拙找來傷藥給禦哥兒塗上,他嘴裏又好生哄了幾句,禦哥兒臉上這才又笑了起來。坐了大半日,顧三娘也不好再待,她喊着小葉子,母女兩人跟沈拙打了一聲招呼,便要出門回去。

沈拙見此,出聲喊住了小葉子,他包了兩個地瓜遞給小葉子,說道:“煨了大半日,帶回去墊墊肚子罷。”

小葉子扭頭望着顧三娘,顧三娘點了點頭,小葉子這才接了過來:“多謝沈叔。”

“去罷,仔細地上滑腳。”沈拙站在門口,親眼望着她們進了屋,這才回身關上門。

此時天已暗沉,顧三娘回屋摸黑點起油燈,她望着桌上的那兩個地瓜,先是怔了一下,随後開口說道:“今日王金鎖到繡莊去找過我了。”

小葉子正在燒炕,她大吃一驚,不敢置信的望着她娘:“娘,這是真的?”

顧三娘對小葉子說道:“他想跟我借錢,被我趕走了,只怕這事還沒完呢。”

小葉子臉色唬得慘白,她說:“娘,這可如何是好?”

想到王金鎖,顧三娘不免有些煩心,她倒是不怕王金鎖,只是她和小葉子的日子才剛剛過得順心一些,要是被王金鎖這塊狗皮膏藥粘上,可不夠她惡心的。

“呸,我就是死了,他也別想從我手裏再拿到一文錢。”顧三娘惡狠狠的說道。

小葉子往炕眼裏塞了幾根柴火,眼眶裏泛起淚花,她和她娘過得夠苦了,為啥大伯一家就是不肯放過她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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