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父子相認

弘淩從含英齋回來,一路上淅淅瀝瀝下着雨。雨水浸透衣裳,濕噠噠地黏在身上,寒涼從皮膚一絲絲往骨肉裏鑽。

酒意逐漸被澆醒,弘淩驀地停下來立在雨中,腦海中那張纏着恨與絕望的巴掌小臉,才越發清晰起來。

看看自己空落落的雙手,除了雨絲,仿佛還殘留着方才那個人兒的溫暖。

“秦弘淩,你這都……幹了什麽啊!”

弘淩一拳打在朱漆柱上。他居然對她做了如此龌龊的事。

這時他背後的雨中卻傳來一聲溫和而冰冷的輕笑,漸漸,一個與他同樣高大的剪影,打着黃油紙傘走過來。弘允雖從雨中來,卻點雨不沾身,睨着弘淩的眼神雖在笑,卻是一種打心底裏的鄙夷和輕看。

“看來四皇兄越來越病入膏肓了,堂堂男兒連自己做事都控制不住……呵,可憐的瘾君子。”

弘淩狠狠盯過去,血淋漓的手掌撐着廊柱,嗓音如野獸蟄伏時發出的低低吼聲:“是,你。”

弘允将弘淩從頭到腳掃了一眼,弘淩衣衫有些淩亂,濃密的長發也被雨淋濕黏在臉頰脖子和衣裳上。

弘允秀雅輕笑,眼神卻暗含淩厲:“你看看自己,是不是像只落水狗?這一身太子的金冠黃皮,也掩蓋不了你骨子裏透出的卑賤屬性。”

弘淩握拳,骨骼咯咯作響:“人生而平等,你我同承皇室血脈也并不比我高貴多少。你站在我的宮中說這話,不覺可笑?”

“人分三六九等,‘生而平等’,呵,在皇家說這話可真滑稽。”弘允勾了勾唇,秀致的眉眼冷冷含笑,朝弘淩一挑。“是,你自小聰慧過人,與我不相上下,可那又如何?我受過良好的教育,有大儒名仕的熏陶,有體面家室、強大的母族;而你,不過是在冷宮裏撿了幾本書随便湊合的學問。你從身世到成長的生活,都如我腳下的蝼蟻。”

兩個男人,同樣的天家皇子,成長的處境卻如雲泥之別。弘允走近,近在咫尺地盯着弘淩的黑眸,低緩道:“不要與我相提并論,我會覺得侮辱。弘淩,只要我在,你永遠只能匍匐在我腳下。這東宮和錦兒,只要我想,也不過囊中取物。”

弘允說罷便轉身而去,明明是劍拔弩張的話,可他卻說得很平靜,絲毫沒有弘實那樣沉不住氣的臉紅脖子粗,仿佛只是在陳述個事實。

弘淩眯了眯眼,不卑不亢冷聲道:“就算你出身比我尊貴又如何,至少我所擁有的一切都靠我自己的能力,與你一個靠爹娘長輩寵溺過日的男人相提并論,我亦覺得恥辱!我不知道未來咱們誰會匍匐在誰腳下求饒,但我知道現在我是太子,你見了我,也須行禮低頭。”

弘允背影一頓,傘骨被他長指捏得滋滋作響,有股寧靜的冷意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和弘淩的冷冽相碰。而後只聽他緩緩笑了一聲——

“一個連自己的女人和兒子都保護不好的男人,憑什麽讓我服你,難道憑你那張比我長好看的臉麽?”

女人,兒子。弘淩凝眉心中一惑,上前幾步:“站住,什麽女人、什麽兒子,你說清楚。”

弘允語氣溫緩,含着絲威脅的笑意:“不過,過了今晚他們就不是你的了。”

弘允消失在夜色中。

弘淩愣愣站在雨中,望着雨絲密密麻麻如銀線飄灑,廊下燈籠只照亮他所站的這片容身之處,前頭,是無盡的黑暗和風雨。

女人,兒子……

伫立思索了良久,一些與錦月重逢後的片段,斷斷續續重新浮現在弘淩的腦海。弘淩對着黑暗,慢慢睜大了眼睛。

難道……難道……

不。

不可能。

五年前他視她如天上的月亮,根本舍不得碰一下,他說過除非明媒正娶,絕不會玷污她半分。怎麽可能是他的孩子……

不顧滿天的冰雨,弘淩跑回含英齋,可院門卻緊閉着。

“開門,徐雲衣,我有話問你。你開開門!”

裏面回應他的是靜寂無聲,只有不斷落下的雨水,和竹林嗚嗚的風聲。

“雲衣!”

半晌,才見門縫裏漏出絲光明來,聽到女子的聲音,卻是婢女阿竹——“太子殿下,姑娘現在歇息了,殿下明日再來吧。”

阿竹話音剛落,院門便被推開了,弘淩如利箭沖進來無法阻攔,阿竹忙一個閃退、跌在水坑裏,燈籠也滅了,喊了聲“殿下”卻根本無法阻止他。

香璇即時出來,讓阿竹跟着她一起退下。她早預感錦月的身份不簡單,恐怕不好透露讓外人知道,眼看今晚是不太平了,消息需要守住。

弘淩箭步沖進方才的屋裏——床帏淩亂,隐約還可見還未來得及整理幹淨的狼藉。屋裏沒有人,弘淩找了一圈沒看見,又找到屋外,終于在屋檐下看見了一團縮在那兒嗚嗚哭的小團子。

聽見腳步聲,小黎抽搭着回頭來,憋着嘴濕着眼睛瞧弘淩,卻不如之前那麽熱情了。

看着孩子的臉蛋兒,弘淩覺得小腿似有千斤重,竟然有些難以邁開,幾步距離走得無比費力。

緩緩蹲下身,弘淩捧着孩子的小身子,清晰感覺到孩子的掙紮和抗拒。

小黎眉毛擰得像兩條鑽沙的蚯蚓,奮力地從他大手掌裏抽出小胳膊:

“我不要你碰我,你欺負娘親,你把娘親都欺負哭了,娘親再不想見你了,我也不和你好了,哼!”

數月來,這是弘淩第一次這麽仔細的看孩子的臉蛋兒。從前,一想到小黎是弘允的孩子,他就努力地想忽略,不敢仔細看他的臉。而今仔細看來,除了錦月的影子,竟然……

“小黎乖,告訴神仙叔叔,你爹爹……他是誰?”

見弘淩眼眸閃動水光,小黎扁着嘴有些心軟,他還是喜歡這個又高又好看的叔叔的,但想起剛才錦月嗚嗚哽咽的樣子,小團子又堅定了态度,不客氣撇開小腦袋:“娘親說他死了。你別問我了,我不想和你說話。”

弘淩心疼地把孩子摟進懷裏,小黎起先還抗拒,可是這個又寬又結實的懷抱實在太誘人了,漸漸小團子就一掃“兇神惡煞”,吸了鼻子抽搭:

“我也不知道爹爹是誰,但是……小黎時常聽見娘親夢裏頭喊他的名字。”

弘淩手一抖,答案已經近在咫尺,他竟有些不敢開口問。

“他……叫什麽。”

“娘親不讓我說,除非你保證不告訴別人,我才說……”

“好,叔叔保證。”

小團子從弘淩懷中抽-出毛茸茸的小腦袋,小心地四周看了看,小手遮在嘴側湊近弘淩的耳朵:

“他叫……弘、淩。”

如頭頂炸了個驚雷,弘淩只覺心口一哽,幾乎無法呼吸。宮中除了皇帝和太後、太皇太後,無人敢直呼這兩個字,否則是殺頭大罪。是以,小黎從未聽人喊過弘淩這兩個字。

檐下暖黃的燈籠光映在小黎略顯嬰兒肥的臉蛋兒上,弘淩看着清秀的眉目,心中如刀子在刮。在戰場上流幹血汗也不曾落一滴眼淚,此刻卻滿眼止不住,片刻就爬滿了眼眶。

把孩子揉進懷中緊緊抱住,弘淩哽咽說不出話。

孩子,這真是他的孩子。

小黎告訴他,錦月在偏殿的小屋洗澡。弘淩趕到屋外,門開着條縫,漏出一道昏黃的燭光落在他面前。

顫顫伸手,推開門,弘淩見屋中屏風有水汽騰起,隐約印着木桶和桶中女子的背影。

“錦兒……”弘淩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

屏風上女子只是一頓,而後繼續舀水淋在瘦削地肩膀上。

“錦兒,你……你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

嘩啦水響。

女子從桶中起身,赤-裸-着的身體印在屏風上,烙下一道纖瘦玲珑的影。

錦月赤足從屏風後走出來,長發濕漉漉披在肩膀上,一絲-不挂,冷漠地看着他。身上玉如的肌膚上遍布深紅淺紅的痕跡。

弘淩目光閃爍了閃爍,呼吸亂了亂。“你……先把衣服穿上。”

“衣服。”

錦月鼻子輕哼了聲笑,眼中漸漸漫上淚光,“弘淩,在你面前我還有什麽可以遮羞?我什麽都沒了……曾經的高貴身世,靓麗的年華,連最後一點自尊和驕傲,也如那些布片,被你撕碎了。”

錦月身上的紅痕如刺紮着他眼睛,弘淩張張口,聲音嘶啞:“對不起,我今晚……”

錦月低眸看身上的暧昧的紅痕,自嘲地笑起來:“看我多不知恥。無名無分,就和野男人生了孩子,還一次又一次躺下承歡,當真,低賤……”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弘淩緊緊抱住錦月,“你不要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我會對你好……往後,我會傾盡所有補償你和小黎。”

“補償?是讓我在你宮中做個姬妾,每天和別的女人一起等着你臨幸,還是看着你和別的女人恩愛?”“不,以我罪臣之女的身份,我應該被砍頭,然後小黎被送給你的姬妾們撫養,呵……”

兩行淚水從錦月眼中瞬間落下,錦月閉上眼睛關住悲傷。

“你要我怎樣,才能原諒我,重新接受我?”明明抱着她,可弘淩卻覺這個女人與自己越來越遠。她的眼睛,她的心,都沒有自己的影子了。

錦月空洞的眼神重新落在弘淩臉上:“放我和小黎出宮,永遠別出現在我們母子面前,我就原諒你。”

“不可能!”弘淩怒聲打斷,“你知道,我絕不可能讓我的孩子流落民間。等天一亮我就安排你們搬去漪瀾殿。留下來,我不許你走!”

錦月唇顫起來,這一瞬間,她看見自己長久以來渴望的自由和希望,一齊破滅了。心頭有股壓抑的怒火,和着悲傷沖得她幾乎失去理智——

“走……你走!”“我恨你弘淩,我恨你……恨你!”

一聲悶哼,弘淩只覺背心一痛,不知何時錦月竟從他懷中拿了當年定情的桃花簪,狠狠紮在他背心。

“我最後悔的,就是這輩子瞎了眼,跟了你!”

“……”

兩雙視線相纏,弘淩咬牙默了半晌,道:“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我也不會放你走。”

弘淩說罷便大步離開,走到門口頓了頓:“只要你留下來,我什麽都依你!也絕不會讓人傷你性命。”

男人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

錦月跌坐地上,心痛地閉上眼睛。

**

李生路守在淩霄殿外半宿,才發現殿中竟然已人去樓空。下午太子喝了不少酒,心情不好舊疾又複發,草草喝了些藥。所以他守在殿外怕出事,沒想到還是沒守住。

幸好這時弘淩回來了,他趕緊迎上去,卻見弘淩眼神極度陰沉,一語不發往淩霄殿裏走。

他喊了聲“殿下”亦沒得到回應,直到弘淩捂着胸口連連嘔出幾口鮮血,跪在地上,他才趕緊上去扶住,邊喊——

“禦醫!曹公公,快傳禦醫!”

李生路扶住弘淩的手忽然感覺一片滑膩,才發現弘淩背心竟然紮着一柄桃花簪頭的簪子,鮮血已經打濕了衣裳。

“難道有刺客!”

……

藥藏局的侍醫全部趕來,馬不停蹄進去殿中。藥味和血腥味齊齊彌漫整個寝殿。一直忙活到天明,禦醫才從殿中出來。

金素棉在殿中守了半夜,鬓發和衣裳都有些亂,見禦醫從帷簾後轉出來,忙迎上去——“太子殿下怎麽樣了?怎會突然嘔血得這般厲害。”

禦醫焦急地嘆了口氣:“殿下下午的止痛藥服用過量,又酗酒,受了刺激,所以才會舊疾複發嘔血不止。而且今天變天下雨,導致身上舊傷口疼痛。這幾樣齊齊發作,才會如此。”

金素棉想起剛才弘淩神智恍惚的樣子,抿了抿唇,掃了眼屋中的奴才,揮手都讓退下了,才眯着危險的眼神問禦醫:

“張侍醫,你老實交代,到底那是什麽藥,味道那般古怪,而且殿下仿佛……他不認得我了,連李生路也不認得。”

“這……”張侍醫似被人警告過,不能說,支支吾吾,直到被金素棉言辭恐吓一番,他才噗通跪地說了實話:“娘娘息怒,不是奴才故意隐瞞,而是……而是此事事關重大,有關殿下性命和宏圖,奴才不敢輕易透露啊。”

“本宮是東宮的太子妃,是東宮的女主人,難不成還會害太子嗎?”

張侍醫略作了思量,才和盤托出:“娘娘,那藥名叫節麻,雖然可以止痛,但是長期服用就會上瘾,并且産生幻覺,能夠看見自己想看見的任何事任何人,使人産生飄飄-欲仙的感覺,所以又叫仙人藥。”

金素棉吃驚,“竟有如此神奇的東西?”

“但這藥實際是毒,毒素積累越多就越損害腦子,等到病入膏肓,眼睛裏看見的世界和腦子裏的世界交疊,就……”

那大不敬的詞他不敢說,張侍醫又道:“所以奴才給殿下看診的時候才時常說,不能受刺激啊……這一次次累積,終有一日無法控制。”

聽完這一席話,金素棉已經癱軟在玫瑰椅上,手腳冰涼。“可殿下現在每隔幾日就要吃一碗,這樣下去……”金素棉倒抽一口涼氣,見張侍醫對他點頭,“你……你是說,殿下他以後,以後會成瘋子嗎……”

張侍醫滿面焦灼無奈,嘆氣:“這止痛藥尋常大夫都不會給病人施。恐怕是殿下在戰場上受傷過重,疼痛非人能忍,才用了這藥。一旦用了這藥,要戒掉,就難了……”

金素棉渾身發涼,如墜冰窟。若是讓人知道太子有這樣的病,誰又還會跟随……

這秘密,決不能透露出去。

**

弘淩突然病倒的消息很快在東宮各殿間傳開。

靈犀殿裏,映玉坐立不安,穿着白底、銀線繡蓮花紋的長衫裙,等着婢女巧芝帶回消息。直等到天都蒙蒙亮了,巧芝才滿面大急的跑回來。

“夫人夫人,不好了。”

“慌慌張張做什麽,慢慢說。”映玉給了眼色給另一個奴才,讓她出去,把門也關上。“說吧。”

巧芝起身,附耳映玉:“太子殿下昨夜去了含英齋,寵幸了徐姑娘,而且……而且剛才殿下醒來,就吩咐說好像要提夫人去問話!”

映*一軟,險些站不住,幸好巧芝一把将她扶住了。“怎……怎麽可能。難道姐姐……”

姐姐向殿下說了什麽嗎?

不,不可能的,姐姐不會這樣對她的。

“夫人,你怎麽了?”

映玉擡手讓她別說話,一語不發的沉思,漸漸渾身發涼,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你再去仔細打聽,別漏了什麽。探聽了及時回來告訴我。”

“諾。”

巧芝出去後,屋中只剩下映玉一人。映玉側臉看銅鏡裏的自己,在驚恐的輕輕發顫。不,姐姐不會的,她不會這樣對她的。

一定不會的……

可是,為什麽自己手抖得這麽厲害,她這麽忐忑。

這時,門口晃來個人影子——潘如夢來了。“江昭訓怎麽這般忐忑不安?可是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映玉吓了一跳。“怎麽是你!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潘如夢勾唇微微一笑。“你姐姐承寵了,你就注定要失寵。可憐你當她是姐姐,她卻不把你當妹妹啊,呵呵。”

“你住嘴!我姐姐,不會的。”映玉別開臉,可是心裏卻越發沒底。一旦弘淩知道小黎是他孩子,那,當年那晚上的秘密就包不住了……弘淩一定不能容她的。

姐姐,你真的會這樣對我嗎……

映玉擔心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門外傳來人語聲,是淩霄殿的人就來提她了。

曹全帶着人來的,掃了眼殿中的擺飾,最後落在映玉身上,拖長聲音道——

“江昭訓,太子殿下傳你過去問話,走吧。”

映玉一抖,晃了眼曹全身後的侍衛,癱軟在地上。

曹全又掃了眼潘如夢,含了厲:“把月美人也帶走!”

**

半夜弘淩走後,錦月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關上窗戶、放下帷簾。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更安全一些,能夠把時間都暫定了,不再前進。

就這樣,她昏昏沉沉坐到了天大亮,關着門,任誰來也不理會不開。仿佛有侍從來讓搬東西,收拾去漪瀾殿的人語聲。定然是弘淩派來的。

香璇和阿竹、彩香在外頭怎麽勸說,她也置若罔聞。太亂了,她需要一些時間來想清楚,接下來到底要怎麽走下去。

直到映玉的婢女巧芝在門外嗚嗚求助——

“徐姑娘,快去救救我們夫人吧,我們夫人不知犯了什麽罪,被殿下關進思過殿了。你快去救救我們夫人吧。”

“映玉……”錦月反應了幾秒,才想起,若弘淩知道了小黎是他的骨肉,必然,必然也知道了五年前大漠的那一夜,是她,而不是映玉。

回想下弘淩對待背叛、欺騙他的人的手段,錦月渾身一凜,忍着身上的酸痛,忙下床開了門——

“你們夫人如何了?”

巧芝滿目流淚,驚恐不已,抱住錦月的小腿:“姑娘救救我們夫人吧,她被曹公公領着一群兇神惡煞的侍衛,關進了思過殿。誰也不能去探視,這已經好幾個時辰了。一夜風雨,思過殿恐怕又濕又冷,夫人身子肯定受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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