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1.0.5

夜色一片漆黑,冷宮廢殿的庭院中,兩道黑影一前一後翻了進去。

“就扔這兒吧,估計很快能找着。”

“嗯……”

一大團東西從井口落下,許久才聽見噗通一聲。而後兩條影子不見了蹤跡。

……

**

盡管皇宮已經風波大起,可甘泉山這邊卻還一片太平,不知宮中的危險緊急。

甘泉山森林茂密,而下秋季,深綠夾雜着橙黃遍布山嶺各處。

今日秋高氣爽,正适合圍獵。

山嶺外圍有羽林衛把守出狩獵範圍以防當地百姓誤闖入,山嶺中,野獸飛禽被打獵的人追逐着四處逃竄。

皇帝雖然有想要打獵的心情,卻也沒有那精神、那體力,便在山下的營帳裏休息,尉遲雲山以及下屬,和端親王父子陪侍左右。其餘皇子、世子在武将的陪同下在上山打獵。

雖然是山嶺之下搭的營帳,可衣食住行一應俱全,雖不比皇宮奢華卻也不減半點天家風範。

營帳正中是騰龍祥雲的長方桌,上頭臉盆大小的獸紋青瓷盤擺着瓜果食物,席位鋪着厚厚的絨毯,皇帝斜斜的倚靠着桌邊兒,桌旁放着小爐烤火。

其下兩邊各有四條長桌,是尉遲雲山父子和端親王、禮親王。

皇帝懶懶擡了眼皮,瞄着尉遲雲山:“尉遲太尉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女兒,阖家團圓,朕瞧你紅光滿面倒是越活越年輕了,不像朕。”他看看自己身上鋪的厚絨毯,“一月裏沒幾日是站直了身子的。”

尉遲雲山垂首,平素洪亮如鐘的聲音而下收斂了不少氣勢,道:“陛下謬贊微臣了,陛下正值壯年,多走動走動身子就會好起來。”

皇帝無奈搖頭笑了笑,從帳門往滿山的橙黃回憶起了往昔:“瑤華皇後最愛和朕一同來甘泉山看秋葉,若是三皇兒安然生下,此時應該也在山上打獵,和弘允一般惹人疼愛。”

三皇子正是被弘淩的生母毒死腹中的那個孩子,雖未出世,但皇帝喜愛、思念,是以還是賜位三皇子,靈位和他夭折的兩位大哥一同供奉入宗廟,可見皇帝對大姜後母子三人的寵愛。

大姜後孕育了三子,都夭折,是以大姜後母子是個沉重的話題,一時營帳中人都不敢擅自接話,倒是皇帝秦建璋輕微一嘆之後轉移話題:

“尉遲愛卿,你是如何想起奏請朕來甘泉山狩獵的?難道公事還不夠你忙的,還能想到玩樂。”

尉遲雲山冷酷的臉上蕩漾起幾許慈愛的寵溺笑容:“是微臣的小女心兒,她聽聞陛下曾是狩獵英雄,便纏着微臣奏請陛下來狩獵。微臣見秋高氣爽,陛下出來走動走動或許更利于身子,于是便奏了。”

皇帝哈哈哈笑起來,指頭點着尉遲雲山:“尉遲愛卿偏心小女兒啊,哈哈,不過你那小女娃子古靈精怪,确實讨人喜歡,是弘實沒有福氣,唉……”

弘實嫌棄尉遲心兒醜陋,而娶了楊丞相之女楊曼雲,這回狩獵見尉遲心兒貌美傾城,悔得腸子都青了。

此時,皇帝的貼身老太監楊公公躬身進營帳來說:“陛下,五皇子的随扈送來一雙獵物給陛下。”

“快送來給朕瞧瞧。”

尚陽宮弘允的随扈立刻送上一雙鴻雁,被同一支花翎羽箭射中。

皇帝看了不禁眼睛有些濕潤,贊賞道:“鴻雁成雙,射中一雙也省得留下一只形單影只,五皇兒心底純善,和瑤華皇後一般。”

皇帝這話仿佛影射了他自己,大姜後死了,只剩他活在世上,形單影只。

皇帝又冷了冷眼問:“太子獵了何物?”

楊公公不禁瞟了眼尉遲太尉,道:“倒是沒看見東宮随扈來禀告,或許太子還在奮力狩獵……”

一聲輕而冷的哼聲,皇帝道:“他倒是狡猾,是怕朕說他殺戮吧。”

皇帝與尉遲雲山、端親王等臣子出營帳看各宮主子的随扈帶回來的狩獵成果。

狩獵的野物不外乎野雞、野兔、小鹿之類,中規中矩,卻也沒有什麽出彩的野物,而東宮竟只獵了幾只野兔。

皇帝等人剛看罷,衆皇子便歸來。

弘淩走在最後,身邊,還有個火紅衣裳的美人——尉遲心兒。她正喜笑顏開地朝弘淩說話,眼睛閃爍發光。

端親王上皮笑肉不笑對尉遲雲山道:“看來今日博得頭籌的還是太子啊。這不,把尉遲太尉的小女兒也獵回來了。”

尉遲雲山站東宮,端親王是童貴妃、弘實母子的支持-黨-派,尉遲雲山冷冷笑着看了一眼端親王一眼。兩人都是老奸巨猾的人物。

端親王:“不過,眼下尉遲太尉失而複得的大女兒要封妃了,這小女兒又是太尉的心頭肉,誰做大、誰做小,太尉可想好了?”

尉遲雲山嘴角抽-搐了抽-搐:“這便不勞端親王擔憂了。”

說罷尉遲雲山轉身就走,端親王急道了一句:“看太尉對小女兒的寵愛,想來是要将太子妃位留給小女兒的,只是不知太尉要如何安置大女兒呢?”

尉遲雲山哪裏還理他,怼了一句就大步地走了,邊走心中也暗暗将錦月和尉遲心兒做了個比較。

毫無疑問,錦月雖是他曾經愛過的女人生的,可心兒母女陪伴他身側一二十年,在他心中位置更重要。若說二人中要選個太子妃,他自是想讓寶貝小女兒當的,只可惜錦月生了兒子,又得太子歡心,太子妃位非她莫屬了。

思及曾經的原配妻子,尉遲雲山嘆了口氣,望天上鴻雁、山嶺秋色。曾經年輕時,白氏也愛與他同乘一匹馬打獵,也是恩愛,只是終究她做錯了那事,不能原諒!

觀宮中形勢,雖然五皇子弘允歸來了,又有皇族支持,但他可以确定,最後,東宮太子乃至未來皇帝的位置,必然是弘淩的!沒有誰,能擋住一個不怕死、不怕累、不怕苦,并且還有頭腦、有野心的人。

今日天氣并不冷,皇帝就烤上了火爐,恐怕離大去之期,也不遠了……

尉遲雲山邊想着這些事兒,邊往營帳回。

弘淩回營帳,尉遲心兒還跟在一旁牛皮糖一樣不走。

“殿下,我都跟了你一路了,鞍前馬後送水遞茶的,你好歹理一理人家嘛……”尉遲心兒含着些許生氣撒嬌道。

弘淩頓了頓,卻沒側頭看她,而是對一旁的随扈道:“送尉遲四小姐回尉營帳。”

“唉唉唉,我不說話還不成嗎?別送我回去嘛……”尉遲心兒靈動地雙眼朝弘淩眨巴,嘴巴乖巧的抿緊,素手捂住紅唇。

弘淩大步進入帳中,立刻帳門口便立了兩個侍衛把守,攔住尉遲心兒,可是尉遲心兒連老爹尉遲雲山那樣的猛将都不怕,這些侍衛那裏攔得住她。

她三兩下軟硬兼施地就将侍衛給恐吓住了,繞進殿中,弘淩正在矮桌前看書,尉遲心兒跺腳道:

“太子殿下,我不過是說想做你的妃子,何必将人家打入冷宮嘛……”

而後她又嫣然一笑,上前跪在弘淩小矮桌前湊近弘淩:“殿下,我要做你的太子妃!”

語氣篤定。

手中書卷被長指捏得一響,弘淩霍然擡起冷眸,霜唇吐出兩字:“出,去。”

雖看慣了尉遲雲山的氣勢,但尉遲心兒還是被弘淩的冷意和煞氣吓了吓,一凜之後又專注地打量起弘淩的臉:

“雖然殿下發怒很可怕,不過……心兒真是越發仰慕殿下了,殿下生氣的時候很是霸氣,和着柔美英俊的容貌,難怪心兒小時候聽人說四皇子是當朝第一英俊的男子。”

從開始打獵,這女子就一直粘在他左右,弘淩最擅長冷晾人的本事,是以一直當尉遲心兒是空氣,可是現在也是不勝厭煩了。

弘淩放下書卷:“收起你的心思,本宮只會娶你姐姐,看在錦月的面子上本宮不與你計較。出去吧!”

聽到“錦月”二字,尉遲心兒臉上乖巧靈動的笑意僵了僵,漸漸生氣:“殿下就這般喜歡我那大姐?”

尉遲心兒被視作空氣,也真心開始生氣了,從小到大她一直被爹娘捧在手心裏哪裏受過弘淩這樣的氣,不由道:“太子殿下,錦月大姐都二十一了,而且還生過孩子,過不了兩年就老了,而心兒方才十六,正是芳華年紀,若我做殿下太子妃定能将殿下伺候得更好的。”

“江廣!”弘淩冷聲打斷尉遲心兒,營帳外立刻有人應聲“在”,“将違抗本宮命令,擅自放閑雜人等進來的侍衛拖下去重杖三十!誰若再放進來,杖斃!”

尉遲心兒張口結舌,不想弘淩根本不吃美人計,雖不那板子是落在侍衛屁股上,卻是疼在她的臉上,猶如被當衆打臉。

“哼嗯。”尉遲心兒才氣哼哼地走了,走到營帳外停下看了不遠處被打板子的侍衛,暗暗心說,爹爹的心肝只是我,那什麽錦月,也給我靠邊站。

下午,弘淩沒有去打獵,總有種心神不寧,讓他很是毛躁,連看書也看不進去。

這種莫名的煩躁,一直持續了一夜,整夜未眠,心中擔憂着東宮的那雙母子。

是以,天剛蒙蒙亮他便翻身爬起來匆匆穿衣:“江廣,去準備馬匹,待本宮向皇上禀告之後就啓程回宮。”

随扈道:“殿下,狩獵下午就結束了,您現在提前離開恐怕要惹皇上不悅。”

弘淩冷冷笑了聲。這個父親又何時對自己“悅”過,不論自己做什麽,他總覺得不對,哪怕按照他要求去做了,他還是各種不喜歡。

“你只管去說。”

……

正如弘淩所料,皇帝果然不高興,然而就在弘淩從皇帝營帳出來,打算翻身上馬的時候,忽然一匹馬闖入營帳陣營中,驚得一種侍衛以為是刺客,差點提劍将那侍從刺死!

“慢着,是本宮的人!”弘淩認出來人,是李生路的手下。“你怎麽來了。”

那侍從滾下馬背來,馬立刻累倒在地上。“太子殿下不好了,小皇孫被人偷走,尉遲夫人調動漪瀾殿所有人在宮中搜尋,驚了不少宮人……”

短短一句,如個旱天雷炸在所有人頭頂上,弘淩被震了一秒,而後翻身上馬沖出營地。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眨眼,弘淩已經不見了蹤影。

那邊遠些的尉遲家營帳,尉遲心兒由侍女陪着站在角落裏,望着弘淩遠去的方向,翹了翹嘴角,嬌聲說道:

“我的殿下,我便說過你的太子妃,是我……”

她呵聲嬌嬌一笑,輕一擡手侍女雙手恭敬的捧着,扶她進營帳中梳洗打扮。

**

弘淩在馬背上馳了一天,直到下午接近日落時分才進了皇宮,這已是距離孩子丢失兩日之後了。

弘淩回到東宮李生路便一膝蓋跪在弘淩面前——“太子殿下奴才罪該萬死——”

他話音未落,弘淩怒氣将他一腳踹趴下——“說!發生了什麽!”

弘淩從未如此暴怒過,李生路渾身直冒冷汗、如臨死一般,有些結巴地把這兩日發生的事一一說了。

弘淩每聽一句,呼吸就更冷、更重一分,李生路硬着頭皮繼續道:“夫人領着行魏和漪瀾殿的奴才将東宮翻了個遍,又去令東衛尉馮廉大人幫忙,可是馮大人因着宮中規矩沒有皇上命令不得搜宮拒絕了,怕給太子殿下惹禍上身。夫人就去尚陽宮找了人幫忙,找了延尉監李大人将皇宮搜了一遍,恐怕惹怒了不少宮殿主子……”

弘淩聽得忍無可忍,嘩地拔劍架在李生路脖子上——“沒用的東西,有什麽比孩子更重要!誰讓你們按兵不動!”“給我滾——”

李生路滾到一邊,弘淩大步往漪瀾殿裏沖去,進門便聽聞一陣哀傷絕望的哭泣。

屋中奴才跪了一地,雖不是喪服,卻滿是素色,錦月一身素衣,跌坐在床前抱着孩子垂淚,她已經瘦脫了形、憔悴得不像樣。

懷中的孩子臉上蓋着白絹布,手腳已經僵硬了。

仿佛一擊重錘砸在心口,弘淩腦子裏都在嗡嗡作響,不敢置信:“錦兒……孩子,找着了嗎?”

錦月無比的安靜,聞言擡頭來,眼神麻木冰冷,整個人如冰雕的一般,再沒有往日的溫暖,弘淩一震,四肢百骸随着錦月蠕動的唇齒開始顫抖,只怕聽到自己心中那個徘徊的可怕答案……

錦月聲音無比沙啞:“當然找着了,你難道看不見……我的小黎,在我懷裏嗎……”

弘淩渾身一個冷戰,邁着沉重的步子上前伸手,想要看看孩子,卻被錦月抱着孩子躲開。

“噓,別動他,小黎睡着了……”

弘淩的手碰到了孩子的手——冰涼、僵硬,已沒有生命的跡象。

“讓我看看孩子,錦兒,讓我看看……”

半晌,錦月才擡起頭,冷冰的雙眼紅紅的蓄積滿滾燙的淚水:“你走開,你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小黎,不想見你……”

“錦月!”弘淩有些急了,“聽話,讓我看看孩子!”他堅持把孩子從錦月懷中抱過來,白絹掉地,孩子面容暴露出來,弘淩當即連連後退幾步,幾乎站立不住。

不……不會的,怎麽會如此!

這一幕仿佛萬箭穿心,痛得弘淩難以呼吸。前幾天還活蹦亂跳、喊“爹爹”的孩子,這一刻冰冷僵硬地躺在他懷中。

忽地弘淩心口一痛,一把金剪子紮在他胸前,剪刀的手柄握着只瘦削、雪白的素手,因為用力而将手背的細小的骨頭崩地青白。

深刻的痛苦和憤怒令錦月秀麗溫柔的臉猙獰起來,聲色俱厲與弘淩相視,鮮血順着剪刀染紅了她的手:“弘淩,你可還記得答應過我什麽!你說,你會照顧好我們的孩子的,你承諾過我,照顧好小黎!”“為什麽,為什麽你要讓人将他害死!!”

屋中奴才立刻大驚失色起來“殿下——”、“天啊,來人啊、夫人刺傷了殿下”、“快叫侍醫”……

“都不許出去!”弘淩喝止奴才,錦月還攥着剪刀紮在他心口,她唇幹裂了口子、一臉憔悴病容,雙眼卻被仇恨、憤怒、痛苦燃燒着,仿佛要将她瘦削的身子也一并燃燒成灰燼。錦月的模樣如利箭,狠狠刺在弘淩心口,比過去五年在戰場上受的所有致命傷,都痛。

“對不起……”弘淩輕輕握住錦月攥金剪的血手,男兒的眼中亦是一片紅與水光,“對不起,是我疏忽了……”

“現在你的對不起有什麽用!”錦月從弘淩手中抽手、甩開剪刀,“小黎已經沒了,已經沒了……沒了!”

錦月崩潰跌在地上,爬到床前抱起孩子嚎啕大哭。“小黎,我的小黎……是娘親沒有用,保護不好你。是娘親沒用啊……”

弘淩心痛欲死,環住母子二人,“不要這樣錦兒,不要這樣絕望地哭,你還有我,還有我……”

啪,錦月狠狠一耳光打在弘淩臉上,立時一個掌印落在弘淩臉頰,滔天的怒恨讓錦月連呼吸都在發顫:“滾……你給我滾!!別再用你的髒手碰我們母子!”

說着錦月又撿起了血剪子,這下滿屋奴才再忍不住了,都上前來擋錦月。

錦月恨恨盯着眼前所有人與自己為敵,緊緊抱着的孩子,咬牙笑了起來:“他們都護你,哈,哈哈……你的手下,為了你的前途置孩子生死于不顧,我跪在地上求啊、求啊,他們說為了東宮的安寧、太子的前途,不願幫我找孩子。”

錦月垂眸落下幾滴淚,看懷中的孩子:“小黎,是你每天想念的爹爹,為了前途犧牲了你……”“也是娘親沒用,保護不好你……”

錦月說罷,忽然對着弘淩的剪刀猛地往自己心口一紮。

“錦月!”弘淩大驚失色,接住錦月時,錦月已經昏迷不醒,鮮血打濕了她素白的衣襟,仿若血花綻放在胸口。

“侍醫!快傳侍醫!!”抱着錦月母子,弘淩如發了瘋地獸,陷入了瘋狂。

錦月在裏頭診治,弘淩在外頭站着不走,任人怎麽勸。

“殿下,您胸口的傷再不治恐怕失血過多,有性命之虞啊!殿下,奴才求您了,讓奴才給您止血吧。”侍醫磕頭求道。

弘淩充血地眼睛盯着錦月床榻外的隔簾,心痛令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若他們不在,我活着,又有什麽意義……”

他這麽努力,這麽拼命,又是為了誰。

這一刻,他腦海從未有有過的清晰,親人,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不能失去,他絕對不能失去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家。

可是,孩子……孩子已經……

弘淩自責難當,漸漸只覺萬念俱灰。沒了孩子,錦月,也一定不會原諒自己了……

“殿下,奴才們求您了,冷靜些啊,先把傷治了再說……”

弘淩終還是沒有支持得住,暈倒在地上,胸襟前的太子袍服已經被血浸透,一片鮮紅。

淩霄殿再次陷入一片驚心動魄的忙碌,裏頭安靜之後隐約有摔碗、發怒之聲,而後在侍醫端進去一碗古怪湯藥之後,歸于平靜。

……

**

錦月兩日沒吃東西,又風寒正重,喪子之痛仿佛天塌了一般的沉重打擊,一下子便病倒了。

那日,她在冷宮廢棄的井中找到了孩子,孩子從枯井被丢下去,已經摔得面目全非。阿竹也被刺死了,殿中只有彩香和香璇伺候着。

昔日熱鬧的漪瀾殿,只剩滿殿的空寂,和沉沉心痛。

等錦月稍微好些,已經是大半月後。因為她刺傷太子、擅搜皇宮,冊封太子妃的聖旨最終換成了閉門思過、病好再行處罰的聖旨。

意外得來的太子皇孫,意外間,又消失了。

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的逝去,卻靜悄悄地,無人敢提,人人争相忘記。說是怕重病中的太皇太後聽見了傷心,所以皇帝命誰也不許提起,連喪也不許發,只準悄悄葬了。還令史官,除去了太子皇孫的存在。

這皇宮,有多富貴榮華,就有多冷酷無情!錦月再次,無比深刻體會了這句話。

無情,這座富麗堂皇、天下女人都想鑽進來的皇宮,何止是“無情”二字可以形容。

這裏,根本連“人性”都沒有……

錦月麻木地喝藥、吃飯,仿佛失去了靈魂的木偶,只剩一口氣殘喘着,映玉、青楓來她都未見。

直到這一日,漪瀾殿來了個不速之客——

錦月寝殿裏一片哀戚地霜色,門口突然出現一抹火焰般地靓麗鮮豔,将錦月眼睛刺得一痛。

彩香忙上去擋住——“你是誰,沒有姑娘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出去!”

別看尉遲心兒伶俐如少女,瞪眼發怒的架子卻十分駭人,她斂眉一瞪彩香:“你一個奴才還敢攔我的道?”

“你……”彩香立時被尉遲心兒的眼神吓得有些氣短。

尉遲心兒的侍女冷聲一喝:“還不快出去,我家小姐要和你們夫人說話!”

彩香見錦月沒攔着,忙逃了出去。

錦月與尉遲心兒對視:“你來,做什麽……”

尉遲心兒身着火紅的長紗裙,款款進殿來:“心兒當然是來看望大姐,畢竟喪子之痛堪比剜心。聽大姐聲音都沙啞了,看來是日夜啼哭十分傷心啊。”

“出去,我不想見你。”錦月冷冷說。

尉遲心兒覺得自己被冒犯、訓斥,臉色冷了冷,卻又揚起些許地笑容,惋惜道:“可惜了,心兒還說和太子殿下打完獵、一同回東宮來看看小黎侄兒呢,沒想到竟然發生這樣的不幸意外。”

錦月冰冷、空洞的眼神驟然一動,呼吸也急促了起來:“你說……弘淩與你在一起,打獵。”

尉遲心兒優雅地抖了抖雲袖上的莫須有的灰塵,炯炯有神的雙眸靈動一擡、似回憶那日,而眉梢含笑:“是啊,心兒聽聞太子英姿非凡,便讓父親湊請陛下去秋狩。在獵場我和太子殿下一同相伴打獵,形影不離,殿下真不愧是大漠戰場歸來的英雄,他馬背上英姿飒爽,深深征服了心兒。”

她似少女含羞。錦月随着她話,本就麻木冰冷的心,漸漸沉入寒潭谷底。弘淩,竟是去陪她打獵了……

尉遲心兒又正色:“大姐,心兒今日來也是想告訴你,心兒欲入東宮陪伴太子殿下。雖然失去孩子對大姐來說很痛苦,可是轉念一想,孩子沒了其實也好。我想大姐你也不想用孩子來逼着殿下将你立為正妃的,是吧?畢竟夫妻之間,還是需要有愛的。”

尉遲心兒言下之意,便是弘淩對錦月不是愛了,立她為妃也非是出于愛。

“我比大姐年輕,也沒有往日的污名,若說做太子妃,我更适合,大姐你說呢……”

錦月一雙素手已經在袖子下緊握,緊緊咬牙,回了一句話。

尉遲心兒沒聽清,走近一步:“大姐說什麽,心兒聽不清。”

錦月:“我說……讓你滾出去。”

尉遲心兒臉色一變,嬌俏的紅唇憤怒地嘟了起來,卻也不像別的女子那般怒得跳腳,而是冷冷地又柔又淩厲地說:

“大姐你好生不知好歹!我好言好語和你說,你開口閉口讓我滾出去,呵,活該你落到這個下場,連孩子也保不住!”

“我讓你滾,聽不懂嗎……”錦月聲色俱厲,尉遲心兒不由也被錦月淩冽的寒意和氣勢壓迫得一凜,氣匆匆出門之際回頭來——“大姐應當知道孩子不是意外落入井底的,你就不想知道主謀是誰嗎?”

錦月猛地厲眼看去,尉遲心兒勾唇一下:“沒錯,我是其中之一。可是你又能耐我何呢?”“尉遲家是我的,不是你的。我是嫡女,而你,只是個身份不明的下堂婦私生女!”

尉遲心兒消失在門口,半月來,錦月這一刻才仿佛蘇醒過來,眼睛漸漸燃起烈火,卻又寒若冰霜……

……

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稀裏嘩啦的雨幕籠罩着整個皇宮,壓得人透不過氣。這雨,大得仿佛要将尚陽宮的殿閣屋頂都沖垮一般。

自打獵那日,弘允眼睛暴露在陽光下兩日,病情嚴重了,方才吃了藥。

今日東宮解禁,他撐了紙傘打算再去東宮試試,看能不能進東宮,見見錦月。

這半月來東宮被團團封鎖,他去了幾回都被人擋住了。

“五殿下,這樣大的雨會把您淋濕的,殿下,您的眼睛不能受寒啊……”內侍的說話聲也被滂沱大雨吞沒,他跪着拖住弘允。

弘允推開內侍,堅決地撐着傘出去。

三內侍監追在後頭勸阻,就這樣主仆幾個一直牽扯到尚陽宮門口。

“殿下您快回去吧……殿下……”

“滾開,誰在阻攔本殿就拖出去杖斃!”

弘允揮開三內侍後便模糊看見昏暗的雨幕中,仿佛有個瘦削的剪影,在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這個影子他太熟悉,熟悉到只需一眼就能将她認出來!

纖瘦的人兒被雨水澆透,仿佛不堪雨水的重壓,跌在水坑裏,濺起一陣冰涼的水花。

“錦兒!”

弘允忙跑過去将錦月扶起,她渾身冰涼得厲害,仿佛冰水做的身軀一般,也瘦得厲害,在他掌心仿佛只有一握,只要他一用力就會讓她傷了。弘允将錦月納入懷中,擋住冷雨。

“錦兒,錦兒你醒醒!”

聞聲,錦月仿佛這才醒過神來,僵硬地轉動了脖子,雙眼看見弘允的時候又暈起了重重淚水,眼底的萬念俱灰,漸漸被一種火炭般的深切仇恨所替代,仿佛烈火,燃燒着她靈魂。

“……”她喃喃重複。

弘允聽不見,便俯下了耳朵。

“報仇……我要,報仇……”“幫我……幫我!”

字字如冰刀,這樣的語氣、這樣的決心,完全不似平時那個總是雲淡風輕、優雅高貴的女子。

弘允亦不覺一震,低眸,只見虛弱的女人,一雙白瘦的手,緊緊将他雙臂抓住,仿佛用盡了她此刻身上所有的力量,顯示着她誓死的決心!

昏暗的蒼穹,雨水如箭雨朝自己射來,錦月仰面,漸漸閉上了眼,昏死過去。

……

弘允抱起錦月,大步走進尚陽宮,将東宮越扔越遠。

錦月下了決心,他此刻,又何嘗沒有下決心。

從今往後,傷你的人,我也一個不會放過,再也不會讓你受苦了,我這輩子最珍惜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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