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親家沒成倒是成了仇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華裳扭過頭,裝作沒看見,準備偷偷從馬車邊經過。
魏篁以團扇遮臉,不動聲色地挪了挪,擋住了車簾。
就在華裳馬上就要快從馬車身邊經過的時候,一把折扇突然從車簾底端飛出,落在了她的腳前。
華裳仰頭望天,直接當作沒看見,擡腳邁過。
背後卻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阿妹,看到為兄的折扇了嗎?”
華裳迅速加快腳步,“跐溜”一下不見了蹤影。
這時,一杆麈尾将車簾挑開,車內的郎君沉默地盯着躺在路中央的那柄折扇。
魏篁暗暗松了一口氣。
魏篁彎腰将落下的折扇撿起,遞給自己的兄長,笑道:“阿兄太不小心了,幸好方才無人經過,若是有人經過将這柄湘竹扇踏壞了怎麽辦?”
郎君的視線從那柄湘竹扇,落到遠處的道路。
“我剛剛似乎察覺到一股熟悉的氣息。”
魏篁目光一閃,笑道:“可是剛剛并沒有人經過。”
他一揮麈尾,懶洋洋地在馬車裏躺了下來:“唉,也許是醒的太早,還在夢中。”
“走吧。”
車簾重新放下。
魏篁握緊手裏的扇子,沉默地低下頭。
阿兄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魏篁閉上眼睛,似乎耳邊還環繞着那些閑人的聲音——
“哎?那位就是被冠軍侯抛棄的魏家郎嗎?”
“啧啧,洞房花燭夜第二天就合離,怕是不行吧?”
華裳,真是可惡!
她冷淡地抿緊唇。
華裳一溜小跑,像頭矯健的黑馬在林中奔跑,清晨的霧氣和露水打濕了她的衣服,她毫不在意地挽起了袖子,掀起衣擺。
通向隠山寺的路太過荒涼,有些地方甚至雜草叢生,野草甚至長到她的腰際,可見這座寺廟真的很少有人來。
她在山路上走了一會兒,剛轉過一道石壁,就突然聽到了清脆的撞擊聲。
這聲音太過熟悉了,正是她曾在戰場上聽過無數次的金戈交擊聲。
華裳眯起眼睛,迅速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與她一道山谷相隔的山嶺上,幾個黑衣人正包圍着一個穿着灰衣裹着頭巾的婦人,黑衣人招招狠辣,婦人只能倉促躲避。
不過,那婦人實在靈活的要命,每次躲閃的時機都恰到好處,來不及收劍的黑衣人一不小心便會被她坑到,誤傷了自己隊友。
華裳摸了摸下巴,眼中露出一絲興味。
突然,她的耳朵動了動。
華裳的肌肉不自覺的繃緊,她不再旁觀,宛如一只猛虎般,迅速沖下山嶺,在山谷最窄處一躍而過,騰身跳入了站圈中。
她懶洋洋地立在那名婦人身前,挑眉笑道:“你們這麽多人欺負一個弱女子太不地道了吧?”
黑衣人彼此對視一眼,沒有說話,劍卻毫不客氣地朝華裳招呼過去。
華裳歪歪頭,輕輕松松握住了來人的手臂。
那人手一縮,卻掙不出來。
華裳架着他的手臂,低頭看了看他手背繃起的青筋。
之前在遠處看的時候,她就覺得有一絲奇怪的違和感,現在加入戰局,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被她按住的那人,左手握拳,朝她錘來。
華裳一彎腰,鑽到了他的身後。
他的手臂一扭,被她按在了他自己的後背上。
黑衣人眼中冒火,左手又揮了過來,卻被她的左手握住了。
華裳雙手一按,他就像整個人窩在她懷裏般。
華裳輕笑一聲,貼着男人的耳朵道:“要不要這麽主動啊?”
黑衣人額角青筋暴起,他的長腿朝後一撩,卻撩了個空。
緊接着,他的膝窩突然一股劇痛襲來,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半跪在地上。
華裳擡起長腿,嚣張地踩在他的後背上,雙手卻将他的雙臂高高舉起。
黑衣人以一個受辱的姿勢被華裳制服。
華裳的眼神掃過他的雙手,笑道:“哎喲,真是熱情。”
剩下的黑衣人一反常态,不再為難婦人,反倒是一股腦朝華裳攻來。
華裳提溜着手中人的雙臂,将那人當作盾牌和武器甩來甩去。
剩下的黑衣人忙收起劍,似乎怕傷到了華裳手中人。
正在這時,遠處突然又奔來一行黑衣人,那些人躍過華裳剛剛躍過的山谷,急急追來。
華裳眯起眼睛,湊到黑衣人耳邊道:“滾吧。”
她松開手,一腳踹在了黑衣人的屁股上,将黑衣人踹到了他同夥的隊伍裏。
黑衣人在空中一個翻身,穩穩立住,他眼中噴射着怒火,卻伸手攔住了想要再上前的同夥。
“走。”沉沉地吐出一個字,那個黑衣人快速離開。
華裳伸手一勾,拽住了想要偷偷溜走婦人的衣擺。
婦人一僵,接着用瑟瑟發抖的聲音道:“多、多謝恩公。”
華裳沒臉沒皮道:“美人是要好好謝我。”
婦人焦急地望了一眼第二波黑衣人來的方向:“恩公,我們還是快些離開吧。”
“哎,慌什麽。”
華裳的手去勾她的頭巾,口中道:“怕我保護不了你嗎?”
眼看黑衣人馬上就要來到,婦人越發慌張了。
“你看,怎麽有這麽多人來殺你?你身上究竟懷着什麽秘密呢?”
婦人的焦急神色驟然褪去,她擡頭,頭巾被勾開,青絲滑落遮掩了大半面龐。
“原來你已經懷疑了,不過,第二波黑衣人可不是我帶來的,他們是沖着你……”
話說到關鍵處,婦人突然揚手,一大片□□便朝華裳兜頭灑下。
幸好,華裳一直警惕着她發難,見她手動,就突然朝旁邊蹿了一步,婦人手中的□□一點沒浪費,全都撒給了第二波黑衣人。
趁着華裳躲開,婦人猛然跳下山谷。
華裳下意識伸手,卻是來不及了。
然而,就在婦人掉到一半時,她的袖子突然一抖,射出一道金剛爪,将自己牢牢地嵌在山壁上,如此二三,她已經毫無損傷地踏上了山谷地面,沿着山谷逃走了。
華裳抱着胳膊笑:“原來深藏不露嗎?”
身後一把劍突然襲來,華裳頭也沒回,長腿一掃,便将那個黑衣人掃到了山谷下面。
黑衣人發出一聲慘叫,一頭掉進了谷中河水中。
華裳在岸邊猛地一踩,再次躍過了這處稍微寬闊的山谷,只在山石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
華裳朝無計可施的黑衣人們招了招手,笑道:“豎子,我能飛過來,你們能嗎?”
“回去跟派你們來的人好好說說,想要對付我華裳等下輩子吧!”
“哎喲,”她歪歪頭,嘲諷一笑,“能派來你們這些蠢蛋,那人可見也是個沒頭腦的,下輩子恐怕也沒可能喽。”
留下一句嘲諷,她便潇灑地拍拍屁股離開。
走在路上,華裳一直緊攥的手才松開,她的掌心躺着一枚狼牙挂墜,拴着牛皮挂墜的繩子似被什麽鋒利的武器割斷,這個挂墜的主人才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貼身之物被旁人奪了去。
華裳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随即冷笑:“膽子挺大啊,敢跑到老子的地盤上。”
她收起挂墜,加快了上山的腳步。
沒過多久,她就踩倒一片野草,從林中蹿了出來,眼前是一座寺門大開的小寺。
寺門和寺門前的臺階上布滿了茵綠的青苔。
華裳拍了拍衣袍,撣掉上面沾着的落葉、草杆,大步邁進了寺廟中。
大殿前安安靜靜,空無一人。
華裳探頭望了望,發現了角落裏一個正背對着她掃地的和尚,說是和尚又不像,因為他還留着頭發,只是那頭發明顯是剪了再長的,堪堪到後背心處,比一般人的青絲短了些。
那人三千青絲流瀉,未绾未束,就這樣披散在身後,青絲中間或夾雜着幾縷白發,這樣黑白交錯地散在僧衣上,竟有種滄桑歲月、一眼萬年的味道
華裳恰好站在“非禮勿視”的角度,擦過鵝黃寺牆的陽光将他單薄的僧衣照得宛如透明,朦胧的灰色僧衣中一具熱氣蓬勃的肉體隐約可見。
他雙手握着掃把輕輕一揮,掃帚“唰”的一聲掃過地面,他邁開腿,後退一步,被風拂來的僧衣緊緊地貼在他的後背上,勾勒出他精瘦的腰肢和修長的雙腿。
華裳隐隐覺得此人熟悉,又自嘲的笑了笑。
許是她對那人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見了哪個和尚都以為是他。
她态度友好道:“打擾了。”
那人停下掃地的動作,頓了頓,才慢慢轉過身。
他的腰在一束天光上轉過,帶着佛珠的手擡起,朝她施了一禮,随着他低頭行禮的動作,青絲中一抹金光一閃即沒。
“阿彌陀佛,請問施主何求?”
這熟悉的身段,熟悉的聲音……
華裳撓了撓臉頰,笑嘻嘻道:“你該不會是……應汲吧?”
他溫聲擡起頭,一如既往的俊秀的臉龐,一如兩年前兩人剛剛成婚時的模樣,就好像時光未曾改變過什麽,然而,他花白了一半的頭發還是證明了有什麽确實改變了。
他重新低下頭,低聲道:“貧僧法號慧斷。”
華裳“哦”了一聲:“還挺好聽的。”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對這位第一任夫君心存不滿,誰料,見到了,心也沒什麽波瀾,可見時間是最好的靈藥。
再說了,她還能拿他怎麽辦?都不夠她一拳打的。
華裳沒覺尴尬後,就把他當作了熟人,随口道:“我最近點氣背的很,就想要拜拜佛,轉轉運,你有推薦的嗎?”
慧斷仿佛也沒覺得有什麽尴尬似的,溫聲道:“拜佛是為求心安,貧僧見施主心裏既無憂慮,也無挂懷,想來無需拜佛。”
華裳大笑起來,她一把勾住他的肩膀,笑道:“還是你了解我,我本來就不信佛不信道的,還不是家裏人挂念我那個活不過二十歲的流言,為了讓他們心安,我就只好出來拜拜了。”
慧斷笑了笑。
華裳歪頭打量他,天光落進她的眼底,目光灼人。
“這樣不是很好嘛,你我之間好聚好散,回頭還可以做好兄弟。”
慧斷點頭應是。
“雖然說只是打個幌子出來,可在這裏閑着也是閑着,不如你帶我到處逛逛?”
“是。”
慧斷将掃帚倚在一旁的柱子上,帶着她繞過大殿朝後走去。
“這裏的寺廟并沒有比別處好看,只有後山的風景還算是清幽。”
“我現在該怎麽叫你好呢?慧斷小師父?”
慧斷淺淺一笑,宛若池中睡蓮,清新婉約,秀美麗人。
“都可以。”
華裳盯着他耳邊不斷晃動的金耳環道:“為什麽叫慧斷?這個名字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慧斷淡淡道:“《維摩經》上雲:以智慧劍,破煩惱賊。我的法號就是出自此處。”
華裳撓了撓臉頰:“哦。”
她一個字都沒明白。
慧斷似乎也知道她不會明白,只低聲與她說些寺內的趣事和周圍的風景。
華裳聽着聽着,感覺到胳膊底下似乎有些潮熱,她便放下了搭在他胳膊上的手。
慧斷卻猛地“嘶”了一聲。
華裳扭頭一看,他的金耳環竟然勾住了她的袖子。
慧斷搖晃了一下腦袋。
華裳忙道:“別動!別動!”
她舉着手臂,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擺弄着他耳朵上的金耳環,生怕弄疼了他一點。
她濕熱的指腹觸及他的耳垂,硬繭将那處細膩的肌膚刮得泛起紅暈。
慧斷安靜地看着她。
她則專注地盯着小小的耳環,認真的模樣格外動人。
華裳廢了老鼻子勁兒,終于将衣袖和耳環分離,可因為最開始的莽撞,他的耳洞還是刮破了些,一滴紅豆般的血珠就挂在金耳環旁邊。
她在軍營裏跟那些葷素不忌的老兵痞混久了,也沒有多想,就探過頭,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粉嫩的舌尖卷起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