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色深沉,孤獨的影子在窗紗上搖曳。
李娴躊躇片刻,才擡起手輕輕敲了敲房門。
華裳一如既往慵懶的聲音響起:“進來。”
他推開門,卻見華裳正坐在榻上洗腳,側頭望着牆壁上挂着的三把長刀。
李娴眸子暗了暗,低聲道:“将軍。”
華裳笑着轉過頭,“你今日的心緒很繁雜。”
“嗯,我回了李家。”
“這個我知道。”
李娴低下頭,有些羞恥道:“我這個職位有他們……”
華裳擡起手壓了壓,“別,你有沒有真材實料我還是知道的,最起碼這武官之首的位置由你來,我很放心。”
李娴垂下頭,橘紅色的燭火在他的脖頸上打下一層細膩的胭脂紅。
“好好幹吧,無論是我還是李家,總歸是為了大周,李家也确實需要你。”
李娴擡腳走到她的身旁,在她的腳邊坐下。
“我不會讓他們破壞将軍的東西,我會好好守着将軍的一切,等待将軍重返職位。”
華裳眯着眼睛,爽快地笑了起來。
李娴望着她落進水中的腳掌,啞聲道:“只可惜沒有辦法在将軍二十歲生辰的時候陪着将軍。”
他将所有的擔憂壓在了心底。
華裳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別怕,你将軍我還沒那麽容易死。”
居然被将軍看穿了。
李娴的身軀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來,他突然張開雙臂,環住華裳的小腿,細膩蜜色肌膚在燭火下有一種絲綢的光澤。
他伏低身子,将滾燙的臉頰貼在她的小腿上。
他真的很怕,怕他的将軍真的如算命所說過不去二十這個坎,怕無法再見到将軍。
華裳似乎明白他的憂慮,但她并沒有再說什麽,有時候越是勸慰,越是令人悲傷,時間自會證明一切。
她凝視着燭火,嘴角微微上翹。
想要她華裳的命,這天下還沒有人能做到。
三月三日上巳節,曾有詩描繪這一盛況,雲:“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往年,太上皇都會在曲江池宴會群臣,共同舉行祓禊之禮,但因當今聖人體弱多病,不能離宮,所以,祓禊之禮便由太師王問之帶領群臣舉行。
華裳一早吃過早膳後,便穿上青娘為她制的新衣,白衣廣袖,寬帶長巾,遠遠望去頗有風流狂士的形貌。
她腳蹬一雙木屐,正準備走。
青娘又喚住了她:“将軍急什麽,還沒有穿完。”
“啊?還沒完?”華裳苦兮兮道:“好熱啊,青娘饒了我吧。”
青娘捂着嘴笑,“不行,将軍必須要再拿一件衣服,這白衣若是弄濕了,實在有失體統。”
華裳吐了吐舌頭。
青娘取出一件桃紅色的外袍,輕輕搭在她的肩上,無奈道:“你若不願穿,就這麽披着吧。”
她攏了攏華裳如緞的秀發,視線觸及夫人的靈位,一時百般感慨都湧上心頭。
白衫紅袍。
華裳一個旋身,裙擺如同花一般綻開,細腰長腿,婷婷袅袅,她穿上女裝宛若三月枝頭的嬌嫩桃花。
青娘吸了吸鼻子,低聲道:“将軍真好看。”
華裳笑眯眯道:“可是在我眼裏青娘才是天上的小仙女。”
青娘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輕輕錘了華裳一下,“将軍你這張嘴啊,簡直比那些風流郎君都厲害。”
“這怎麽能一樣?”華裳微笑道:“他們只不過是逢場作戲,我可是出自內心。”
她突然上前一步,雙手緊緊握住青娘的腰肢。
青娘驚呼一聲,竟被她舉了起來。
華裳笑眯眯地将她舉高高,還帶着她轉了一圈。
青娘捂着嘴,眼睛笑得彎彎的。
華裳軟着聲音道:“青娘你笑起來的模樣格外動人。”
所以不要在露出那樣傷心的表情了。
青娘目光微濕,笑着點了點頭。
華裳為她整理了一下鬓角,朝她點點頭,緩步離開。
青娘目送她的背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滾燙的臉頰,心裏面一陣複雜。
将軍十歲的時候,老将軍便戰死沙場,同年,夫人也因為傷心過度郁郁而終。好在當時大郎君十六歲,足以支撐起冠軍侯府。可是,大郎君在他二十歲的時候亦戰死沙場,當時二郎君十八歲,将軍才十四歲。将軍十六歲那年,連二郎君也去了。
将軍在最該教導兒女之事的年紀卻一直跟着兩位兄長在軍營裏生活,兩位郎君又都沒有娶妻生子,恐怕将軍也并不怎麽通曉男女之事……不,恐怕将軍所通曉的男女之事都是側重于男子的。
青娘忍不住嘆息。
本以為将軍成親之後便會好一些,誰料,居然是那個結果。
青娘愁悶了一陣,又漸漸松開眉頭。
算了,只要将軍開心就好。
華裳剛要出門,就見李岚一身淺綠長袍,像根水靈靈的小蔥,在門口探頭探腦。
她站在他身後突然出聲:“你在看什麽?”
李岚吓得一高跳了起來,捂着心髒亂跳的心口道:“你吓……”
他一擡頭,正撞見她的打扮,貓眼更是瞪得溜圓。
“你……你……”他“你”不出來一個字了。
華裳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穿戴,“怎麽了?”
李岚撇開臉,“沒……你吓我做什麽!”
華裳歪頭,笑眯眯地錘了一下他的腦袋,“你怎麽不說自己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做什麽?難道有人約了你?”
李岚漲紅臉道:“關你何事!”
華裳點點頭,“确實不關我的事。”
她在他身旁站定。
李岚更燥了,“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陪你一起等着呗。”
李岚瞪她,她卻依舊一副不在意的模樣,李岚垂頭耷腦道:“随便你。”
然而,等了好一會兒,冠軍侯府門前都無人經過。
華裳扭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李岚:“你別說話。”
“哦。”
他就像是被遺棄的小貓一樣,無精打采地撓了撓門板。
華裳将他一把扯過來,笑眯眯道:“你在等哪家的娘子跟阿姐說說。”
李岚實在沒有心情挑釁她,便悶不吭聲。
華裳将他扯到曲江池旁。
華裳在水邊祭祖之後,就走向開宴的地方。
原本跟在她身後的李岚,突然停住了腳步,看向一旁。
華裳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株月季後,魏家兄妹似乎正在争執。
“魏篁,你最好不要讓我知道你在隐瞞什麽!”魏玄的語氣說不出的冰冷。
魏篁瞪着她的兄長不服輸道:“你是信旁人,還是信你自己的妹妹?”
魏玄冷笑,“你是我魏玄的妹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嗎?”
魏篁咬住了唇,“阿兄,我真的沒有。”
他捏着湘竹扇在魏篁的肩膀上碰了碰,又露出與華裳別無二致的慵懶笑容,“兄長我也沒有說你是,你未免太急躁了,現在就忙着反駁……”
魏篁的臉冷了下來,“阿兄一直看我不順眼,這件事責怪到我的頭上也是難免的。”
魏玄眉頭皺起。
魏篁卻不緊不慢道:“阿兄一直以為是我壞了阿兄的姻緣,可我做了什麽?我只是在你成親之前讓你好好冷靜冷靜,在你與家族對立的時候沒有站在你這一邊而已。”
“新婚夜後,是你自己嚴肅果斷地提出合離,我還勸過你,既然大錯已然鑄成,不如将錯就錯,慢慢籌謀,也許阿兄的子嗣可以同時繼承魏家和華家,可你呢?你就像是得了失心瘋一般非要合離,言說自己了解冠軍侯不多,怎麽就能如此荒唐地決斷了終身大事……”
魏玄捏着湘竹扇“咯吱”作響,此刻終于忍不住繃緊聲音怒道:“閉嘴!”
魏篁住了嘴,半是憐憫心疼半是得意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兄長。
她就知道,華裳是兄長過不去的坎,每每一提到此處兄長便會方寸大亂。
灌木叢中,李岚不安地動了動,華裳卻一巴掌呼來将他重新按了下去。
李岚的眼珠子轉了幾下,忍不住朝她望去。
他雖然蠻讨厭她的,但是,聽到了她的秘事,還是忍不住有些尴尬。
華裳的臉皮卻仿佛不是一般的厚,聽着兄妹二人談及往事非但沒氣憤,還頗有些興致勃勃。
魏玄終于恢複過來,他冷冰冰地盯着魏篁道:“我可不是你那些小姐妹,你的心思……呵。”
魏篁婉約地垂下頭,低聲道:“阿兄你難道就沒有懷疑過,當初的合離是有人故意要害你嗎?或者說,與華裳的相識相愛也是有心人設下的一局棋?”
魏玄沒有說話,他看向一個方向,“有人來了。”
魏篁立刻露出世家貴女的姿态。
不久,三個貴女手挽着手經過,她們衣衫半濕,似在水邊嬉戲過,顧盼間頗有一番活潑堪憐的風姿,只是這三人的眼神都投向魏玄。
即便他與華裳合離,依舊是長安城裏無數貴女心目中的良人。
魏玄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眼神都沒有多瞥一眼,慢悠悠地走開。
三個貴女立刻圍住了魏篁,魏篁與她們閑聊兩句,便笑挽着她們的手臂離開。
過了片刻,花叢中鑽出兩人。
華裳看着李岚的神情道:“讓你來堵我,又讓與我挑戰的人就是魏篁吧?”
李岚聲色張皇一瞬,立刻反應過來,他點了點頭。
他不是個傻子,從方才的言語中,他能聽出魏篁做了什麽,他雖然對魏篁有些好感,但也沒有到昏聩的地步,若是魏篁有心害華裳,他一個勁兒的隐瞞,反倒會害了華裳。
華裳點了點頭,面上不辨喜怒。
李岚忍不住問:“你是懷疑害你的兇手是魏篁嗎?她不會吧?”
華裳幽幽地看向他。
李岚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她會嗎?”
華裳悠然一笑,“你還有的學,唉,若是離經在這裏就好了,他應該會教你一些有用的東西。”
李岚還是心神不寧。
華裳拍了拍他肩膀,“走了,多思無益。”
李岚忍不住道:“你就這樣沒心沒肺,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華裳指着自己笑道:“因為有人必須要我活,因為無人能害死我。”
這話說的張狂無比,但卻無端地令人羨慕,她活出的姿态當真耀眼無比。
李岚跟在她的身後,見她裙角沾了些許草土,在白色的布料上格外顯眼。
他下意識彎下腰,替她拍了一下。
剛拍了一下,他突然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究竟在幹什麽啊!做這些……做這些的話豈不是跟李娴一個模樣了嗎?
他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頭腦裏卻翻絞着李娴強行灌給他的華裳生平和生活細節。
不行,他是來偷師的,又不是真要做華裳的奴仆。
李岚就這麽走了一下神,等回過神來,面前的華裳已經不見了蹤影。
華裳走到曲江池旁,在一大堆勳爵中站定,幾個武将來跟她打招呼,又怼了挑釁的文官。
她閑的都快睡着了的時候,場面突然安靜下來。
她四處張望了一下,只見身着圓領紫袍的王太師從容不迫地走來,他身邊是新上任的骠騎大将軍李娴和聽說最近才被提拔為尚書左仆射的宋玉清。
三人中王問之的官位最高,李娴次之,然而,兩人卻都對宋玉清很是恭敬。
或者說,在場的所有文臣都對宋玉清恭敬無比,這種恭敬并非出自官位或者權力,而是一種自然的孺慕之情。
華裳身旁站着的一位武将撇嘴道:“那宋玉清簡直就像是只老母雞,一幫子文臣都是他的小雞仔,最可恨的是李娴居然也對他如此,簡直丢我們武将的臉!”
這也難怪,王問之雖然是文人之首,但他也曾拜過宋玉清為師。宋玉清在朝中經營多年,雖然因為出身寒門,沒有家族的支持,官位提升的很慢,但他的學問卻極好,曾任國子祭酒,主管國子監,常被世家邀請去為世家子弟講學,現在年輕一些的文臣幾乎都要對他執弟子禮,他也被文人尊稱為“宋師”。
華裳正在走神,卻見宋玉清朝她方向望來,對她遙遙一笑,當真是色如春曉,面若桃花,既脫俗美豔,又清俊顯貴。
旁的男人年紀稍長便有油膩之氣,而宋玉清,她十年前見的他已然貌美,十年後的他越發深秀,就像是春日宴上一壇釀好的酒,十年沉浮,方釀成這芳香撲鼻的一杯。
華裳也朝他笑了笑,神色慵懶,而且很快便轉開視線。
任你貌美如花,她也照樣欺負不誤,十年前她能把來當老師宋玉清氣得摔書而走,十年後她照樣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