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是個好警察
他有一雙愛笑的眼，看見他笑便是晴天。
——《荼白的悲傷騎士》
沒過幾天，困擾了市民好久的電瓶車丢失案終于有了進展，那天下午，袁磊壓着一串小孩進了審訊室，那些孩子中有大有小，其中幾個還穿着校服。這些孩子有的進慣了局子，一臉無所謂，有的害怕了，躲在後面哭。
“哭什麽哭？在我這裝可憐沒用。”袁磊拉了張椅子坐下，點了點幾個穿校服的，“打電話叫家長來，順便學校也通知到。”
阿毛出去辦了，那幾個學生哭得更兇。
而一旁站着個特別淡定的孩子，艾嘉認出，那是在菜場偷她錢包的小男孩的哥哥。
他不哭，不鬧，找地方坐下，等着袁磊。袁磊拿了筆和紙給他，什麽都沒說，他就埋頭寫起來。這一套是做過很多次了，才會如此熟悉。
艾嘉很難描述現在的心情，偏過頭看袁磊。這人從進來就斂了笑，一張臉嚴肅得跟門神似的，眉心一道刀砌的深痕，說：“可以啊，手夠快的，知道我們查車你們就換了法子，人家車停外頭沒多久再出來電瓶就不見了，沒電瓶還要外頭那個殼做什麽？你們還覺得自己挺厚道是不是？自己拿紙筆，聽誰指揮，都偷了多少個，哪賣的，賣了多少錢，分到你們手上多少錢，怎麽花的，全部寫清楚，寫得我不滿意的話你們可以問問他……”
袁磊指了指早就開始寫的男孩：“他會告訴你們惹我生氣會有多可怕。”
男孩別扭地抓着筆，擡起頭來對同夥說：“快寫吧，寫完就放你們走。”
換阿毛進來看着，袁磊出去抽煙，艾嘉跟過去，問他：“磊哥，這要怎麽辦？”
艾嘉不知道一個電瓶能賣多少錢，她也不是沒見過壞學生，可眼前的這些已經超出了她能理解的範圍，被警察逮住的後果可是非常嚴重的，家裏父母肯定失望又心痛，學校也得留案底通報批評，将跟随這些孩子一輩子。
香煙在袁磊指尖燃燒，他看着遠方：“都是未成年，沒辦法，待會家長領回家教育吧。”
“他們以後就不敢了吧？”艾嘉心想，剛剛哭得那麽可憐，以後肯定不敢了。
“沒用了。”袁磊搖搖頭，“這種錢來得快，嘗過一次甜頭想戒就難了。他們這樣的我不知道抓過多少個，這種都是家長沒空管或者管不了的，在學校不好好讀書，跟着外頭大哥混，抽煙打架什麽都會，學壞容易學好難。”
他回頭看了眼裏面，指着最小的那個男孩問艾嘉：“記得嗎？”
Advertisement
艾嘉點點頭。
“他第一次被我抓的時候跟他弟差不多高，字都不會寫，被人騙去偷東西，出了事帶頭的跑了，他腿短跑不快，不抓他抓誰？進來後從頭到尾沒哭過，交代完了安靜坐着。我心疼他沒爹沒媽，給他買雞腿吃，小的時候還挺可愛，越大越壞，後來都習慣了，進來自己寫，寫完等着吃雞腿。”袁磊把煙滅掉。
“他不上學嗎？”
“恩，上學有什麽用？跟着大哥有的吃有的花還不用看人臉色多爽？”袁磊說着，推門進去。
男孩最早寫完，低頭玩起自己的指甲，袁磊伸手一撈，看完後跟他說話：“你連字都不會寫還出來混？今天沒雞腿了。”
男孩的臉瞬間沉下來，說了句什麽。那表情特別狠，讓人不舒服。
學校很快通知了家長，校方和家長一起來的，院子裏頓時擠滿了人，家長又哭又鬧，孩子也跟着哭，鬧哄哄一團吵得人受不了。艾嘉出去透氣，在門口發現偷她錢包的小男孩。
小男孩看起來很着急，探頭往裏看，看不見他哥，眼睛都紅了。他不知道哪裏玩的髒兮兮，兩只小手黑黑的，站累了也不離開，一屁股坐在門口臺階上，進進出出的警察都看見了，可沒人趕他走。
艾嘉走過去跟他說：“沒那麽快，你別等了。”
小男孩不走，估計是餓了，把手放在嘴裏含，時不時回頭看一眼關着他哥的房子。
艾嘉發現他只穿薄薄一件短袖，鞋子也破了洞。她上樓拿錢，去食堂買了根雞腿。小男孩聞見香味了，仰頭看她，她蹲到他跟前，把雞腿遞過去，說：“吃吧。”
大概是經常這樣被人施舍食物，他習慣了，不在意別人的臉色，也不擔心食物是否幹淨，拿了就啃，吃得滿臉都是醬汁。
院子裏家長還在求還在鬧，出了事不想着怎麽管教孩子，只想讓警察網開一面別留檔，袁磊把事交給阿毛，也跑出來透氣，一出門看見一大一小坐在臺階上，大的那個眼巴巴的看着小的那個啃雞腿。
他過去把小的拎起來，自己坐下，大拇指沖裏頭指了指，問：“怕不怕？”
小男孩嘴裏咬着肉，搖搖頭：“我不怕，哥哥很快就會出來，哥哥說裏面沒人打他，還有東西吃。”
袁磊笑了下，問他：“誰給你買的雞腿？”
小男孩看了一眼艾嘉，大概是還記挂着前次沒偷到錢包，并不給她好臉色。
袁磊看出來了，問他：“回去挨罵了？”
小男孩不吭聲。
***
手續辦好家長就能領回家了，只有小男孩的哥哥孤零零沒人領，自己走出來，幾個家長把他圍住，戳着他的腦袋罵，讓他以後別來找自家的孩子，別帶壞他們，見一次打一次。
小男孩一看哥哥被欺負，雞腿也不吃了，沖過去撞開那些大人。那幾個家長就連他一起戳，一起罵，兩個男孩好像都聽慣了的，不回應，不反抗。
艾嘉往那邊沖，袁磊一把攔住，站在原地點了根煙，嘴裏咬着煙含含糊糊出聲：“還想留在這啊？上樓泡茶好不好？”
這一句說完，家長也不敢再鬧，各自領着孩子走掉。院子裏剩下小男孩和他哥哥，沒事人一樣，也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袁磊遞了根煙給小男孩的哥哥，他不敢接。袁磊把煙收回來，揉了揉小男孩的腦袋，說：“走吧。”
哥哥牽着弟弟跑出去，小男孩還回頭看了一眼艾嘉。
艾嘉說：“你不該給他煙。”
袁磊哼了聲：“我不給他就不抽了？”
“他真會抽啊？他才多大啊？”艾嘉估計那男孩小學都沒畢業。
袁磊靠在牆上：“不上學，跟着社會上的混，以為自己也能做大哥，字都不會寫先學會抽煙喝酒，小鬼越大越不老實，剛才寫的那是什麽？耍猴呢？那些流氓最喜歡這種沒爹沒媽的孩子，好控制，出了事也不用負責，平時給點錢給點吃的就行，小鬼還當那些人是再生父母。”
他看艾嘉一眼：“你不要看那小鬼對弟弟好，哄你的，這些孩子比猴還精，哪裏會真的對別人好，不過是養着他偷東西罷了。”
艾嘉沉默了。
袁磊說：“這是社會問題，沒辦法，能從孤兒院出人頭地的沒幾個，很小的時候就會被教壞，不願意偷就會挨打，久了也就習慣了，覺得自己做的不算錯事。”
阿毛把整理好的資料拿出來讓袁磊簽字，袁磊一頁頁翻開看過，南方的秋天天高雲闊，帶着水彩畫的色調讓人沉醉，就算降溫也十分含蓄，太陽依舊當空挂，散發暖融融的光，只是派秋風來加些入冬的氣息。
在這個起風的秋日下午，艾嘉見到了不一樣的袁磊。
他總是帶着笑，雖然每天大事小事不斷，但他總會笑着解決，很少這樣沉重。他給小男孩的哥哥遞煙，卻對小男孩很好，艾嘉覺得自己看懂了，有的人已經放棄了自己，而有的人，還可以拯救。雖然不知這是他第幾次放棄一個人，但他依舊沒有放棄希望。
袁磊簽完字進去了，阿毛拍拍艾嘉：“每一代警察都會碰見這樣的小鬼，小的跟着大的，從偷到搶，什麽都不怕，去年袁隊一直管着的小鬼被槍斃了。”
艾嘉猛地一震。
阿毛說：“幾個人帶了刀打劫出租車，不小心把人捅死了，別人有家裏來保，都指證是那小鬼殺的，小鬼前科一大溜，正好剛過十八歲，別說袁隊，神仙都救不回來。小時候可乖了，袁隊每天留着雞腿等他，後來也是袁隊去收的屍，給小鬼立了個牌子。”
晚上有人請袁磊喝酒，喝的有點多，回家就睡了。艾嘉在客廳寫稿，淩晨一點他醒了，頭快炸了，出來給樓下打電話點宵夜，沒想到人家今天歇業回老家，艾嘉就看着她磊哥沉着臉鑽廚房找吃的。
“我來。”艾嘉擠開他，“煮面可以嗎？”
袁磊一看就沒做過飯，家裏的鍋都不知道放哪裏，艾嘉熟門熟路地擺陣，從冰箱裏取雞蛋蔬菜，頭發是剛洗的，還沒來得及吹，濕漉漉搭在肩頭，皮膚白的跟雪人一樣。袁磊眯眼瞧了瞧，嗯了聲，從廚房出來了，一頭又栽在沙發上。
廚房開了抽油煙機，聲音很大，袁磊撐開眼簾，看見小丫頭被熱油燙了一下，呼地往後蹦，很快又回到原來位置，細細的手腕舉着鍋鏟依次把東西下鍋，很快客廳就聞見香味，她偏頭往他這裏看了一眼，他極快地閉上眼睛。
艾嘉把碗端到自己放電腦的茶幾上，推推袁磊：“吃吧。”
袁磊坐起來，端着碗一看，青菜雞蛋面，點了香油，清清淡淡的特別暖胃，他晚上沒吃多少，喝到後來都吐光了，這時候能啃一頭大象，艾嘉坐在旁邊看他吃東西，突然輕輕地說：“磊哥，你真好。”
袁磊抽空從碗沿瞥了眼跟前的小丫頭，聽她表揚自己：“你是個好警察。”
袁磊藏在碗後面的臉有了笑。
“我給你打了兩個荷包蛋，好吃吧！”艾嘉嘻嘻笑。
袁磊伸手扯了扯她頭發：“趕緊去吹，別感冒了。”
艾嘉應了聲，吹了一會兒又冒出頭來問：“磊哥，我爸爸肯定也是那麽好的警察。”
袁磊端着空碗去洗，點點頭：“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