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驚槐番外】
從小時候我就在想,人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問師傅, 為什麽月神教明明做的是引人向善的事情, 卻要被人稱為魔教?我們辛辛苦苦修煉武功, 得到無上的力量,卻連基本的殺人都做不到,這一切到底有沒有意義?
師傅沒有回答我,他長久地沉默着, 如他平日裏一般沉默, 我問不到答案,慢慢在心中就成了執念。
第一次見獨孤揚天的時候, 我就知道, 我可能會得到想要的答案了。獨孤揚天是師傅的同門師兄弟,師傅成了教主, 身為上任教主之子的獨孤揚天卻落了選。
“月神教到底是以什麽來評定教主,明明師傅根本打不贏獨孤揚天,為何又成了教主?”我不解。
彼時獨孤揚天正在山頂木屋前喝酒, 他睜着如墨般深邃的眼睛, 望着不知名的遠方, 莫名地, 我就知道他在哀傷。
我聽見他說:“因為月神教修得是無為道,無情無為,無悲無喜。我卻偏要走至情至性之道,便要被擯除在月神教之外,淪為紅塵凡人。”
後來有人跟我翻譯說:月神教教主修習的功法不能殺人,甚至無情無性,跟苦行僧沒有區別。
我不懂什麽叫做苦行僧,也不懂什麽叫無情無性,獨孤揚天告訴我,就是一輩子不知道什麽叫□□。
愛?
愛是什麽?
我問師傅,師傅搖搖頭,說,月神教的每一任教主,都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我懵懵懂懂,直到修習了冰洗決,才猛然發現,我還未嘗試了解什麽是愛,就已然同它完全錯身。
在我冰洗決修習到第八重那天,師傅突然把我叫去山頂木屋,将一身功力全都傳授給我。我就見到師傅原本俊朗的容顏瞬間衰老,嘴角卻是釋然的笑。
我突然多了幾百年的功力,腦海中也多出一套能夠直接傳授功力的秘訣,可我的師傅也就此去了。
師傅臨死前酣然大笑,暢快地叫着:“老子早就活膩了!”言畢,雙眼就再未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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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死後,我開始沖擊冰洗決第九重,傳言第九重分為幾大領域,每個人領悟的不同,最終的效果也不同。師傅是練到了第九重的,他卻從未與我提過第九重應當怎麽練。
一個天朗氣清的早晨,我終于練到了第九重,卻一下子領悟了八個領域。
睜開眼的一瞬間,我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活着真是無聊啊。
月神教教衆遍布風雲大陸,甚至連外海大陸都有不少,某天,我在諸位分舵主的彙報途中睡着了,醒來後就看到底下烏泱泱坐着的一大群人,全都睜着求知的眼神看着我。
月神教專收十惡不赦之人,都說相由心生,大多的惡人都長得忒難看。我心血來潮,便道:“以後,長得醜的就不要來總舵了,我看着沒有食欲。”
此後,月神教收進來的人個個姿容不錯,聽聞還有惡人跪在月神教外痛哭流涕。
“老子對這個看臉的世界絕望了啊!為什麽想要誠心悔過還要刷臉啊!不服啊,老子不服啊!”
可我是月神教的教主,沒有什麽不服是揍一頓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兩頓。
不知何時,教內開始盛傳我喜歡長相好的,甚至每年分舵來跟我彙報的人都一個比一個好看,甚至有人說分舵舵主的選拔都是看臉的。
久而久之,我也這麽認為了。
不過那些個女舵主總想着來爬我的床,秉着憐香惜玉的原則,我從來不打美人,都是叫屬下事後偷偷去打的。每次被偷爬了床,我都要扔掉那張床,我聞不慣屋子裏有陌生的氣息,那會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師傅說無情無性,就是不會愛人,尤其是女人。我想,女人這種只适合遠看下飯,近看就想讓人揍的生物,我是不屑于去愛的。反正,我也不知道什麽是愛。
我叫驚槐,我是寂寞的高手。每天我都這樣告訴自己,并且時常感覺到無聊的生活使人厭倦。
20歲那年,我終于決定去死,呃,去找個接班人。
月神教的教主一生很少會出門,歷代的祖訓只對此寫了一句話:外面弱雞多如狗,渣渣遍地走,看多了會辣眼睛。
我想出門不過是為了尋找接班人,教內的人我看了多少年膩了,為此特意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天氣,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武林盟争奪秘寶。
一個優秀的教主應當為本教做貢獻,雖然月神教從來不差錢,但順手奪了那傳聞有無數財寶的秘寶。
我是個高手,而高手都是有特殊癖好的——我喜歡讓人揍美人,我的專職揍美人打手是千葉,不過看不慣別人也揍。我不知道為何大家都會傳我憐惜美人,千葉說,外面對我這種行為都統稱為欺負美人,所以那天我看見有人跟美人說話,就問千葉,這是欺負嗎?
千葉說,是。
于是我扔出茶杯,也想欺負欺負那個跟我有一樣癖好的人,結果半路被人截住了。
嘿,有意思。
我讓千葉把那美人帶走,要是美人跟分舵主們一個德行,就順便揍一揍。
而我則帶走了那個膽敢阻攔我的小姑娘,她竟然知道我忌憚什麽,且還長得很合我眼,心中想着,不如把她當成是接班人帶走吧,秘寶也不用搶了。
小姑娘看起來很怕我,一時不察竟被她跑了,留下那個跟我有同樣癖好的人。
我問那人:“看你也長得不錯的份兒上,我有個差事,只有長得很好看、能力很強的人才能勝任,你敢不敢接?”被擾了搶秘寶的興致,又不想直接回去,順便帶走個人,也算聊勝于無吧。
那人也是個有脾氣的,脖子一揚就道:“有什麽不敢的。”跟個愣頭青一樣。
回去之後,我才知道他叫李順笙,是武林盟盟主的獨生子。
李順笙很聰明,像是天生就為冰洗決準備的人才一樣,只是原本二愣子的性格收斂了,整個人變得正經又詭異。
教內又多了個我看膩的人,沒意思。無端又想起那姑娘來,說來也奇怪,這些年我老是想起她,明明只是只見過一次的小姑娘。
或許是她的眼神太過靈動,明明怕我得很,卻還敢在我面前使計。且她認得我,這就無限勾起我的興趣了。
沒辦法,一生能被我記得的事情太少,唯有一件,就時常拿來回味。
後來我常常在想,若我能在第二次想起小姑娘的時候,就讓人把她拐到月神教來,每天像澆灌小花一樣澆灌着,她是不是就會一直在我身邊?哪怕是最後成了李順笙那樣我看膩的人,也好過之後無盡歲月裏,我蒼白一生的巨大黑洞。那洞又深又黑,一想起她就會開始刮起罡風,在我的奇經八脈、四肢百骸裏面肆意掃蕩,痛得我無法安眠。
每每這時,我都會暗恨一句:師傅坑我!
後來聖姑告訴我,她需要一個接班人,那接班人的條件尤其苛刻,每一項都必須達到。然後千葉就告訴我,那小姑娘就是這樣的條件。
自從我無意間暴露在想那個小姑娘的事情後,千葉就開始關注上她了。
“你看上她了?”
“教主看上的人,屬下哪敢亂動心思。”千葉忙道。
我心中一松,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不過千葉這話極大取悅了我,我決定給他升職加薪,讓他去做點實事。
去接小姑娘的時候,我自以為心情是很平靜的,卻沒想到反而在出手的時候暴露了自己的緊張。我傷了她,天地為證,我真是無意的,看她鮮血淋漓還在跟個小男孩生離死別的時候,心裏突然就不內疚了。
一顆名為嫉妒的種子在我心頭種下,以我血肉為壤,吸我骨血長成參天大樹。
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因為催眠術讓她失憶,她不再如最開始那天日日鬧着要去找她的荊芥。而後三年的日子裏,我看着她一步步成長,又變成了另一個李順笙。
奇怪的是,我并沒有看膩,甚至我覺得,再過十年二十年,我也是看不膩的。
可她任務在身,我本就用的那個任務強留了她三年,再也留不住了。
因為我是高手,高手是信守承諾的。
在她要離開的時候,我維持着面無表情,或是在她面前露出絕色笑容,但無人知道心裏總是慌亂着的。我默許大家叫她教主夫人,甚至我都想好了讓聖姑給她解了催眠術,再跟她白頭到老。
我想我終于明白了什麽是愛,可惜卻是在她踏上去往外海大陸海船上時才猛然發覺。
船載着我心愛的姑娘遠去,就像是載着我以為永遠不會到來的愛遠去,我要失去我的姑娘了,我從沒哪一刻有如此深刻的感覺。
而後的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的姑娘帶着記憶回來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怨恨我,但我從她看向荊芥的眼神中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雖然她自己還沒發現,我卻為此涼透了心。
從此山高水遠,我的姑娘和她的心,會離我越來越遠,我從小便好奇的情愛,還未觸碰就把我傷的鮮血淋漓。我感覺自己受了重傷,随時都要死去,卻總是強撐着一口氣,忍不住追随她的身影。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是在想,要不要去爬姑娘的床,就跟那些分舵主一樣。爬成了姑娘就是我的,爬不成,大不了被揍一頓。姑娘揍我,我疼死也是開心的。
也僅僅是想想而已。
我買了姑娘寫的話本子,讓人給我念着聽,可氣的是整個月神教都找不到一個能給我好好念完一個故事的人,還是聖姑心善,總替我念着。
我想給姑娘寫封情書,像她的話本子裏寫的那樣,一字一句,全是綿綿情誼。鋪開紙張我才發現——我是個文盲,我連筆該怎麽握都沒學過。
我從沒有此時這麽想仰天長嘆:師傅又坑我!
得不到姑娘,總覺得心裏欠欠的。李順笙那個奸詐小人,學了我月神教的冰洗決,卻帶着妻子孩子避世隐居,我一問起,他就說:“月神教教主歷來都是單身狗,我這家庭圓滿得一看就不合适。”
氣得我後牙槽直發酸。
姑娘是個好姑娘,不能做妻子就不能吧,遠遠看着也能下飯。可她身邊那臭小子總耀武揚威,一臉得了姑娘就是得了全世界的模樣,每每見着,都想揍他一頓。
之後漫長的歲月,我确也揍了無數頓,他八十歲那年,我還掰下他一顆老黃牙,想想就解氣。
怎麽變成腹黑的,我已經忘了。反正等沈祝恭叫我義父之後,姑娘看我的眼神就變得古怪起來。
等到多年以後,姑娘的孩子口口聲聲叫着我驚槐爺爺,而荊芥在旁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時,我總覺得腳拇指有點疼。
像是自己搬起石頭砸過無數遍一樣。
再等了很多年把月神教交給了沈祝恭後才知道,冰洗決修煉到第九重根本不是無情無性,而是至情至性。
哎,師傅老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