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聽窗根
衛将離入席已有半盞茶的時間,包間內除了她動筷子的聲音,俱是一片詭異的寂靜。
西武林的盟主有一個習慣,寝未必不語,但食一定不言。曾經有仇家殺至門前,彼時衛将離正在吃小籠包,對仇家的叫罵毫無反應,專情于包,最後仇家着惱動手,她這才叼着小籠包匆匆以一雙筷子應戰,直到仇家被打跪,亦未言一字。
魔門八宗之人顯然是明白她這個規矩的,等到衛将離稍停箸,便道:“盟主既已辦了金盆洗手大會,自此不涉江湖事,怎的還如此操勞?可是去了楚京之內的諸宗門?”
衛将離此時顯然飨足,閉目了片刻,搖頭道:“我既已卸任,自不會再去叨擾東武林,只是自昨日便在楚京南郊農戶家探訪,多花了些時間。”
“盟主觀感如何?”
“不愧是天下盛京,諸般農事勝過太荒山以西何止一籌。”
太荒山以西便指的是西秦,按理說西秦蠻荒之地,女兒家來了東楚便不是被錦緞華服勾了魂兒,也合該為胭脂水粉失了神。衛将離瞧着也僅有二十出頭,來了東楚不過三日,有兩日便耗在農事尋訪上,倒教一牆之隔的皇帝訝異不已。
一旁的侍衛幽幽地看着早已忘記之前有多嫌棄西秦虎狼女的皇帝,不由想起先前太後囑咐自己盡量讓皇帝壓制一下對未來皇後的好感度,咳嗽一聲問道:“陛下,人也見過了,不知對其有何感想?”
皇帝勉強把自己的耳朵從牆上揭下來,皺眉回憶了一下,細數道:“黑了點,糙了點,身段平了點,聲音也不好聽,清平調越女謠怕是唱不得。”
皇帝說完便又把耳朵死死地貼在銅管邊。
侍衛頓時心生不祥,小心問道:“那……西秦大公主,好看嗎?”
皇帝毫不猶豫地答道:“好看!”
完了。
去年皇帝把丞相兒子的未婚妻從池子裏撈出來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現在那倒黴的未婚妻成了他的慧嫔。
侍衛一臉無語之際,皇帝轉頭催他道:“巡城司的人呢?”
“陛下放心,再約有半刻巡城司便能将這條街道重重包圍,料那些謀害西秦公主的匪類插翅也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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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皇帝發散思維了,問道:“那等下動手時朕能不能出場?”
侍衛斬釘截鐵道:“陛下萬金之軀,豈能輕涉險境?!”
皇帝不死心:“真不能借此機會和衛氏交流一下?”
侍衛道:“此魔門中人與西秦大公主相較雖不成氣候,但在江湖上也是二流高手,陛下若執意要去,屆時場面一亂,我等難以向太後交待。”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實乃戰五渣就不要去添亂了,皇帝聽了只得作罷。
而那邊廂聊得已是漸入佳境,魔宗之人見差不多了,對衛将離說道:“盟主出嫁本是喜事,可惜宮闱高深,武林中人不宜多涉朝廷之事,兄弟們日後怕是再也見不得盟主一面,薄酒一杯,祝盟主萬事順遂。”
衛将離擡眼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他敬的酒,說道:“蝰老兒,少見啊,當年白骨靈道死了一半也沒見您老人家低頭,現在竟然親自給我這個江湖後進敬酒。”
那蝰老兒面色未變:“如今世易時移,西武林在盟主治下數年,壓過東武林何止一頭,我們這些個刺兒頭面上有光,自然便認服了,這杯酒就權當平了這些年的猜忌,盟主可願給我等這個面子?”
碧色重瞳在座下每個人臉上掃過,衛将離放下筷子,挑起一邊嘴角笑着,端起杯子碰了一下那人的酒杯,送至唇邊。
“我卸任之後,還望你們主持西武林大局呢。何況西秦至楚京,諸位一路相護,将離感恩還來不及,怎麽敢不給諸位這個面子?”
她倒也不多廢話,飲下之後将杯子倒過來以示盡飲,氣氛便微妙地變了。
那蝰老兒放下杯子,話風一轉,道:“說起來也是遺憾,一想到以盟主之武姿,竟要半生困囿于宮廷,我輩武夫實在扼腕,不如我們稍後去城郊,盟主再以訣指教我等一二如何?”
衛将離在西武林闖出名頭時,人問她修了哪門哪派,她支支吾吾半天,只說了從邊上撈上來一卷無名竹簡,上載絕世武功,因打撈于,索性便叫訣。
又因衛将離修習訣,兩三年之內功體便能大成,又毫無副作用,是以江湖中人人渴望從她口中撬出那武功心法。
魔門諸人也是對訣志在必得,這才設下此局。
衛将離聽了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淡淡道:“我這兩日心情不佳,若打起來怕傷了兄弟們多年的情分。”
旁邊的人陰陽怪氣道:“自盟主與劍聖決鬥之後便再未動過武,難不成真如傳言所說,盟主與劍聖一戰,被正一劍意廢了武功,才匆匆答應了東楚求娶,以圖給自己找個安全的所在度過餘生?”
“……”
衛将離沒說話,只是眼睛看着牆上的畫軸,一臉若有所思之狀,氣氛便更加古怪。
蝰老兒這便放下了一百八十個心,冷笑道:“畢竟盟主乃是我西秦皇女,縱然做不了江湖人,也自可嫁入宮廷享盡榮華富貴,可憐我魔門八宗之主當年被盟主盡數屠盡,數十載之後,怕是要支離破碎,門人子弟流落街頭……”
“我明白了。”衛将離輕輕點頭,“沒為魔門諸道善後,是我疏忽了。”
蝰老兒面露喜色:“我等也不要求什麽補償,只要盟主能将訣全本授與我等,待我等修煉大成,便可力壓東武林,也好讓盟主了無心願不是?”
衆人紛紛贊同:“正是如此,訣出自西秦,自當是西武林之物,盟主嫁去了東楚便是東楚之人,西武林之物當留給西武林才是。”
衛将離聽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那情狀哪還有江湖人的模樣,活似臨街的長舌婦,心底不禁無奈一笑,出聲道:“給你們倒也可以,只是近日因我嫁入東楚,楚京裏處處皆是江湖耳舌,若是傳出去是你們得了我的功法,那魔門八宗的門面道場可還保得住?”
蝰老兒臉色一沉,道:“我等自有辦法保住,這便不勞盟主費心了。”
衛将離眼中微冷,諷道:“是啊,只要拿了我的功法,殺了我,便只有天知地知你們知,到時西秦的百萬饑民便也跟我一同去了,邊關東楚大軍傾巢出動,亂世即來,誰還在乎幾個跳梁小醜練的拳腳功夫?”
兩國和親事關西秦災荒,若和親的公主死在楚京,那相當于要生生餓死西秦百萬災民。
正所謂人要臉樹要皮,雖說這些個魔門江湖客們自标游離于家國法度之外,但被這麽血淋淋地撕了那麽一層面皮,誰臉上都挂不住。
衆人的臉色瞬間便陰鸷下來,蝰老兒冷笑道:“民間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沒想到公主嫁去了東楚還為西秦憂國憂民,若是東楚的國君聽見了,只怕會覺得枕邊人有所異心,不知還睡不睡得安穩。”
——朕今年二十八,睡眠好得很,最喜歡賴床沒有之一。
饒是心裏這麽想着,牆那邊的皇帝還是很感興趣衛将離的心态,正所謂嫁夫從夫,大婚之前衛将離還是西秦人,有為國為民的想法無可厚非,但嫁給他之後,作為夫君他還是很重視她的立場的。
只聽那邊廂西秦公主笑了一聲,道:“您老人家年紀大了,不止老臉皮厚,連說出來的話也腌得越發酸了。衛将離既覓得天下鼎貴的夫君,又能以這樁婚事挽饑民于水火,令兩國修好,何樂而不為?偏你等在此狺狺狂吠,可為饑民送過一粒糧?可為平亂出過一分力?”
聽窗根時不意龍臀被拍得這般舒适,皇帝心花怒放,問侍衛道:“大婚是定在明日初七嗎?”
侍衛:“……是初十。”
皇帝怒:“為何不是初七?”
侍衛:“陛下,國書上本來寫的是初七,您不高興被太上皇逼婚,這才改成了初十。”
皇帝語塞間,隔壁忽然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響,便知那些人終于惱羞成怒要對衛将離下手,頓時喝道:“巡城司的人還未到嗎!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去!萬勿讓匪徒傷了她!”
除了,随行的其他幾個侍衛應聲而動,身法極快地闖入隔壁包廂,一片銀光閃動的打鬥間,魔門之人怒吼不斷——
“衛将離!動用官家勢力便是壞了江湖規矩!”
“卑鄙無恥!若老夫能走脫,定要讓你在江湖上名聲掃地!”
“原來你武功真的被廢,難怪白骨散阻斷內息無效……天下英雄不會放過你的!”
此時此刻被一群陌生人護在角落的衛将離的內心是崩潰的。
她本意是通過赴這場鴻門宴,讓這群雜碎認識到她武功沒被廢,借此安定武林人心,而現在可好,被官家勢力強行介入,她拼命吃換來的能讓她暫時恢複身手的藥基本沒派上用場。
今天這事兒傳出去……那些個對她的功法有企圖的雜碎就更加蠢蠢欲動了。
誰這麽積極地管閑事啊。
這些侍衛顯然個個是一流高手,不出一會兒便将在場四個魔門之人斬于劍下,只有蝰老兒撒了一把毒粉破窗而逃。
衛将離嗆得眼睛發紅,一邊扇着一邊退出包廂,在欄杆邊掃了一眼,酒樓的大堂裏已是人仰馬翻,東楚的巡城甲士魚貫而入,直接把整個酒樓包圍。
一臉懵逼間,持劍的侍衛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只見從隔壁門裏轉出個紫衣的年輕公子,那年輕公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越看眼神越是熱烈。
還是武俠文狀态的衛将離實在沒能把眼前這位和哪個魔教少主或者是宗門少宗對上號,不禁發問道:“閣下是——?”
“你可傷着哪兒了?”
“多謝閣下援手,我無妨,只是不知閣下……哎?”
衛将離猛地看了一眼樓下一個武将模樣的人跪在樓梯口,很快想到了什麽,瞳仁倏然縮起。
只聽那年輕公子答道——
“再過兩日,朕便是你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