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衛将離的魇
自打得知了魔頭要來尋仇,以侍衛統領楚三刀為首,随扈的禁軍直接把行宮包圍得水洩不通,打算次日一早出發去赤龍山祭地之後,轉頭奔向附近太上皇避暑的夏宮,借助那裏的禁軍兵力來保護皇帝安全。
皇帝不在他們那圈裏混,是以是唯一一個沒有意識到事件嚴重性的存在,只覺得這破事兒來得時候不對,攪得杏望節斷了,日子過得簡直淡出鳥。
貼身的內監強調了好幾次是皇後有被刺客追殺之危,皇帝只當耳旁風,逮着機會便撇下随侍溜達進了衛将離的住處。
行宮是太上皇時期留下來的,規模不大,一眼就能看見衛将離半躺在四四方方的庭院臺階上看月亮。
皇帝這輩子見的女人們莫不是端着姿态,唯恐釵環淩亂,哪有像她這樣的,半壺冷酒,階前月下,恣意放達。
皇帝走到她身後稍高一些的臺階上坐下來,擡頭,問道:“看月亮?”
衛将離還保持着望天的姿勢不懂,好像也知道皇帝就在身後,并未站起來行禮,只說道:“将離眼皮淺,看不了那麽遠的東西。”
皇帝又問道:“那你是在看星宿了?”
衛将離道:“也不是。”
皇帝想衛将離此女有夠感性的,半夜不睡覺跑來看夜色發呆,既不賞月色也不是看星光,不知是不是見了此間月色在哀嘆人生多舛。
皇帝正如是感慨,忽見衛将離直起身子,雙手如電拍出,只聽一聲回蕩在四合院裏的“啪!”,衛将離松了口氣,攤開手掌,一只帶血的蚊蟲正橫死掌心。
皇帝:“……”
衛将離拍掉手上的蟲屍,回頭對皇帝不好意思地笑道:“睡着了數回,總被這只蚊子吵醒,說起來慚愧,身手沒有以前好,一擊不成,讓它逃出屋外,這才在外面多逗留了些時候。”
——這種事你讓侍婢做啊!!!!
皇帝已經不知該用何種表情面對她了,憋了半天,只得面無表情道:“追殺一只蚊子追到睡不着,你倒真是留戀以前的草莽生涯。”
衛将離彎着唇角,自屋裏拿出半壺此地特産的雪梅酒,倒了一杯遞給皇帝,道:“陛下知道我為什麽會嫁過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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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得了親手斟酒的待遇,皇帝的心情稍稍平複,回憶了片刻,道:“母後與朕說了,是西秦餓殍遍野,父皇有意休兵,這才讓朕娶了你。後來想想,朕總有些感懷,本以為被家國災荒所動自願嫁入禍福未知的異鄉,當是史書潤色的女人才做得到的事。”
梅酒入喉,辛辣之餘,清甜萦繞。
衛将離晃了晃酒杯,道:“沒有陛下說得那麽了不起,起初聽說西秦北地災荒,本也沒打算盡心去管,但後來皇室派了個僧人,帶我去了,這才知道自己所見所感和別人轉述的始終不一樣。”
“那西秦的災荒當真那麽嚴重嗎?”
衛将離搖了搖頭:“将離口才不好,說出來讓陛下聽了,總覺得有些無病呻-吟之感。”
皇帝一臉認真地望着她,道:“朕小的時候,讓樹枝劃傷過手,喊得恨不得滿皇城的人都知曉,其實并沒有那麽疼。朕雖然不知你是怎樣的人,但總歸不會是朕這樣喜歡喊疼的人。”
庭院裏只有蟬鳴,實在是太适合談天說地的氣氛。
難得聽見皇帝說起人話來,衛将離倒是有些意外:“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皇帝看着她,垂眸道:“宮裏閑言碎語聽得多了,偶爾也會知道那些婦人欺負你是西秦人,雖然明面上故作恭敬,暗地裏沒少克扣你的絲炭之物,可你臉上一點愁容都沒有,看來是真豁達。所以朕才想知道西秦的災荒到底有多嚴重,讓這麽豁達的人都不得不屈服于此的。”
衛将離沉吟片刻,道:“既然陛下想聽,那我就先說說我來之前在災區見的見聞吧……西秦北地有一座小山叫華源山,山腳下有一個樸實的村落,我年少時在外面惹了仇家,便借住在這村落裏養傷躲風頭。”
“收容我的人家姓柳,那柳家有三個八、九歲的女兒,大娘手巧,會用葦葉編蟋蟀;二娘鬧騰,會下田捉蟾蜍,三娘性子靜,每日便為我煎藥遞水。這般照顧之下,我很快便恢複了。為了感謝柳家村的照顧,每年到了年節前後,便是自己沒時間,也會托北地的朋友去送些年貨給他。”
“柳大叔是個固執的人,記得我喜歡吃那華源山裏的野兔子,每次我托人去送些禮物,他都要捎一只風幹的野兔帶給我,說是不給我還禮心裏便過意不去。”
“我當時沒在意,過了兩年,旱災便來了,大旱讓華源山上的水都幹了。農田荒廢,柳家村陸陸續續地餓死不少人。”
“那時因我在困于江湖争鬥,對此毫不知情,給柳家拜年的事也疏忽了。誰知過年時,柳大叔又托了貨郎送來一只野兔,我這才想起來,聽說北邊旱災,便讓人備了五車糧去,随後兩年都是如此。”
“最後,去年冬旱時,僧人請我去北地查看災情,讓我考慮和親之事。我一時也沒回絕,那時總想着有別的方法,便跟着去了。”
“災情的确嚴重,有的地方,路上都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屍身。我很擔心柳家村的情況,中途便折去了華源山……”
衛将離說到這一節,眼底深處浮現一絲哀戚。
皇帝皺着眉聽着,給她倒了杯酒,問道:“柳家村因為饑荒……絕戶了嗎?”
衛将離将手裏的酒一口飲盡,搖頭道:“因我那兩年送了不少糧,柳家村還有七七八八的人活着……只是我去時、我去時,柳家就只剩下二老,我問那三個女兒去哪兒了,他們一開始說嫁人了。”
“農家人哪裏會說謊,我怕那三個女兒被他賣了換糧,一時着惱,說一定要見到三娘,過了一會兒,周圍柳家村剩下的村民都圍了過來,看着我們柳叔。”
“柳叔看了看村民,又看了看我,回到屋裏,拿出一個包袱,遞到我手上,說……說這就是三娘了。”
“我本以為是骨灰,哪知一打開……裏面是一只腌好的人手。”
皇帝手裏的酒杯落在了地上,驚得半晌沒反應過來,道:“怎麽會?!他們竟然殺了自己的女兒吃嗎?!”
衛将離閉上眼睛,隐隐露出痛苦之色:“不是……柳叔對我說,全村人都靠着我送的糧食茍活。今年既沒水也沒糧,野兔也都被禿鷹抓走死光了。先餓死的是老人,然後村民就開始換着孩子吃,吃完了孩子,就開始吃女人……”
“柳家大娘出去挖樹根,摔斷了胳膊,血氣引來的不是狼,是快要餓死的人。大娘後來被找到時就剩下手和腳……二娘害怕想逃到山上去,被追着摔到山澗下面,當然連屍骨都沒留住。最小的三娘長得好,柳家村的人舍不得吃,說是留着,想給路過赈災的貴人送去換點口糧。”
“但後來三娘也沒留住,最後那條人手……是為了等我來,換我的糧食,給我準備的。”
“我忘了那時罵了些什麽,只記得自己發了狂,覺得那些人都是惡鬼,一劍刺進柳叔心口,問他後不後悔。”
“他只和我說了一個字。”
皇帝怔怔地問道:“餓?”
衛将離點頭,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按着眉心,仿佛很疲憊的模樣。
皇帝已經談不上憤怒了,只能感受到衛将離當時的悲涼心境。
理智、感情、尊嚴,百姓已經餓到失去一切了,只剩下“活着”這一個渴望,這不是屠殺能讓他們覺醒的。
她背負着這些東西,穿上嫁衣時,又是怎麽想的呢?
細細的蟬鳴莫名悲戚起來,皇帝看不透這場聯姻對曾經自由自在衛将離來說是否是一種屈辱,但即便她在他面前從來未露出半分怨天尤人的神色,此刻卻還是能幻聽得到那種沉重壓抑的低泣。
然而回過神來,卻發現她的神情依然是平靜的,仿佛在敘述他人所編造的故事。
衛将離垂下眼簾,露出半個笑臉,道:“事因就是這樣了,我白活了這麽多年,所幸還能為百姓們換了糧食,陛下不用太為我感懷,我也算不得犧牲什麽。”
皇帝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也只好順着她的話說:“你覺得你沒犧牲什麽也好,皇室雖比不得百姓人家的和樂,但至少朕會盡量做好為夫的責任,嗯……私下時,你可叫我殷磊。”
……
與楚三刀層層布防之下的緊張感不同,直到次日啓程到了赤龍山腳下,還是一片順遂,毫無刺客襲擊禦駕的可能,随行的禁軍感受到氣氛松緩下來,都長出一口氣。
與禁軍們的放松所不同的是,皇帝像是一夜未成眠一般,思慮重重。
按理說作為東楚的國君,他應該對自己的正妻是懷抱着某種目的性才嫁給他而憤怒才對。可他就是覺得自己沒辦法對着這樣一個人再挑剔了,這并非出于情愛之想,而是作為人的基本悲憫。
甚至于到了祭地時,瞥了一眼旁邊與平日裏毫無差別的衛将離,餘光就像長在她臉上一樣,幾乎開始懷疑昨夜的對談是自己在做夢。
直到輔祭的人低聲催皇帝頌碑,皇帝才回過神,勉強把祭地進行完。
“陛下,今日為何魂不守舍?”
“沒事。”
內侍監順着皇帝的目光看過去,感嘆道:“娘娘是真的精神飽滿啊。”
可不是嗎?
此時已到了耕聖田的部分,衛将離終于拿到了不是武器的武器,一掃昨日略有些疲憊的精神,立時活似頭占山為王的猴子,一把鋤頭掄得飛起,若不是力氣小了許多,看那架勢簡直活像臺人形挖掘機。
若不是後來禮官見勢不妙,喚人去把衛将離和鋤頭逼得孔雀東南飛,她多半要連皇帝那半邊也要開搞了。
随後皇帝磨磨蹭蹭劃劃水地把地翻耕完的時間裏,衛将離在另外半邊不是在水溝裏撈泥鳅就是在幫随侍的婢女打螞蟥,待到落日結束時,皇帝一看,衛将離又黑了一層。
“唉……娘娘如此作踐自己的肌膚,回去翁昭容又要罰奴婢了……”
聽到婢女們小聲的抱怨,皇帝忽然就明白了他對衛将離和對其他後妃的微妙層次感上的不同。
……你們懂什麽,黑芍藥白芍藥,都是好芍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