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雪川

“太子哥哥今日怎沒拿慣用的箭杆來?”

“下人手腳不靈便,不小心摔壞了。”

二皇子呀了一聲,道:“我還以為太子哥哥還在生父皇的氣,連父皇賜的箭杆都摔了呢。”

見太子臉色微沉,二皇子眼中掠過一絲得色,回頭一看皇帝,卻見皇帝側着頭和衛将離說話,根本就沒注意到這邊。

二皇子喚道:“父皇!”

皇帝回頭:“怎麽了?”

二皇子登時有幾分憋氣,道:“太子哥哥不小心把您賜的箭杆弄壞了,父皇會原諒太子哥哥吧?”

太子咬了咬下唇,垂首道:“是兒臣的過錯。”

其實皇帝這會兒知道太子跟衛将離處得不錯,心情挺好,愣是沒注意到二皇子言下那點挑撥離間的意思,直接就說:“東西壞了便壞了,朕改日把朕那套漆金龍象箭杆給你。”

太子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二皇子愣了愣,道:“父皇……您說的那套漆金箭杆是皇祖父傳給您的嗎?”

不管是什麽物件,祖傳父、父傳子,隐喻的自然是九五之尊的位置。

皇帝也覺得二兒子有點反應過度了,皺眉問道:“博兒有意見?”

“是不大合适。”

說話的卻是衛将離,她接着道:“太子弄壞了東西,就是做錯了事,不罰反賞,傳出去說陛下溺愛孩子就不好聽了。妾以為既然書要親手翻才能識得個中三味,這好東西自然也要親手争方顯其貴,不如就以此作彩,讓這二位以投壺定孤……勝負吧。”

定孤枝是道上人生死決鬥的話,衛将離差點管不住舌頭,不過一看大家都同意,想來也是糊弄過去了。

投壺是源自“射禮”的貴族游戲,會玩的人都有自己趁手的箭杆,上面的裝飾哪怕有着微妙的重量差別,發揮就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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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用的也是一副鑲金點翆的好箭杆,想來平日裏沒少練,發揮得極好,八投八中。待司射報出全壺後,二皇子聽見皇帝給面子地鼓了鼓掌,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神情。

反觀太子那側,因常用的箭杆壞了,此時用的只是一副普通的柘木箭杆。

此時太子起身對皇帝拜了一拜,道:“父皇,兒臣是長子,願多挪四尺。”

皇帝點了點頭道:“可。”

二皇子眼中微露疑惑,不解為何太子趁手的箭杆都沒有還敢這麽賭。

哪知太子看準了壺口的位置後,不是如一般情狀,一根一根地投,而是一手拿了兩根箭矢,同時擲出,并以一股巧勁,精準地落進壺口中。

“連中,骁箭。”

皇帝年輕時也是會玩的,見兒子頗有自己當年的風範:“戰兒何時學得此等技法?”

“父皇見笑。”

孰高孰下一眼即明,二皇子臉色一青,勉強笑道:“太子哥哥好厲害,莫非平日裏連課業也不顧了,這才玩得如此熟稔嗎?”

——荒廢課業去玩的那是你爹。

皇帝陡然沉默,太子誤以為皇帝生氣,忙道:“父皇,兒臣并非荒廢課業,乃是皇後娘娘适才說我平日所用箭矢過重,教兒臣換些輕的箭矢兩支并投,這才臨時學會的。”

皇帝意外地望向衛将離:“你還會這個?”

衛将離道:“都是些以巧施力的玩物,妾看一遍便會了,就鬥膽教了教太子。”

皇帝終于找到了共同點,喜道:“那你試試?”

衛将離點頭接過箭,拿出三根抛了抛,只看了一眼壺口的方向,很随意地把三根都扔了出去,只聽連聲脆響,三根分別精準地沒入壺口和兩個壺耳當中。

這大約就是所謂地一通萬事通,皇帝至今還沒有娶了個曾經的武林高手的覺悟,此刻才明白過來,一時又覺得這人若不是因為和親,還不知在哪個江河湖海中長風破浪。

正自我糾結着時,忽然側殿裏傳出一聲梵呗,三個素衣禪師從屏風後繞出,邊上一位禪師一見衛将離的面,當即金剛怒目——

“陛下莫要被西秦妖女騙了!”

說着三個禪師便快步走過來,呈現護衛之勢把皇帝和兩位皇子納入保護範圍內。

皇帝一臉茫然,這造真、造如、造淨三位禪師他認得,既是高僧也是專門為保護皇室存在的,常年跟随在太上皇身邊,也算是看着他長大的,不知在後面聽了多久。

“造真師父,為何這麽說?”

那金剛怒目的造真師父道:“陛下有所不知,此西秦女乃是天隐涯夫昂子門下弟子,夫昂子一門行事放誕不經,她便曾包庇魔頭打傷佛子,兇殘非常,莫要讓她傷了陛下龍體!”

衛将離見他們警惕非常,不得不放下手裏本來就沒箭頭的箭矢,道:“三位大師眼熟,既然是造字輩,不知是那位首座門下?”

“老衲造真,這二位是我師弟造如、造淨,乃是滅谛院佛子溫衡門下!你可還記得昔日南太荒佛辯會上,因你那梵逆同門妖言惑衆,你不辨是非打傷佛子,老衲還未找你算賬!”

衛将離想起年輕時的黑歷史,的确有這麽一出,慚愧道:“年少無知,将離當年已三上佛山向佛子請罪,三位大師若還有不滿,今日自當領受。”

二皇子一臉懵逼,而太子則是正值中二年代,不明覺厲之下看着衛将離的眼神開始崇拜起來。

——雖然聽不太懂,但後媽年輕好酷炫好叼的樣子。

皇帝也不太明白,不過他現在處于有了媳婦忘了大師的時期,立時本着一顆長歪了的心,有如安慰頑固的老年人一般,道:“造真師父言之晚矣,她雖有些江湖恩怨在身,但如今已放下屠刀,成了朕的新後,朕必會敦促她熟識女則,再不興風作浪。”

“啊?什麽?!”造真師父聽了頓時捂着心口倒在旁邊師弟肩膀上,道,“陛下……你可知你娶了個禍害啊,她必為你招來災厄的啊!”

皇帝聽了頓時不悅,喚人把兩位皇子帶走,沉聲道:“此事本是父皇所定,她也替朕擋過刺客,也算對朕真心實意。大師縱然與她有些舊怨,就不能看在兩國交好系于她身的份上放下嗎?”

造真大師還在捶胸頓足:“早知如此老衲就不該去閉關,陛下你有所不知——”

“大師說的是。”衛将離似是對皇帝的維護之言絲毫不動容,聲調淡淡道:“還請大師帶我去求見太上皇,西秦公主衆多,比我優秀的比比皆是,為何一定要我衛将離?”

皇帝一愣:“你……什麽意思?”

衛将離沒有去看他,雙手抱拳,躬身行禮:“請給将離一個理由!”

江湖人的話,江湖人的禮節。

他終于明白衛将離身上那種隐約的不安感在哪兒了,後妃傾軋、刻意冷落,不是因為豁達,只是因為她始終不在乎這些。

她到現在,仍是一身逆鱗未除,還在不甘于被送為他的妻!

此時偏殿走出來一個內監,道:“今日參禪已畢,三位大師請先回閣中吧,太上皇今日不見客。”

衛将離上前一步道:“請等等,我……”

內監打斷了她,道:“皇後娘娘,既已是東楚國母,請萬勿做出有傷東楚國體之事。”

“……”

太上皇今日不見她,想必是知道她的來意,故意不見她。

衛将離滿懷心事地走出三寶殿,待三位禪師也嘆着氣離開,前面的皇帝忽然開口道:“衛将離,你是不是從未認命?”

“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淡淡道:“你可知身為東楚皇後,心卻不忠,朕若一怒之下,可斷你西秦百萬災民性命。”

衛将離看着他的背影,道:“陛下不是這樣的人。”

“你莫要自以為是!”

“……”

衛将離一時沉默,擡頭看了看夕陽西下的山巒,似乎聽到了幾聲夜枭的啼鳴,向皇帝躬身行禮道——

“今夜風高,恐有夜行獸傷人,請陛下萬勿出門。”

皇帝未聽入耳,直接拂袖而去。

三位禪師不知為何十分憂心,便建議他上苦海半山腰的六淨庵找佛子溫衡,恰好皇帝心裏猶如燒着一鍋火炭,自覺也需要高僧點撥,便答應了。

他走的是一條直通苦海的小道,十幾歲時便經常随着太上皇時常自這條小道上苦海聽苦海的高僧講道,走得慣了,連侍從都沒帶幾個。

待行至半山腰間,皇帝便看見一位白須僧人,正在一座亭子下與一個陌生人下棋。

苦海中地位最高的有三位佛子,分別修習苦海無上心法諸行無常印、諸法無我印、涅槃寂靜印,而這白須老僧正是三佛子之一的溫衡。

佛子德高望重,深得太上皇敬重,皇帝也不敢輕慢,上前道:“溫衡師父近來可好?”

佛子溫衡落下一枚白棋,一雙老而不濁的眼睛看了看面前的陌生人,打了個梵呗,向皇帝點頭道:“小殷施主。”

“溫衡師父在待客?”

佛子溫衡站起來道:“白佛友乃是老衲故人,因在此等人,故而老衲便陪他消磨些時光。小殷施主幾年不見,今日來是為何?”

皇帝想起衛将離的臉,又是一陣火大,道:“今日被婦人所惱,特來請師父為朕解惑。”

在他說話的瞬間,佛子溫衡背後傳來一聲輕微的棋子開裂的聲響。

佛子溫衡聞聲,轉過身并指輕輕點了點那位佛友的肩,溫聲道:“白佛友今日有更為要緊之事,老衲便不打擾了。”

那佛友并未說話,轉頭靜靜地看着亭子外的雲海。

待到皇帝一臉莫名地被佛子溫衡帶走,那人還是沒動,過了許久,夕陽沉入雲海,滿月初上,他才仿佛一尊冰雕解凍般松開了手指。

背後腳步聲傳來,似乎有人坐在了他身邊,亦如他一般,并未說話。

衛将離和這人并排坐着,垂眼間見他指間石粉落下,正想說點什麽,卻聽那人先出了聲——

“手。”

衛将離乖覺地伸出左手,讓那人把了把脈。

那人把過脈後,閉上眼睛嘆了口氣,道:“另一只。”

衛将離又奉上另一只手,待他确認後,任由那人抓緊了自己的手腕。

“還疼不疼?”

衛将離笑笑,道:“我不小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樣,什麽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我有不能不去做的事情。”

“我佛心生魔,你卻是魔中見佛,現在……你真當你是佛陀嗎?”

衛将離啞然。

白雪川終于回過頭,澄澈如星天之海的眸子望定了她,輕聲問道——

“阿離,你渡人渡魔渡蒼生,怎麽就不渡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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