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撕人

衛将離入天隐涯前,因在被扔在雪山上任她自生自滅了三天,根骨有損,落下體寒的毛病。後來她師兄給她找人借了只珍稀的火蟾放在她枕邊,一夜過去她就再也不體寒了,這十數年來東奔西跑,天南地北到處亂吃,人就沒病過。

說來也奇怪,那只火蟾一夜之間就沒了,她去問過白雪川,後者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了她許久,說火蟾有靈,已經和她的身心化為一體了,日後必然福澤不斷。

衛将離信以為真,直到後來火蟾的主人上門來找事兒,她才知道白雪川是糊弄她的——那火蟾的确是和她融為一體了,是她半夜沉睡間餓了,朦朦胧胧地把枕頭邊的火蟾塞嘴裏吞下去了。

至于火蟾的主人,是一個叫棋叟的老頭兒,每隔兩三個月就要來找她師父下棋,一下就是十二個時辰,一直念叨衛将離欠他一只火蟾,要找她賠。衛将離後來就真的去西南的火山口蹲守了七天,重新逮了只火蟾賠給他,但這棋叟說已經和他本來那只火蟾培養出感情了,不接受賠償。

衛将離就毛了,棋叟再來時,再也沒給這難纏的死老頭一張好臉。

——只是沒想到,她喊了那麽多年的臭棋老頭,竟是殷楚太上皇。

坐在簾後的是一個很普通的老者,花白胡須,身形微佝,若不是眼中精神矍铄,見他那蒼白臉色,還以為是死期不遠了。

“父皇?你有病在身,可傳過方太醫了?”

太上皇并沒有回答他,揮了揮手道:“殷磊,你先避開,為父有話與她說。”

殷磊看了一眼衛将離的神情,心裏咯噔了一聲。

衛将離的表情十分可怕,冰冷得像是随時要動手殺人一般。

“父皇……”

“下去吧,這段時日的賬,為父是該好好理一理了。”

實在不是什麽勸和的氣氛,殷磊轉身離開前,對衛将離道:“記得你我之約。”

——在他面前,絕不對太上皇動手。

衛将離氣得發抖的手握緊,好一會兒,才在殿內安神香的缭繞下靜下來,沉聲道:“你若無合适的理由,我不會看着你身負內傷的份兒上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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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楚太上皇殷鳳鳴早已預料到她的反應,做了個請的手勢,道:“你可知老夫這一身五髒俱裂的傷,是誰留下的?”

“能傷髒腑而不傷骨骼,将力道控制得如此之好,放眼當世,也只有我師父夫昂子了。”

太上皇嘆了一聲,道:“我與夫昂子說了要你嫁來東楚時,他十分震怒,若非顧忌當世大局,早已讓我立斃當場。他雖不能殺我,卻說了只要你在東楚一日,就讓我一日受五髒脹裂之苦。”

她就知道,師父雖然看似放任自流,實則最偏疼弟子。

“你既然知道師父不許,何必既苦了你自己,又苦了別人?”

太上皇不語,片刻後,搖了搖頭,複又擡頭看着衛将離道:“你覺得殷磊如何?”

“困龍之資,就算是我也覺得有些時候,他的精明甚至能匹敵白雪川。”

一直都很精明的人不一定能鬥得過大部分時候糊塗、偶爾精明的人。你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糊塗,什麽時候精明,所以很難去把握他的節奏。

這就是衛将離覺得殷磊很可怕的地方,他考慮問題的時候大多猶疑不定,但一到不得不做決定的境地,他又會做出衛将離苦思許久都想不出來的高招。

太上皇略一點頭,道:“殷磊幼時,曾很向往亂世江湖路,我見你時,便知道你是他心底所喜歡的那一類人。”

衛将離冷笑道:“他喜歡我就得來陪着?”

太上皇繼續道:“我并不是這個意思,這些年被他生母刻意孤立,性情被強壓下去許多,我苦于他的帝王之心日漸消淡,無奈之下去了濁世論清,衛皇便向我提到了你。”

衛皇……

心裏從來沒有過指望,失望時也不會覺得寒心,只是麻木與殺意同長,衛将離已經快要壓抑不住內心的狂躁。

“八十萬石糧食,我還真是被賣了個好價錢。”

太上皇道:“在此事上,我欠你一句致歉,雖不在乎是否要賠命,但還是想忠告你一句——指使密宗諸人對你以大義相挾的,正是衛燎本人。他日你若回得了西秦,勿要再與皇室打交道。”

“多謝你的忠告,即便作為幫兇,你最沒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太上皇閉了閉眼,垂首道:“殷磊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帝王,請你繼續留在他身邊,這是老夫作為一個父親的請求。”

東楚太上皇,一代亂世枭雄,白手起家,生生從大越王朝手中撕下半壁江山,一生從未向任何人低頭,更莫說對誰吐出一個“求”字。

但衛将離并沒有買他的賬,倒退了兩步,不怒反笑:“好一個忍辱負重的慈父,你要全你的愛子之心,何必非要拿他人做盾防?那麽多女人,想嫁來殷楚的比比皆是,為何偏要逼我入局?”

“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有腥風血雨來磨練他;也只有你,才能引白雪川真正入世造劫。”

“別把話說的那麽漂亮,錯不在我,也不在白雪川,錯在你,懂嗎?”

“王者之願想,莫過于江山一統,海清河晏。而一旦行于此道,勢必會傷到無辜之人。”

——關我什麽事?

衛将離不能理解他,也不想去理解他。

她知道王者之所以為王者,所付出的代價比她多上無數倍,可這并不能代表他們就能拿自己對痛苦的承受度去衡量他人。

“憑什麽每個人都非要拿這些大道理來綁着我?憑什麽你們覺得我就非得為了你們所謂的‘無奈’去流血?”

被如此質問着,太上皇一時也無言以對,垂眸道:“事到如今,殺也好剮也好,我身為東楚帝王,還是還得起的。只是在此之前,我要先送你一條該殺的人命。”

“……誰?”

“密宗寶音王。”

誘她去災區,滿口道德慈悲,實則是割她的肉全自己的仁善之道,又與西秦皇室合謀讓劍聖絕她武道之路,又唯恐她和親之後有後,拿烈毒壞她身子,若非翁玥瑚每次都悄悄換掉毒藥,她早就死了。

寶音王……首惡當殺!

“他在何處?!”

“殷焱開罪西秦使團只是個開始,寶音王這兩日已至苦海,接下來會在合适的時機前來刺殺于你,一旦你死在東楚,西秦皇室便會以殷楚害死你的名義出兵皚山關,而東楚這邊鎮守邊境的已被換上了殷焱的部下,多半難敵西秦鐵騎。”

聽到前半段的時候,衛将離眼中殺機狂燃,待到了後半段,情緒忽然冷靜下來。

“你說這麽多,還是要利用我阻止寶音王,你東楚也能免于兵災,是也不是?”

太上皇道:“你若不願,誰也無法勉強你。”

“我不願又能如何,好一出陽謀,我除了殺了寶音王,還有別的選擇嗎?”

連告別都沒有,衛将離轉身離去,剛一踏出門,便見右側殷磊滿臉愧疚地立在一側,顯然什麽都明白了。

見了她,殷磊糾結了片刻,道:“如果你怕擔上弑父的罪名……我能幫你。”

幫我什麽?幫我殺了衛皇?

衛将離現在需要一個發洩的理由,寒聲道:“你的位置讓我很難相信你是為了幫我。再者,殷磊……你當我遷怒也好,我想殺什麽人,要誰來幫,還輪不上你。”

“……”

衛将離走得很決絕,帶起的風不大,卻一下子冷到了骨髓裏。

殷磊沉默地望着衛将離的背影,身後傳來太上皇帶着些許逸嘆的聲音——

“別看了,有得總有失,該走的你留不住。”

“沒,只是想不通,她都沒來過,怎麽就……回不去了?”

……

——迷蝶林三裏亭,密宗僧人出沒。

衛将離邀戰天下的消息傳出去有一個月之久,足以讓盟中兄弟随行而來,他們密切監控着苦海山下的情況,密宗這等與她有仇的組織,自然是監視的重中之重。

因呼延翎脫逃的影響,官道上都被急着回程将消息報給師門的武人堵得水洩不通。

而當衛将離折道去往迷蝶林時,卻發現本來應該通往官道的迷蝶林裏并沒有什麽人,只有一兩個稀稀落落的茶攤,裏面百無聊賴的小二正在打着呵欠。

那小二正昏昏欲睡時,忽然見一個頭纏破敗布條的中年婦人捧着破碗,操着一口西秦口音求乞,頓時面露不耐,像是轟蒼蠅一樣将那婦人轟遠。

“又是西秦來的災民,欠我們那八十萬石糧食還沒得還呢!哪兒有餘糧給你?!滾滾滾,別擋着老子生意。”

衛将離的目光鎖在那婦人身上,半晌,走過去問道:“大娘,你是西秦逃災來的?不是糧食已經發放過去了嗎,怎還會逃到這裏來?”

那婦人嗚咽一聲,掩面道:“糧食都被官府克扣了,哪裏落得到百姓碗裏……”

衛将離本來是想去扶她一把的,聽到這話,收回手道:“那豈不是讓西秦百姓都沒有活路了?依你看,要怎麽才能徹底解決西秦的災荒?”

那婦人瑟縮了一下,低聲道:“小婦人見識淺……”

“你是不是想說,只要西秦大公主死在東楚了,西秦就能以此為名揮師東進,屆時天下一統,衆生就得以普度了?”

婦人面露驚恐之色,轉身正要逃之時,衛将離一腳把她踹在地上,扯下她的頭巾,果不其然露出一個燙着戒疤的光頭,竟是個番僧假扮的。

“你家寶音王不去學寫話本簡直可惜了,上次安排一個村的人一起演,這次都演到東楚來也就罷了,都直接要我為國捐軀了,他怎麽不立地爆炸呢!!”

那番僧被衛将離那一踹,口中見腥,掙紮了兩下,嚎道:“大公主息怒!小僧只是聽師祖的話行事啊!”

“那可以,我放你回去,去和寶音王說,衛将離就在這兒等着,他若敢來我還敬他三分,若不敢來,他日被我撕上門去,小心我把他全身上下的窟窿眼都燙上戒疤!”

那番僧連連點頭,正要逃時,忽然手臂一痛,身形失衡,一看右邊只剩下一個血口的胳膊,頓時發出凄厲的慘叫聲。

那茶攤中的小二直接吓得坐在地上發抖,只記得衛将離剛剛身形一閃,一條血淋淋的胳膊轉眼間出現在了她手上。

妖異的碧瞳倒映出那番僧驚恐之狀,盛滿殺戾。

“忘記說了,我撕人……可從來不單單是在嘴上。”

作者有話要說: 傻皇帝沒有啥希望的原因是他身份所限,江山和食人花不能兼得的時候,他還是會選擇江山。

有一得必有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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