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七
眸光乍寒疑雲聚,醫者一笑盡皆散。
俞昭微微一笑,故意傾身向前湊了湊。慌得韓朱連連後挪,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居然沒出息地挪到了船尾,身上衣衫也被冷汗浸透。
“瞧給你吓得,寬心好啦,我不是韓家的敵人,不然怎麽會有韓家的信鴿呢。”俞昭邊說邊将一捧蓮蓬全部傾在船艙中。
等韓朱小心挪回來,她将最後一只最肥的蓮蓬放到他腳邊,拍拍粗布衣上的枯葉與水漬,起身向岸上走。
韓朱撿起蓮蓬,斟酌着還未問出“你去哪”,俞昭逐漸遠去的聲音便傳入耳中:“我去陪杏子練劍了,你記得幫我把這些蓮蓬都拿回去。”
“那好歹給我個包袱啊。”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見,韓朱晃着蓮蓬,“這玩意兒刺手!刺手!刺手!”
顯然是徒勞的,俞昭飒然離去,步伐輕盈而迅速。
韓朱只好自讨沒趣地放下蓮蓬,摳出一顆蓮子,邊剝開吃,邊思考着目前為止知道的所有情況。
俞昭肯定與韓家有什麽微妙的聯系。關于韓家的信鴿,韓朱稍微了解一點,唯獨與家主關系密切之人方可擁有。而他父親是韓家家主,那麽他父親的妻妾、兄弟姐妹、子女、侍者和弟子,則是人手一只馴養優良的信鴿。
這麽說來,俞昭應該是他父親的侍者,甚至弟子都有可能……
此念一起,連韓朱自己都大吃一驚。俞昭不正好有個神秘的師父嗎?假若俞昭的師父真是他父親,他在藕花村受苦受累三個月,合着就是他倆安排好的?!
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慌。韓朱拿外衣兜起近三十個蓮蓬,匆匆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朝俞昭家中趕去。
俞昭那鬼丫頭定然不會告訴他實情,他得向俞母問個清楚!不然問題憋在心裏,今晚就睡不着覺了!
八
山有幽徑通靜處,院生翠竹映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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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之後,藏匿一緋衣女子,手握嘆雲劍。
耳畔捕捉到細微響動,劍風從左側襲來。女子驟然催動劍訣,一雙黑眸變為青色,邪氣畢露,觀之必将深深陷入當中。
劍風走勢一歪,女子抓住這個良機,嘆雲劍順勢一劃,将偷襲之人手中的竹枝斬斷。
只是不等她将劍逼到那人脖頸上,那人的手就以迅雷之勢扼住她的咽喉。
手上傳來的力度頗大,女子頓時渾身無力,手一松,嘆雲劍落入來人之手。
松開女子的脖子,俞昭連連搖頭,“杏子,你的動作還是不夠快呢。只憑嘆雲劍的幻境,這是遠遠不夠的,你現在連阻止我都做不到。”
“所以,你才是最适合繼承嘆雲劍的人!”緋衣女子惱道,“阿昭,你都是有婚約在身的姑娘了,幹脆就放下報仇的心吧!安安分分做藕花村的大夫不好嗎?”
俞昭裝劍的動作一頓,她擡眼平靜道:“繼不繼承嘆雲鬼劍,成不成婚,報不報仇,這都是我自己的事。丁杏子,你要是練劍累了,可以休息幾日,不要再把這些廢話拿出來說。”
眼神是如劍一樣幹脆、冷厲。
丁杏子拿她沒辦法,只好緩了語氣,幽幽:“難道只有你想報仇雪恨嗎?可不要忘了,我的親人也是死在山匪手中!”
“失去爹娘後,是你爹将我帶入藕花村,他既是我的師父,也是我最後的親人!但是師父也死了,他們都死了,都死于山匪之手,都是慘死啊!我難道就不想殺上合息山,以仇敵的鮮血祭奠亡親和師父嗎?”
“你知道你為什麽每次都會中嘆雲劍的幻境嗎?嘆雲劍的幻境,能映出你心中的悲哀,使我看見并利用之。你的悲哀,每次都是一樣的,都是十年前那件事!”她提高聲音道,“真是煩透你這木頭腦袋了,十年不曉得會發生多少事,沒準人家山匪頭子早死了也說不定。你就非要留着這個心結不放嗎?”
“所以我才每天教你醫術,陪你練劍。”俞昭照樣是平靜的語氣。言外之意是,訓練你的目的,就是好讓你能夠代替我,守護村子。
丁杏子被她氣得無話可說。她想了想,試圖繼續勸導:“阿昭,你要想想你娘,想想我們藕花村的病人!你要是走了,留下我這個半吊子大夫,村裏要是有人病了,而我又醫治不好,這該怎麽辦?”
“我們不是約好了嗎,要放下對過去的仇恨,好好修煉醫術和劍法,繼承你爹或者我師父的衣缽。為什麽你又要反悔了?”見俞昭只是顧着自己裝劍,卻許久都不曾将劍裝進去,丁杏子左右手齊上,輕捏她的臉,“阿昭,你說話啊!”
俞昭沉默很久,語氣軟了下來,“對不起,我知道我這麽做很不對。但我……還是想着把藕花村的事務都交給你,随後一個人去做該做的事……對不起,讓我放下仇恨,我實在做不到。”
失望而惱怒的眼神,針一般刺過她的臉。丁杏子的拳頭一緊再緊。
“你知道對不起我就好!”她終于甩下一句話,氣呼呼地走向自家的木屋,砰然将門關上。
九
凄厲劍風即将近身之時,俞昭霍然從幻境中驚醒,一閃再閃,這才躲過黑衣人的劍勢。
原來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象,前幾日與丁杏子的對話竟成了她此時的悲哀。她的目光不離黑衣人手中的嘆雲劍,暗想他是什麽時候把劍偷去的?
俞昭攥緊雙拳,手心沁出汗來。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偷去她的劍,這人的身手定在她之上,那麽,她該用何種方式将劍奪回來?
偷襲?先發制人?還是……
慌亂之際,目光一掃,她忽見黑衣人手腕上束縛着黑色布條,上有白色的魚圖案。那魚的形象極其兇,眼睛瞪得甚大,口生利牙、背有尖刺,尾部則被撕裂開來。
“合,息,山!”俞昭一字一頓,方才還猶豫且愕然的目光頓變,一切的躊躇被她抛在腦後。
合息山,鲲幫。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便是他們讓她年僅八歲就失去了亦父亦友的阿爹,便是他們讓阿爹死得那樣慘,便是他們将她阿爹的畢生心血肆意踐踏、毀壞,付之一炬!
執念一起,自然而然又将陷入對方手中嘆雲劍的幻境。俞昭卻不慌不忙從腰間布囊裏取出銀針,趁對方的瞳色未完全轉變,即趁幻境尚在形成時,驟然發難。
針刺中穴道,可救命也可奪命。經絡被銀針封住之時,便是行動被封住。六枚銀針接連刺在黑衣人兩臂脈絡上,快準狠。縱使幻境展開,黑衣人也因雙臂酥軟,再握不住嘆雲劍。
輕易奪回嘆雲劍,心中怒意終于無法壓抑,俞昭當下一劍砍在黑衣人兩膝。黑衣人慘叫着跪下之時,她飛起一腳将他踢得一個仰倒,趕上去又是一劍劃過他的頸部。
劍下無情,血如泉湧,噴射而出,淋得她滿臉都是。但這還不夠。隔着血色,俞昭仿佛着了魔一般,看着逐漸死去的黑衣人,她驟然狂笑。
“合息山!來啊,來啊!來一個我殺一個!一個都不留,一個都不會放過你們!”
宛如從血獄爬起的女修羅,俞昭舉起嘆雲劍,砍起黑衣人的屍體來。
溫血飛濺,她卻愈加瘋狂,渾然不覺自己的氣血已紊亂。
“爹下葬之時,渾身都是血!師父說他親眼看到你們把爹的屍首當作木頭那樣,當成木頭那樣劈砍!”
“爹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什麽你們要那樣狠毒?為什麽死的是爹!為什麽?!”她哭喊着,将滿腔悲憤盡數傾瀉在屍體身上。
敵為魚肉我為刀。十餘劍過後,方圓一步之內皆浸染黑衣人的血。
也不知究竟揮劍多少次,更不覺地上的人是何等程度的血肉模糊。不知是第幾劍過後,一只小小的木頭魚滾落在俞昭手邊。木頭魚已被劈開來,內中一張染血的布條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十
韓朱真是被吓了個半死。
問罷俞母,确定一些事後,他立刻朝着丁杏子的住處趕去。
正思索見到俞昭後要用何種語氣詢問,不料半路上卻撞見眼前這副慘像,當時吓得他魂飛魄散,腿一軟,竟是撲通一聲跪倒。
血腥味撲面而至,如此濃郁定是剛死了人,而且還是被弄斷大動脈的那種死法,不然哪裏會有這麽重的味道。
深山老林還能撞見殺人的,殺手竟還是個女的,也不知道死者與殺手究竟多大仇多大恨。
掩住口鼻,韓朱強行忍住胃中的不适,幾乎是爬着前行,想繞過近在眼前的兇殺現場。
但下一秒,一把劍橫在他眼前,劍身還淌着血。韓朱終于忍耐不住,霍然撐地站起,捂着腹部跑到一旁,哇的一聲嘔吐起來。也不管自己這麽做會不會招來對方一劍,他只求吐個幹淨,免得死後落得被嘔吐物憋住的下場。
想象之中的封喉一劍卻并未到來,相反,韓朱甚至聽到了女子的哭泣之聲。
他疑心是不是自己出了幻覺,天底下哪有殺完人還哭得這麽傷心的殺手?他當下抹抹嘴角,大着膽子轉頭,卻是着實吃了一驚。
“阿……阿昭?!”話出口,韓朱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已抖得不成樣子,但這也是無奈,哪個人頭一次目睹殺人慘狀不會怕?
俞昭一身灰白的布衣像是剛從血水裏撈上來。韓朱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她,又瞥了眼地上。俞昭……殺人?他實在無法将這兩個詞聯系到一起。
俞昭肩膀一抽一抽地啜泣,右手握着嘆雲劍,左手不曉得捏着什麽。韓朱最心疼女人哭,而且剛剛還知道了俞昭這時的身份。一見她哭成這幅樣子,他也不顧血污,走過去就将她抱在懷中。
“別哭,別哭!怎麽了?發生了什麽?”韓朱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變得柔和一點。
俞昭卻好似沒聽到他的話,她眼神恍惚着,口中喃喃:“杏子,你說得對,我……”
驀地,一口殷紅噴在韓朱胸口。俞昭竟雙目一閉,暈厥過去。
“阿昭!喂!!”韓朱又被她吓了一回。他趕緊給俞昭號脈,發覺只是純粹的氣血上湧,這才稍稍放心。
見俞昭随身帶了針囊,韓朱便取了銀針,紮進她幾個穴道,随後小心翼翼将她橫抱起,慢悠悠向丁杏子住處走去。
“早知道你有這麽深的執念,我就早幫丁杏子一起勸你了,也好給自己省點心。”韓朱邊走邊自言自語,“哎,我怎麽攤上你這朵黑蓮花,就知道把事兒悶在自己心裏,也不怕悶出病來。來來來,你倒說說,今天連着吓了你親夫三回,往後想怎麽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