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亞斯伯格
不論有多少情感沖突,生活仍舊得繼續。
翌日,鹿曉回到SGC的B座11樓,發現1102所有的窗戶都已經籠蓋上了一層灰色的窗簾,她專用的辦公桌已經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臺心率檢測儀,突兀地橫亘在窗臺下。
每天上班的辦公室裏,忽然沒有了辦公桌,是不是代表不用上班了?
鹿曉站在門口呆滞,忽然感覺到了身後有一點風,涼飕飕地吹過她的耳邊。她驟然回頭,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過道上,正悄無聲息地停留在她身旁。
走廊上的燈只開了一半,郁清嶺的眼眸在燈下泛着盈盈的光,像在暗處蹲候的貓。
“郁教授……”鹿曉往後退了一步。
她會後退只是因為生物本能,只是看見郁清嶺的眼睛,她還是有些緊張。她很懷念蹲在小黑屋的郁清嶺,那時候雖然他不善言辭,但是她卻從來沒有這種陰森森的感覺,就好像,被一種不同的生物種類所注視。
“1101。”郁清嶺終于發出了聲音。
“辦、辦公室換了嗎……”鹿曉忽然反應了過來。既然實驗階段已經結束了,她其實應該到1101去工作了?
郁清嶺注視着鹿曉,微微阖了阖眼睛。
這是在說“是”嗎?鹿曉不确定,她強裝鎮定繞過陰森森的郁清嶺,走到1101的門前,輕輕推開房門。
1101已經不是那個小黑屋了,整個辦公室不算明亮,整體上的光線像是雷陣雨前的視覺感受。所有的窗戶被打開,窗戶上多了一層窗紗,窗紗外面是薄窗簾,随着她開門的動作,風從窗戶外面穿堂而入,拂向走廊。
這下,她終于明白剛才過耳的風是從哪裏來的了。
辦公室裏只有兩張辦公桌,一張靠窗背光,一張靠門面光。鹿曉在門口遲疑了幾秒鐘,坐到了門邊的那一張旁邊,低着頭打開筆記本。
幾秒鐘後,她聞見清新的消毒水氣息從身邊拂過,餘光裏看見一抹白坐到了她的對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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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提點什麽問句緩解焦躁……
鹿曉挖空心思,強行挑話題:“窗簾……是為了保護眼睛嗎?”
郁清嶺坐在對面沉默,幾秒之後,他緩緩道:“是。”
鹿曉抓耳撓腮:“在裏面那麽多天,您的眼睛視覺有沒有損傷?”
郁清嶺低道:“有。”
鹿曉:“……”
之前百無聊賴的時候,她曾經查過相關資料,一般來說,郁清嶺這樣的暗室實驗不僅會對視覺造成廢用性的損傷,對心理也是一大摧殘,這種人體實驗幾乎是在法律邊緣了,如果他是要求志願者做,恐怕是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可是他的實驗對象是自己。
鹿曉只好換話題方向:“這幾天我查的資料說,夜盲症如果是因為基因問題,好像并不能治好……”
她其實沒有希望郁清嶺會回答,只是想要結束這尴尬的對話。
沒想到郁清嶺擡起了頭,他說:“夜盲是因為視紫紅素無法産生足量,視紫紅素的最高阈值一部分決定于基因,但是每個人的基因缺陷并不會造成相等的結果。”注視着鹿曉,“沒有證據證明,這個阈值不可突破。絕對傾向與必然之間,還有空隙。”
他好像只有在提到專業知識的時候才會語句流暢,毫無社交障礙。
此時此刻,他的眼裏流淌着奇異的光,就像一副安靜的黑白畫被漸漸被渲染成了彩色,仿佛只有這一刻,他才是真正地活在這個世上。
鹿曉在這樣的光下局促無比,低聲道:“這樣做的希望不大吧,還傷眼睛呀。”
郁清嶺道:“眼睛存在的意義,是看見真理存在的可能性。”
“……”
換言之,就是如果能看到真相,就算瞎了也無所謂吧。
鹿曉無端想起商錦梨的形容,郁清嶺這類人,一生唯一在意的就是科研,聰明得不像地球人,冷血得六親不認。
“你們科學家和商人……是不是都這麽冷血?”鹿曉輕聲問他。
因為根本不參與這個世界的情感維系,所以他才能提出一份“戀愛實驗協議”,只是為了監測身體的激素分泌與情感存在的必然聯系。他跟秦寂的自閉症患者療養中心,根本就是拿情感當做維生素在操作。
郁清嶺罕見地沒有回答問句。
他眼裏的光澤已經熄滅,幽深的眼眸鎖定鹿曉的眼睛。
他的眸色比普通人要淡,淺褐色中透出一點灰,讓他更像是某一種安靜蟄伏的動物,而不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也許是那樣的目光太過專注,被他盯久了,會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對、對不起……”鹿曉在他的目光下秒慫。
然而直到午餐之前,郁清嶺都沒有再開口。
他這是生氣了嗎?
鹿曉不确定。她忐忑地用着電腦,用餘光偷看對面的上司。
郁清嶺正不斷地在敲擊着鍵盤,往電腦中輸入數據。普通人敲擊鍵盤一般是有節奏的,每一個詞組停頓零點幾秒,每一次發呆走神停頓幾秒鐘,每一次摸魚停頓半小時……而郁清嶺,他所有的敲擊幾乎是勻速的,就像機器一樣,不需要思考時間,甚至不用詞組間隙。
鹿曉懷疑他是不是在假裝敲鍵盤,于是趁着上洗手間的時候路過他的身後,大刺刺窺屏。
結果,她發現郁清嶺在輸入的甚至不是文字,而是往EXCEL內部輸入一組組的實驗數據。沒有登記表格,沒有手寫記錄,他似乎只是憑借着大腦內儲存的信息,毫無間隙地往其中填寫數字。
這該不會是他這十來天以來,在小黑屋測定完畢的所有數據吧?
鹿曉目瞪口呆地扶了扶下巴。
聽說那天所有的初試者都到1101做了視覺暗适應實驗……初試有多少人?200?300?
他記得每一個人的實驗數據嗎?
……
鹿曉忘記了自己在偷看,呆呆站在他身後。
郁清嶺正全神貫注輸入,從鹿曉的視線能見他白皙逛街的下巴,還有瘦削氣場的十指。他的眼睫極長,皮膚透着不健康的白,專注的時候,甚至連紮眼的次數都幾乎維持在二三十秒一次。
鹿曉甚至懷疑,如果不是為了護理眼睫不得幹眼症,他幾乎可以不眨眼吧……
“鹿曉。”忽然,郁清嶺回過了頭。
鹿曉吓得連連後退,腰肢猛然撞上窗臺,疼得眼淚都快橫流。
“我只是路過洗手間!”
郁清嶺仰頭安靜地看着鹿曉,似乎是不解。
鹿曉嘆氣:“對不起……我不該說您冷血。”鹿曉想了想,老實道歉,“我不懂你們那些複雜的科學道理,就是覺得您和秦寂的實驗項目把人類的感情量化然後人為操控,對人類和情感都不尊重。”
與其說是不認同科學,倒不如說,她是因為秦寂拒絕她感情所以遷怒。
不論如何,她都不該站在感性的角度去指責一個科學家冷血。
“不是。”郁清嶺低道。
“什麽不是?”鹿曉疑惑。
郁清嶺似乎很困擾,無從和她交流。
鹿曉忽然靈光一閃,反應了過來,試探問:“不是冷血?”
郁清嶺微微點頭。
……他果然是在回答上午的問題=口=!
所以這幾個小時以來,他輸入了将近十頁EXCEL實驗報告,導出了電腦裏的素有數據,以及順便在思考她提出的一句氣話,然後告訴她,不是所有的科學家都冷血?
鹿曉覺得匪夷所思,簡直是啼笑皆非。
“我還以為你在生我的氣,所以不理我。”鹿曉松了一口氣,小聲說。
郁清嶺眨了眨眼:“提出問題,是科學态度,不生氣。”
鹿曉:“……”
郁清嶺此刻迎着光,灰色的眼眸澄淨得像是玻璃。
他是真的沒有生氣。
鹿曉忽然意識到,郁清嶺他把她的氣話當成了真心求解的問題,完全沒有感知到那只是她的情緒。
難道真的就像他自己描述的那樣,他也是一個自閉症患者?
午後,鹿曉在郁清嶺的示意下,跟着他離開辦公室,去地下車庫。
“我們去哪裏?”郁清嶺走路的速度偏快,鹿曉踩着高跟鞋跟不上,只能踉踉跄跄地追着他的步伐。
“實驗基地。”
“這裏不是實驗室嗎?”鹿曉氣喘籲籲。
“這裏是,實驗室。”
……所以實驗基地和實驗室不是一個概念。
鹿曉深刻認識到自己已有的知識體系在SGC完全是浮雲,她跟着郁清嶺在地下車庫內穿梭,然後停留在一輛白色的CLS前。
郁清嶺并沒有立刻掏出車鑰匙解鎖,而是繞着車轉了一圈,才坐進了駕駛座。
鹿曉已經坐在副駕駛座上,眼睜睜看着郁清嶺在座上左顧右盼,試探性開啓車上的所有功能按鈕。
“郁教授,您……在做什麽?”
郁清嶺停下動作,認真道:“啓動前檢查。”
“……要檢查得這麽仔細嗎?”
“要。”
“……也不用那麽仔細吧?”音響有什麽關系?
“要。”郁清嶺認真道。
鹿曉大概也猜得到理論上車輛啓動前應該檢查車內設施,可是實際上誰會檢查那麽仔細?至于檢查到音響系統為止嗎……如果車上的是秦寂,除非方向盤不見了,否則他根本不會覺得有問題吧=口=?
郁清嶺的表情很專注,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到位,仿佛在做這個世界上做重要的事情。等到終于完成一整套動作,他輕舒了一口氣,踩下了油門啓動車輛。
他的行為刻板而又笨拙。
鹿曉靜靜地看着他的動作,心上翻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微妙感。
就在剛剛,她偷偷用搜索引擎查了記憶中聽見的名詞,亞斯伯格。它是自閉症的一個小分支。這一個分支的自閉症患者日常交流與獨立生活并不成問題,相反他們的智商會以驚人的數值到達常人無法抵達的境界,但是同樣的也伴随一些問題,比如一些重複的刻板行為、輕微的社交障礙,以及無法掌握與理解別人的情緒。
它被稱為學者綜合征。
歷史上很大比例的天才藝術家與學者都屬于亞斯伯格患者,這樣的人在科學領域,一般會成為人類之腦。
可是歸根結底,他們其實還是生活在孤島的自閉症患者。
郁清嶺帶鹿曉去的是一個自閉症特殊學校,曦光小學。
這是鹿曉第一次看見真正意義上的自閉症患者,正好是休息時間,許多孩子在陽光下休息玩耍,有人用在沙坑裏堆砌城堡,有人用小樹枝在地上畫着九宮格,也有人在哭鬧,或者是在樹下盯着小螞蟻。
初看之下,其實并沒有什麽不同,比喧嘩的幼兒園還有更秩序一點。只是當鹿曉從他們身旁穿行而過,沒有一個孩子擡起頭。
鹿曉有種錯覺,自己是不是變成了一個透明人?她在孩子之間穿行,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小女孩。
“抱歉!”鹿曉扶起那個小女孩,女孩卻忽然縮成了一團,執拗地不肯擡頭。
“是撞疼了嗎?”鹿曉慌了,想要檢查女孩的膝蓋。
女孩大幅度地掙紮起來,喉嚨底發出一聲聲尖銳變音的“啊”聲。她的手臂僵硬無比,力氣卻奇大,用力一甩,手腕撞上了鹿曉的下巴,撞出一道紅印來。
“小心——”鹿曉站不穩,更擔心孩子失去平衡再摔倒。
“啊——”小女孩忽然用頭撞擊鹿曉的腹部,尖銳的指甲摳住鹿曉的手腕,整個小臉都漲得通紅。
“放手。”
忽然,郁清嶺的聲音響起。
鹿曉很少聽見他這樣急促的聲音,她回過頭看見郁清嶺站在十幾米開外,沒有靠近。
只這一分神的功夫,小女孩已經抓破了鹿曉的手臂。她看見了紅印,眼裏忽然冒出驚恐,松開了手,開始用拳頭砸自己的頭。一下,兩下,越砸越快。
天哪!鹿曉寧可她還在抓自己的手臂,她慌亂地握住小女孩的手臂阻止她自虐,回頭向郁清嶺求助:“郁教授!”
“放開她!”
郁清嶺的聲音急促了起來。
——放開小女孩?還是讓小女孩放開手?
“可是她會傷到自己!”
“鹿曉,放手!”郁清嶺的胸口劇烈起伏地,卻遲遲沒有靠近。
鹿曉與他的目光僵持了幾秒,終于下定決心松開了手。下一秒,小女孩又縮成了一團,卻沒有再捶打自己了。
鹿曉瞬間反應了過來,她飛快地跑出去十幾步到郁清嶺身旁,再回頭看小女孩——小女孩已經顫顫巍巍地擡起了頭,繼續用傷痕累累的手玩起了沙雕城堡。
“她……”鹿曉不知道該說什麽,小女孩的威脅來源于她?
寂靜的操場因為小女孩忽如其來的尖叫已經鬧成了一團,無數孩子在奔跑,還有人在尖叫,一直在樹下觀察螞蟻的小男孩忽然哆嗦着站起身來,向前踉跄了幾步。
鹿曉這一次不敢冒冒失失去接觸他了。
小男孩的皮膚白到透明,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鬓發間流淌下臉頰。他急促地喘息着,忽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四肢抽搐起來——
這是連鎖反應嗎?
鹿曉的心髒快要躍出喉嚨,她忍不住想要上前,有一個身影卻比她更快。
郁清嶺繞過她沖進了操場,抱起了那個孩子向前奔跑。
作者有話要說:
PS:今天等下晚上7點還有一章
PPS:關于文章涉及到的普通自閉症患兒的症狀,一部分是來源于百度百科描述,另一部分是來源于我的修改。
我在搜索資料的時候,考慮到文章的可讀性,所以适當進行了一些美化修飾。假設孩子們都從小被發現,并及時進行幹預治療,假設孩子們自閉程度并不嚴重,且達到了相當好的治療效果。但其實我們的生活中的自閉症患兒可能情況會更糟糕一些。
在我們科學并不發達的年代裏,把自閉症和智力障礙(弱智)曾經混以為一談,其實這是不科學的,也因此耽誤了很多自閉症患者。近些年随着醫療科技和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人們已經越來越認識到這樣一個群體,他們永遠在沉沒的邊緣,需要我們及時的幹預和溝通治療,希望随着醫療科技的進步,科學家們終究能找到改善和治療的方法。
PS:作者并不是科班,請專業人士見諒。